第244章新世界(10)
2024-06-18 12:46:17
作者: 曾經那時窗口白楊
來者是全身黑色裝備的少女。一頭長達腰際的黑髮,面貌雖然比孫玉娥要平靜柔和,但她的表情總好像飄散著一絲冷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制服的上臂部分戴有龍形的徽章。收放在她胸前名牌夾里的卡片上則尚留有空欄。
「玄姬。」
烏笑天輕聲念出她的名字。
她是獵人中唯一一個真實身分完全不明的人物,但同時也是實力最強的少女。在烏笑天等人遭遇過的事件之中,最後出手解決孫玉娥無力打敗的妖鬼的,就是她。
「我是不知道你們正在吵架還是演講,反正訓練結束的話就快點出去,這裡太擠了。」
「什麼……?」
玄姬走進最左邊的靶場從箱子裡拿出了槍,她夾緊右腋,微微地把手肘彎曲的左手伸向前方。
這是一把全長稍微超過一公尺的來福槍。雖然整體的形狀和來福槍很接近,不過槍上隨處雕刻有伊斯蘭樣式花紋的模樣讓人聯想起舊式的燧石槍。並且,長長的槍身前端還插著仿佛是軍用匕首的大型刀刃。就連準星的突起都變成了銳利的尖刺。
她的靈符槍不只能射擊,還可以當做刀來斬殺妖鬼。
「……現在是湊巧鳳五剛好在這兒所以還無所謂,否則獵人獨自使用靈符槍其實是違反規則的耶。」
「我有獲得總指揮的許可。」
「這我知道啊。」
孫玉娥向著搬出現場責任者頭銜當擋箭牌的玄姬嘟起了嘴巴。
所謂獲得許可,並不限定只有這次。以前烏笑天也曾碰見過玄姬獨自一個人進行實槍訓練的現場狀況。
「我要開始訓練了。」
玄姬平靜地宣言,然後扣下扳機。正前方同心圓標靶的中心隨即留下了彈孔。
「這件事請問你有什麼看法呢?」
玄姬未理會邵謙的問題。標靶上的彈孔增加了──不,是擴大才對。子彈幾乎是反覆射穿同一個所在。
「問我想法如何……也沒什麼好說的。如果你要認定自己是帶有使命才能作戰的話,那又有什麼關係?畢竟重要的是打倒妖鬼的戰力得以充實。」
在平靜的聲音之後緊接著又是發射聲,但卻沒有一絲硝煙的味道。第三彈同樣也是命中,位置幾乎沒有任何一點偏差。
殘留在這個房間裡的彈藥焦臭味是特勤隊員訓練時所留下的。
「……很多人被妖鬼給殺害了。而你卻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說法,老實講這令人十分不愉快。」
「這和你的感情沒有關係。是因為你徵求我的意見,我就給你一個答案而已。」
相對於硬逼自己抑制住焦慮情緒的邵謙,玄姬的聲音則是一貫冷靜。
玄姬又接著擊出了二連射。即使一面說話,準頭依舊沒有一絲混亂。五發彈痕漂亮地重疊在一起。
「五發命中,訓練結束。」
她平靜地宣言後,把槍放了下來。
「只是……如果要我補充說明一點的話……」
烏笑天看出玄姬的臉上仿佛出現了細微的表情變化。至於那是什麼樣的情感表現倒是無法判斷。
「你用不著背著那麼大的包袱。」
「你說什麼?」
「兇手是妖鬼吧?並不是你。」
「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不管感到多麼悲傷、哭喊的再久,戀人也好、親友也好、家人也罷,全都不是被害者本人。」
收起槍,玄姬看也不看邵謙一眼,自顧自地說著。
「你……!」
「冷靜點,邵謙。」
烏笑天壓下想衝上前理論的邵謙肩膀。只有短暫一瞬間,玄姬望了烏笑天一眼,隨即離開了房間。感覺就像機器一樣,保持著一定節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什麼嘛。仗著自己受到總指揮的特別待遇就……」
孫玉娥朝著關上的房門不屑地脫口說道。
「抱歉喔。」
那扇門又打了開來,穿著西裝的李煌走了進來。
「啊!」
孫玉娥慌慌張張地挺直了身子。
「我監看畫面之後發現射擊訓練場發生了爭執,實在嚇了我一跳。」
「真的很對不起,我人在這裡還讓現場亂成一團。」
「不需要那麼一板一眼也沒關係啦,不過得注意安全就是了。」
他向就地立正的鳳五舉起手示意。
不過或許是事務繁忙的緣故吧。烏笑天感到今天的他有種臉色很差的感覺。
「抱、抱歉……不對,真的很對不起。那個、這個、我……並不是對你的方針有什麼不滿的意思……」
「別在意。」
李煌向著語無倫次的孫玉娥露出了微笑。
「確實玄姬的待遇是有異議的空間。只不過獵人們本來就是匪夷所思、不該存在的組織,而且你們是各有自己苦衷的人。而我的職責就是盡其所能將你們照顧好,讓你們能上場奮戰;另一方面又要讓你們能過著普通的生活。雖然我想你們或多或少也有不滿的地方,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希望能彼此體諒一下喔。」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我討厭獵人內部有差別,或者是說有奇怪的區別存在。」
孫玉娥狀似不滿地低下頭。
「我並沒有像玄姬一樣受到什麼特別待遇喔,那單純只是我個人動機的問題。」
「你明明就認為自己是特別的不是嗎?」
「那和你沒關係吧。」
「你們兩個都冷靜一點!」
烏笑天擠進差點就又扭打在一起的兩人之間。鳳五也一語不發地拉開了邵謙的肩膀。
「這個嘛……這問題雖然複雜,不過同時也是我希望大家能加以思索探討的事情。不如大家一面喝茶、一面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伸出手指頂著眉間,李煌苦笑著提出改變場所的提議。總部里也設有茶水間,飲料和食物之類的物品也一應俱全,完全采自助式。因為配置廚房人員的話很有可能增加情報泄露的風險。或許是這個緣故,讓烏笑天有種與其說這裡清潔乾淨,不如說有種讓人發毛的氣氛。
「啊,讓我來幫大家準備吧。」
孫玉娥攔下打算幫大家準備飲料的李煌,開始確認每個人的清單。邵謙與鳳五是黑咖啡、烏笑天是蔬菜汁、孫玉娥自己是柳橙汁,然後李煌則是礦泉水。
中間夾著一張小茶几,四男一女面對面地對坐著。
「請問總指揮也覺得我的想法有問題嗎?」
「喂,邵謙你喔……」
烏笑天用手肘頂了一下單刀直入把問題搬出台面的邵謙。
「沒有關係啦,邵謙直爽的個性我很喜歡。」
「請不要調侃我!」
「我並沒有把你當傻瓜看,而是真的給予不錯的評價。」
邵謙狀似不滿地一口飲下熱咖啡。他只要一被當小孩子看待,就會極端地表現出反彈的態度。但事實上,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
「這樣好了,我這裡有一個謎題,或者你們就當作是思考實驗聽聽看吧?假設有兩個路上殺人狂,因為是思考實驗,所以先假定這兩個殺人狂年齡性別、還有前科與殺人方法等都是一模一樣的,只是單純地為快樂而殺人。這兩個人,各自都毫無理由地刺殺了偶然在街上擦身而過的路人。我再重申一次,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喔……」
宛如要帶動派對氣氛而提出猜謎問題般,李煌用著平穩、甚至應該說是明亮的口吻開始描述了起來。
其中一組的被害人深受家人疼愛,在職場中也擔當著重要責任的職位。個性善良誠實,溫和又公正。是一個在鄰居眼中評價不錯,閒暇時還會參加義工活動的善良市民。
而另一組受害人雖和前面提到的人年齡性別都相同,但是性格暴力又冷酷。在社會中不具任何有意義的地位,雖然行為不至於觸法,可是他的一生一直造成別人的困擾與不快,就連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內心渴求他的死亡。
「那麼,應該對這兩名犯人的量刑標準做出差別嗎?笑天的想法如何?」
「咦……」
矛頭突然指向自己,烏笑天一時答不出話來。
被殺害的人差別太大了。可是,那個人格的差異和「被殺害的理由」並沒有關係可言。難以找出答案的謎題,理性不願肯定最自然而然的心思。
邵謙仍依舊直愣愣地瞪著奈槻,他也緊咬著嘴唇。
「不然我再追加一個例子吧?如果說有第三個路人殺人魔,而他所殺害的是逃獄而出的死刑犯呢?當然他是在不知道對方是死刑犯的情況下動手的。」
對手是就算放著不管也會受到制裁而死的人,況且那還是「正當又公正的殺人」。但是,殺人的那一方並非因為對方是死刑犯才動手殺害的。那麼,這個殺人者應該以何為理由來判罪懲罰呢。
「……這還真是個壞心眼的問題呢。丟出那種條件來的話,也只能回答三個殺人狂的刑責都要有相同判決吧。換句話說,你想表達的是,被害者遺留下來的親友感情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對吧。」
邵謙的語調聽起來與其說是坦率地回答不如說是反問,裡頭帶著挑釁意味的口氣。不過,李煌眯起了眼睛回以微笑。
「沒錯!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不管遭到殺害的被害者是善人也好、惡人也罷,亦或者是逃不了一死之人,加害者都要判以同罪。重點不在哪一種人被殺,而是殺人這個行為本身是需要受處罰的。」
「我、我贊成你的意見!不管是誰被殺害都不是問題。而是如果殺人的話就一定得付出代價才行啊。」
孫玉娥很快地插嘴說道。
殺人者要被處罰。這樣的話,我們自己的所作所為又算什麼──烏笑天輕咬著自己的嘴唇。
雖說已經變成了怪物,但是妖鬼原先也是人類。將其殺害又何嘗不是罪呢?但殺害一詞的說法並不恰當,因為在妖鬼化之後它們就已經被視為死人了。一直以來灌輸給烏笑天等人的觀念,就是這並非在殺人,毫無疑問地是在驅除危險的怪物。
可是,就算道理上真是如此,在感情與感覺層面卻無法接受這樣的說詞。如果是外表變成奇形怪狀怪物的話那也就罷了,可是就連還維持著普通人類姿態的妖鬼也得舉槍相向,這正是讓烏笑天覺得感情上無法接受的原因。
「笑天你的看法呢?」
「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不管有什麼理由……我覺得殺害他人這樣的行為……都是不對的。」
「結果這個問題就是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呢。畢竟所謂的法律,也無法那麼細微地顧及到個別案件的特殊情況。」
法律並無法守護到每一個人。殺人罪的刑罰之所以會被制定出來,是因為某人殺害某人這樣的行為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和「可預想到的範圍」。
相對的,我們所對抗的是絕對無法公開、超乎現實威脅的妖鬼,其行動並非以法律為原則。因為這是預想外的事件。
「法律所守護的,不是每個人個別的生命。而是以人類不恣意殺害人類為前提所成立,現今的社會秩序與規範。」
仿佛在開導眼裡儘是不滿的邵謙一樣,李煌如此說明。
「……可是,我實際在新聞之類的媒體看過,有斟酌遺族的感情來決定量刑的案例。請問那樣的情形是不正確的嗎?」
「並沒有不正確。」
李煌明快地答覆慎重地選擇用字遣詞來反問問題的邵謙。
「……既然如此的話,我的主張也……」
李煌靜靜地舉起右手,阻止邵謙繼續說下去。
「家人死了的話會感到悲痛,這個現象也是需要維護的社會秩序其中一部分。所以才要去守護。」
邵謙沉默不語。
當自己的同伴死得不合情理之時,會感到憤恨、悲傷是人之常情。不,是應該要憤怒、憂愁的。最寶貴的人死了卻不會流於感情用事,還能保持冷靜、公平,這對身為人類而言是非常不自然的態度。
世間對誠摯感情的展現,如激怒、悲嘆、報應等有所期待。正因為如此,即使沒有明確地自覺到,人類一樣會有這樣的舉動。
烏笑天心想,會向犯罪尋求簡單明了的動機,也是基於同樣的心理吧。
以不能理解的理由殺害他人是不被認同的。將會被貼上由於年輕人內心的黑暗或異常心理之類的標籤,然後分類放進「例外」的資料櫃裡上鎖塵封。
反過來說的話,也就表示「慣例」上可以接受的殺人是存在的。
出於金錢、物質、欲望、愛恨情仇,以及復仇等類。
「所以說,問題不在於殺害了什麼樣的人,而是為何原因導致殺人才是量刑的著眼點嘍?比如說是為了替親人報仇之類的。像這樣的案例,就是在不可以動私刑的秩序與家族被殺害應當憤怒的情理兩者之間取得平衡。」
「總之,最後雖然有些離題了,不過在座的各位請記清楚一點,法律與警察機關並不是為了守護個別的人所設立的。但是若不維持每個人都得以安全生活的環境與社會的話,任誰都無法安心地活下去。而國家組織也是一樣的道理。」
「是的!」
立即大聲回答的只有孫玉娥一人。
烏笑天因為無法完全認同而低頭不語,邵謙則直盯著李煌。
「在現場的時候當然一定得請你們服從命令行動,但至於為了什麼而戰、為何要戰,自由心證地去思考這些事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當然,就算每個人得到的答案都不相同也是沒有關係的。」
「這意思也就是說,你能認同我的風格囉?雖然不至於鼓勵,但是至少還可以容忍。」
「完全只針對你的動機方面喔,因為內心是別人無法干涉的聖域。而且法律也保障內心的自由呢。只是,不允許以此為理由抗命。」
孫玉娥向著邊發出微笑邊回答的李煌微微地皺起眉頭。
理當滑順爽口的果汁這時卻在烏笑天的喉頭裡顯得難以下咽。
作戰的理由──烏笑天一點頭緒也沒有。
家族慘遭殺害,並獲得復仇的力量。也接受著來自九局在生活上的援助。不過,這些全是外在環境的狀況,烏笑天自己並無法像邵謙一樣,一旦被人詢問有無戰鬥意志或目的時,就能立刻回答。
「總之,正經的態度雖然是好事,但是也不要太鑽牛角尖。雖然我是立志成為警察的,但你們幾乎都是因為某種潛質才成為的獵人。沒有心理準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反正只要妖鬼事件告一段落,你們就要回歸原本的生活了。」
李煌拍了拍兩人的肩膀。被他這麼一拍,纏附在烏笑天全身的緊張感一口氣瓦解開來。
「只不過啊……」
李煌張開大嘴一笑,伸開左右雙臂一把將烏笑天與邵謙的肩膀向自己抱近。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你們要好好地存活下來。」
一名年輕的獵人,在烏笑天家遭襲的事件當中喪命死亡。現在除了李煌以外的四個人,當時全都湊巧在場。
他的頭顱被妖鬼的力量輕易摘下,因為發射靈符槍的快感而笑得仿佛就快融化似的臉孔在烏笑天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會納入考慮的。」
「很好!」
厚實巨大的手掌又再一次拍打烏笑天的肩膀。
關於將來的事情,烏笑天並沒有明確的遠景。。
空有一身力量且多到無處宣洩,更無法將其適切地控制自如。要這樣的自己去幹什麼大事情,烏笑天只覺得這聽起來像是莫名奇妙的挖苦。
那個往事的記憶使烏笑天無法確信其正當性。不論再怎麼窮盡道理解釋、口若懸河地說明,對方噴濺在自己身上的鮮血那濕滑熱氣與異臭的記憶也不會消失,這是無法美化和正當化的。
「……談話到此結束了嗎?那麼我要回頭繼續訓練了。鳳五,陪我到格鬥場過幾招。」
「嗯?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你可別太逞強喔。」
「我不打緊的,因為鍛鍊得還不夠多呢。」
兩人留下沒喝完的咖啡,從位子上站起身。
「那麼……我也要離席了。其實從昨天就一直通宵至今呢,再不小睡一下可吃不消。」
像是刻意作勢般地擺了擺手,李煌也起身離去。
「有空再聊。」
在日以繼夜防備妖鬼的人之中,獵人和特勤隊員會遵照輪值交替排班。雖說目前獵人的人手不足,但還是有十二名人員存在。不過,總指揮就只有李煌一人。
當他不在的時候,照理說孫玉娥便會代理職務,再由機動部隊在旁輔助,但是至少烏笑天從未見過李煌有過離開本部的時候。
孫玉娥的眼睛透露出認真的心情。
可是,那雙眼睛所注視的是眼前空無一物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