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跟死者交易(一)
2024-06-17 18:28:20
作者: 天下無侯
醫院主樓高十六層,三個門,正門朝南,側門朝東,北門很小,不對外開放,也不設門衛。
陸文通開車從北門進入醫院,將車停在樓下,跟曾扶生進入地下室。
地下室一共兩層,負一層存放屍體,負二層也是為存放屍體設計,設備齊全,但一直空著。
陸文通和曾扶生下到負二層,進入走廊,聲控燈應聲打開。那裡本就陰冷,時值午夜,更是寒氣逼人。走廊很長,一側是實面牆體,沒有窗戶,另一側是房間。每個房間都很寬大,裝著橫拉的鐵皮門。兩人穿過走廊,來到最東頭的一個鐵門前。陸文通用力推開鐵門。
房間經過簡單改裝,亮著燈。
房子空間不小,起碼四十平方米。屋裡有一張沙發床,一張桌子,一張茶几,一對木質座椅。桌子上有一台電視,茶几上堆滿了煙盒、方便麵盒以及香腸的包裝袋。房間角落有個隔斷,裡面是衛生間。
沙發床上坐著一個人,那人臉色蒼白,左手小指缺失,右手拎著一把槍。這人正是章烈。因為他的存在,這間屋子多了些生活氣息。然而,這些氣息還無法掩蓋房間固有的陰冷感。陰冷顯然來自牆體上排列整齊的金屬陳屍櫃。它們全都是空的,除了其中的一個。那裡面,裝著忘川公司全部的現金。章烈見曾扶生和陸文通來了,把槍扔到茶几上,慢慢站起身。曾扶生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在椅子上坐下。陸文通把拎著的食物放在茶几上,習慣性地站到曾扶生身後。「你堂哥自殺了。」曾扶生嘆了口氣,垂著眼皮說。
章烈好像沒有感到太大的震驚,他沉默了很久,說:「都是命!換成我進去,也不保證扛得住!」
「唉!我沒看錯人,他是條漢子!」曾扶生搓著雙手說,「我準備了一筆錢,等事情結束了,你給他老婆送去。」
章烈沒吭聲,他現在尚且自顧不暇,不敢考慮以後。
曾扶生知道對方的心思,他挺起腰板,朗聲道:「放心!這件事會圓滿結束。到時我送你出國,你該得到的,一分也不會少!」
說著,曾扶生扭臉看了看那個裝錢的陳屍櫃。章烈這才點了點頭。陸文通插言道:「打起精神來!曾緯也沒了,你看老闆……」章烈跟陸文通對視一眼,坐正了身子。
說到曾緯的死,章烈很是內疚。雖說案發當日,發生在鄧利群身上的意外,誰也無法預料,但是,宋猜是他找來的。宋猜殺錯了人,他的責任在所難免。
他心中無比鬱悶,想對曾扶生表達歉意,可是相比曾緯的死,幾句話有何用?他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曾扶生讀懂了章烈的表情,沉聲道:「那不是你的錯!」「可是……」章烈咬牙道,「我不會放過宋猜!」曾扶生擺了擺手,突然站起來,說:「在那之前,他還有可用之處!」章烈琢磨著老闆的話,反身從枕頭底下掏出一部黑色的手機。宋猜跳下高架橋時,那部手機也被淹了,好在它有防水功能,又找人仔細處理了內部的水跡,才得以恢復使用。那部手機,是宋猜所在的組織「暴風」提供的,他和宋猜一人一部。
除了變聲軟體,那兩部手機還裝有特殊軟體,彼此之間無法定位。換句話說,殺手和僱主之間只能聯繫具體業務,但都不清楚彼此的身份。
殺手和僱主的具體身份,只有「暴風」的組織者知道。暴風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絕大部分買兇殺人的案子能被偵破,都是因為兇手和僱主之間瓜葛甚多,警方從兇手身上順藤摸瓜,最後揪出僱主,或者反之。
「暴風」活躍於金三角一帶是個頗為神秘的組織。「東亞叢林」被打垮之後,它不得不從暗網世界轉到現實業務中來。為了更好地規避業務風險,提高殺手和僱主雙方的安全係數,該組織不得不在手機上大做文章。接到業務後,組織收取一部分定金,然後給僱主和殺手配上特殊手機,方便彼此聯繫。等任務完成,僱主把餘款打入指定帳號,而後組織把僱主的身份資料銷毀。
手機進水期間,章烈也曾動過心思,想把手機中的電話卡取出來,換到其他手機上聯繫宋猜。但是那樣一來,宋猜手機上立即就能顯示他的位置,從而切斷聯繫,他只好作罷。
就事實來說,自從跳下高架橋,章烈再未跟宋猜聯繫過,時間過去這麼久,他不免有些擔心還能否聯繫上對方。
對此,曾扶生一點也不擔心,畢竟殺手還沒拿到剩餘的錢。
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宋猜已經死了。這件事,警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這個信息上的不對稱是曾扶生絕難預料的。
曾扶生站在屋子中間,合上眼睛。大約一分鐘之後,他突然睜開眼,像是做出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把抓起那部黑色手機。
手機上只有一個號碼,他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章烈緊盯著曾扶生。他不清楚對方要做什麼。電話通了,曾扶生打開免提。陸文通和章烈呼吸的節奏隨之放緩。「宋猜?」曾扶生問了一句。
對方沉默。
「前些天我的人被警方追捕,跳進河裡,手機剛剛修好。」曾扶生試著解釋。
對方還是沉默。「你的活幹得不錯,我還欠你佣金。」
聽曾扶生這麼說,對方立即報出一串數字。那個數字很準確,正是尾款的數目。對曾扶生來說,這個數字足以證明對方的身份。
曾扶生不傻,他也在擔心對方。這些天來,他們之間斷了聯繫,萬一宋猜出了事,電話落在了別人手中,那就麻煩了。
這時對方開口了:「請你們立即將尾款打入指定帳號,我要回去!」曾扶生緩緩解釋:「我們相關公司被查封,相關人員被警方追查,沒法從銀行走帳!」
對方說:「你們可以委託一位不相干的人去銀行匯款。」曾扶生哼了一聲,說:「所有的事情,經手者越少越好!怎麼可以委託不相干的人?」
曾扶生的話很有道理。本來這是一筆很簡單也很安全的業務,章烈支付定金,宋猜殺人,章烈確認任務完成,將餘款轉入指定帳號。可是由於章猛被抓,章烈暴露,事情變得麻煩起來。讓陸文通往國外轉帳?或者找其他人操作?曾扶生不想冒這個風險。
對方沉默片刻,說:「我也想到了這一層,所以冒險留在濱海。那我指定地點,你們把現金送過來!」
曾扶生說:「不急!我想跟你單獨做一筆交易!」「單獨做交易?」
「是的!我想請你綁幾個人。」「不行!」對方語氣果決,「必須先支付尾款,否則免談!」曾扶生沉默片刻,掛斷電話。
章烈在旁聽得分明,見曾扶生掛了電話,上前提醒道:「對方雖說報出了尾款數字,但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宋猜!手機上有變聲軟體的!你就不擔心出了變
故,宋猜落在了警方手裡?」章烈所言,正是曾扶生所擔心的。
曾扶生摸著下頜,緩緩說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提出要跟他再做交易,用事實來證明。想不到,他非要先收尾款。」
陸文通卻不這麼想。他覺得,如果宋猜落在了警方手裡,或者接電話的乾脆就是警方的人,那麼,聽到曾扶生還要再做交易,警方應該立即答應才對。對警方來說,順藤摸瓜,揪出宋猜背後的幕後黑手,才是當務之急。退一步說,即便宋猜落在了警方手裡,也不可能有一說一,連尾款數字都交代分明。要是「暴風」的人都那麼軟蛋,那它早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聽了陸文通的說法,曾扶生深以為然,但臉上的疑慮並未卸去。
見曾扶生左右為難,章烈越發自責起來。「暴風」給的加密手機,本是為了最大限度保證僱主和組織的安全,沒承想因為自己出事,把事情弄到了這個地步。
曾扶生抬腕看了看表,來回走了兩圈,心中拿定主意,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對方才接起來。「這麼晚打電話,有急事?」電話那頭的聲音略有不滿。曾扶生微微嘆了口氣,說:「案子不結,叫我怎麼睡得著!小兒的屍體還在
你們公安局,到現在都無法安葬!孫書記,我就是想再問問,兇手到底抓到了沒有?」
電話那頭是政法委書記孫登。孫敬軒和曾帆出了那檔子事,鬧分手,他和曾扶生一樣,都還不知道。
孫登沉吟片刻,語氣緩和下來:「老曾啊,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案情進展涉及紀律問題,上次謝饕饕的事,你就給我鬧了個很大的不愉快!」
「我知道!上次是我太衝動了!」曾扶生真誠地說。孫登嘆了口氣,道:「等著吧,兇手跑不了,早晚給你個交代!」說完,孫
登掛斷了。
曾扶生滿意地笑了。孫登說得很清楚,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警方一定沒抓到宋猜,否則,以孫登的身份地位,不可能不知道。
他哪能想到,為了破案,江海潮這次慎之又慎,對宋猜的死訊做了全面的封鎖,連孫登也瞞了過去。
曾扶生收起自己的手機,再次撥通那部黑色手機。電話接通了,對方毫不客氣地說:「再說一遍,請立即支付尾款,以便組織
銷毀你的身份記錄。若是再拖……」「我同意,你說怎麼取錢吧!」曾扶生沒讓對方再說下去。「明天凌晨兩點,把錢送到盤龍廣場中間的花壇。」盤龍廣場位於盤龍區,在濱海市十個廣場中是最偏僻,也是最小的。曾扶生
立刻意識到了對方的謹慎。他立即安排陸文通天亮後準備現金,照對方的話去做。第二天晚上,陸文通提前半小時趕到約定地點。
廣場是正方形的,西邊和北邊是寬大的公路,東邊緊鄰一條窄巷,南邊是一排門面房。除了東邊的窄巷,其他三個方向都有路燈。每到夏天,這裡分外熱鬧,散步的,遛狗的,吃飯的,跳舞的……到處是人。現在是四月下旬,午夜過後的盤龍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
陸文通把車停到窄巷口,下車,緊靠著車門點了根煙。一陣夜風吹過,他不由自主地緊了緊外套。
巷口外面,離他二十幾米處有一盞路燈。借著燈光,能隱約看到廣場中間的花壇輪廓。
陸文通看了看表,提起錢箱朝廣場中間走去,很快隱沒在黑暗裡。他很放鬆,步子沒有任何遲滯。在他看來,這就是跑個腿的事,沒有任何風
險。他早就分析過了,宋猜絕不會在警方手裡。事實已經證明,連章猛都很靠得住,何況是一個專業殺手?宋猜要是被抓,怎麼可能連尾款的數字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呢?那「暴風」乾脆關張算了。
他很快來到花壇邊緣。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各色鮮花在暗夜中怒放,花香撲鼻而來。他向四周看了一圈。周圍沒有任何動靜。他毫不猶豫地跳上花壇,把箱子朝花壇中間扔去。箱子砸落地面,發出一聲
輕響。他甩了甩手,轉身離開。回到巷口,他立刻發動了車子,離開。他剛駛出幾百米,電話響了,無名來電。章烈在電話里壓著嗓子問:「怎麼樣?」「完事了,沒有任何意外。」「回來吧,老闆說不用在那兒等。」
陸文通掛斷電話。他很佩服曾扶生的決斷,絲毫不擔心箱子被不相干的外人撿了去。
天亮後,章烈接到電話,對方說錢已如數拿到。章烈並未第一時間通知曾扶生。那是曾扶生的要求,他很小心,不許章烈和
他聯繫,就算用那部特殊電話也不行。上午八點,曾扶生照常離開江東郡,徑直趕往醫院地下室。他趕到時,陸文通早就等在那兒了。曾扶生立即給取錢人回電:「現在能繼續交易嗎?我想請你綁幾個人。」「目標。」對方很乾脆。「李文璧!」曾扶生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在他掌握的信息里,是李文璧的調查毀了忘川公司,毀了試驗場,那是他歷時五年的全部心血,更是他的未來。現在,他被推到了危險的邊緣,隨時面臨警方的懷疑。他恨透了李文璧。
「要求。」對方再問。
「城西,出城後四十公里,清河縣城郊有個廢棄的火磚場。你把人送到那裡!」說著,曾扶生把李文璧的資料以及交易地點坐標發到了對方手機上。
接下來談好價格,雙方掛斷電話。清河縣郊火磚廠廢棄多年,最近政府打算開發,曾扶生看好了那塊地。這個
原因,他並未多言。第二天一早七點,李文璧像往常一樣離開住處,到小區外吃早點。她走出小區,用力伸了個懶腰,看起來休息得不是太好。也難怪,她最近的
確太忙。上午,她去報社打卡,然後出外跑社會新聞。下午她去人民醫院跟秦向華換班,照顧秦向陽的母親。周末時,她會整夜待在醫院。
小區門外有一排店面,其中二嬸包子鋪的生意格外好,小小的店面門外擺滿了快餐桌。李文璧是那裡的常客。
她在一張空桌前坐下,掏出手機,等著食物上桌。她身後是綠化帶,綠化帶里種著冬青,還有一些半人多高的灌木。綠化帶外側靠近馬路的位置,有一條幾個月大的小金毛,金毛的狗繩握在一
個小男孩手裡。小男孩四五歲的樣子,像是在等人。此時,一個男人蹲在小男孩面前,正說著什麼。男人穿著黑色的連帽衫,臉部遮在帽子的陰影下。「小朋友,你在做什麼?」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暖。「我和小黃在等爺爺一起吃早飯!」小男孩把小金毛抱了起來。
「小黃很可愛!」男人摸了摸金毛的頭,對小男孩說,「我們做個遊戲好嗎?」
「什麼遊戲?」小男孩歪著頭問。「折飛機!」男人從懷裡掏出兩張A4紙,當著小男孩的面折了起來。很快,一隻紙飛機成形了。
男人折好飛機,把另一張紙交給小男孩。小男孩很快折了一隻。「不是這樣的!這裡要朝外!」
男人指了指紙上的一個地方,給小男孩糾正。他指的地方,用鉛筆寫了一行字,小男孩把那行字折到了飛機裡面。糾正之後,那行字出現在飛機翅膀的位置。
「很好!」男人叫小男孩轉身面對著綠化帶,「看到對面的姐姐了嗎?正吃
包子的那個。」小男孩點頭。
「你去對面,把紙飛機擲到那位姐姐腳下。注意,千萬別讓她發現你!」「為什麼?」「因為你被發現了,就等於我被發現了。那樣就不好玩了!」小男孩搖搖頭,他還是不明白。
「去吧!」男人戴起手套,掏出一張嶄新的紙幣塞進男孩口袋,說,「這是你的獎勵!拿去給小黃買狗糧,少餵包子,對它身體不好!」
小男孩收到錢,開心地笑了,拿起自己折的紙飛機,轉身跑了。他跑到綠化帶對面,躲在牆角後,將飛機擲向目標。第一次,偏了。
他撿回飛機重來。第二次、第三次……
終於,紙飛機晃晃悠悠,飄到了李文璧腳下。小男孩好不容易完成任務,拍了拍手,牽著小狗轉手就跑。等他跑得足夠遠,才想起來,還沒得到那個叔叔的肯定呢。他抬起頭看向馬
路對面,這才發現那個男人早就不見了。李文璧直到吃完包子,也沒能發現那隻紙飛機。她站起來剛要去結帳,一腳
把飛機踩扁了。她意識到自己踩到了東西,低頭看了看,隨手把飛機撿了起來。只一眼,她就看到了飛機翅膀上的那行鉛筆字。「李文璧小心,有人要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