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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臨終服務

2024-06-17 18:27:35 作者: 天下無侯

  市人民醫院病房。李文璧放下營養品,俯下身,對病床上的人說了一番熱心話。躺著的是秦向陽的母親,她被診斷出胰腺癌,即將面臨手術。病床旁站著個年輕人,叫秦向華,是秦向陽的弟弟。秦向華高高瘦瘦,留著長發,從美術學院畢業後在一家服裝公司干設計師。早些年,父親秦家喜因公去世後,向陽和向華兩兄弟由母親一手養大。

  秦家喜去世前是一名交警。多年前,濱海市局前刑偵支隊長鄭毅(當時是分局副大隊長),駕車追捕逃犯,秦家喜設障配合,被逃犯撞倒。鄭毅只顧追捕,並未第一時間送秦家喜就醫,間接導致秦家喜重傷不治,那給年幼的秦向華帶來很大的刺激。同樣,多年後從警的秦向陽,也因那件事對鄭毅心存芥蒂。後來因為多米諾骨牌案,鄭毅被撤職審查、入獄,秦向陽才漸漸釋然。

  

  當年父親的死,給秦向華留下了陰影。他不喜歡警察這個職業,他固執地認為,如果父親不干交警,就不會出事,就會安安穩穩地陪在母親身邊。可是,他哥秦向陽後來也幹了警察,還是刑警。對普通家庭來說,刑警意味著什麼?不著家,無規律工作時間,危險?僅僅如此嗎?這都是表面。表面之下,秦向華有最直觀的感受——母親需要二十四小時照顧;他需要跟人商量治療方案,還需要錢。可是那個該死的刑警幹嗎去了?熬夜開會,煙一根接一根?蹲在陰暗角落研究屍骨?去求!他火大。他覺得,大部分警察的生活都很正常,就秦向陽忙?

  有時,他會突然生出個念頭,很想跟前來探病的李文璧說,你和我哥散夥吧,不值。

  李文璧怎麼想,他不知道。

  其實,李文璧很認真地審視過她和秦向陽的交往。結論是,警察和記者,這倆職業都不靠譜。他倆人,一個撲在案子裡,一個撲在社會新聞里,而且都是興趣所在,出差頻繁,沒白沒黑,很難有閒情逸緻坐到一塊。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她每次到市局去,不管看到他在發呆,在抽菸,還是伏案沉睡,還是風風火火執行任務,她都能感受到一股勁頭,踏實勁兒。她說,那叫認真發呆,認真抽菸,認真睡覺,認真開工。她就喜歡認真、踏實的男人,有這兩條就夠。

  看完病人,李文璧離開醫院,來到附近一家咖啡館。她在那兒訂了桌,有個青年等在那兒。那青年穿著運動服,衣著乾淨,身形消瘦,緊皺眉頭若有所思。「來晚了,不好意思。」李文璧找到位置,熱情地跟青年打招呼。

  「沒事。」青年掏出煙,點上,透過玻璃窗,怔怔地盯著外面,若有所思。「您好!這裡不能吸菸!」侍者走過來提示青年。青年把菸頭狠狠踩滅,繼續盯著外面。李文璧順著青年的目光看去。

  那是個小區門口。門旁空地上,密密麻麻,圍著一群人。那些人大部分是老年人,或站或坐,有的手裡拿著嶄新的塑料盆,有的提著塑膠袋,袋裡裝著雞蛋。

  人群中,有幾個穿藍色工作服的年輕女孩來回穿梭,給老人們發放單頁。人群正前方,擺著兩張桌子。桌子旁立著一塊牌子:國家公益機構,免費體檢。桌子後方站著個矮胖男人。他戴著金邊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拿著個喇叭正在喊話。

  「各位叔叔阿姨,不要擠!每天的禮品,數量有限!請您按手中序號,上前登記個人信息,完成抽血及血壓免費檢測後,即可領取精美禮品……」

  「推銷保健品的?」李文璧說。「全是套路!」青年點點頭,狠狠吐了口唾沫。「見怪不怪了!」

  「為什麼?」青年突然反問。李文璧一怔。

  「為什麼見怪不怪?」青年哼道,「明知他們在騙人,你們為什麼不曝光?這種保健品是騙人的!」

  「好吧!」李文璧說,「它是行業性難題,有相應的行政部門管理,但是相關法律條文並不完善。慢慢來,總會好的!」

  「慢慢來?」青年冷笑,「你不知道?就因為這些騙子,每天都有悲劇。可憐的老人,他們被專家定義為『六個錢包』,臨老好不容易攢點錢,又被騙子榨乾……」

  青年越說越激動。

  「你知道嗎,我奶奶!六年前我讀高一,有一次她丟了二十塊錢,居然在小區貼『尋錢啟事』!那麼節儉的人,後來被騙,誰都勸不住,買了一屋子保健品!她的臥室里,只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和我的,另一張就是她和那個保健品推銷員的合影!操!她這算好的,上當受騙賣房的,離家出走的,自殺的,都有!」

  「唉!看來你奶奶很疼你!」李文璧說。「可是她被騙了!我的地位,都和騙她的推銷員一樣了!」「我知道!」李文璧忍不住說,「騙術套路,千變萬化,不離其宗。其實,騙子能成功,跟一個社會問題正相關:老人缺少關愛。喏——」

  她指著窗外的人群,繼續道:「一開始,這叫免費送物,套取信息。接下

  來,就該是親情牌了。他們通過免費體檢和廉價禮物,拿到身份資料,再進一步篩選,把獨居的老人作為重點。他們到老人家中,奉獻所謂『愛心』,『爺爺、奶奶』地叫著,幫著買菜,做飯,做家務,談心……更重要的是,通過日常交往,他們能獲知更多信息,知道老人吃過什麼藥,生過什麼病。接下來,集中開會,『託兒』跟『專家』一起上場。『專家』裝模作樣,給你摸脈,給你尋根,一開口就能說出,你患過什麼病,吃過什麼藥,從而獲取信任。可憐的老人們,哪裡還記得,那些信息都是自己透露出去的!最後,被老人視為『神醫』的『專家』,便給老人製造健康危機,精神恐嚇,讓人心甘情願掏錢買藥……除了老年人缺少關愛,他們的健康焦慮,也是被騙原因之一。再有,就是固有的消費陋習了,有些人認為東西越貴,效果越好!」

  「你都知道,怎麼不報導?」李文璧想了想,笑著說:「我需要新聞,那些,都是舊聞了。」「你……」

  「其實,我報導過,別人也報導過。還是那句話,社會性問題,不會那麼快改變。好了,可以談你要提供的『新聞』了嗎?」

  這個青年叫沈傲,二十一歲,是本市某大學新聞系大四學生。如他所說,前些年,他奶奶買了一屋子保健品,但還是沒能保住健康,在一年前得了癌症,花光了家中積蓄。沈傲因欠交學費,休學打工。

  兩周前,他突然找到李文璧所在報社,說要向媒體反映一件事。

  沈傲去報社兩次,第一次在門口碰上了副社長。他吞吞吐吐,只說要反映的事很重要,但需要記者進一步調查,才可能有明確結論。副社長一聽就沒了興趣,哪有空應付他,就把他交給了李文璧。

  李文璧見沈傲一副學生模樣,以為他是來提供新聞線索,掙一點零花錢。可是對方又說不出什麼,她也沒了耐心。

  沈傲第二次上門,見了李文璧,很乾脆直接:「你到底想不想做大新聞?」李文璧笑著點頭。沈傲說:「我就是學新聞的,只不過暫時休學了。我知道新聞的客觀原則,

  所以我的事才沒法下結論,它真的需要調查。你若不感興趣,那算了。」聽他這麼說,李文璧認真了。不等她追問,沈傲小聲說:「我懷疑有人在賭博。」「賭博?」李文璧一撇嘴,眼神又暗了。

  「死亡賭局!」沈傲說。「什麼?」李文璧以為自己聽錯了。

  「死亡賭局,拿人命賭博!」沈傲重複完,補充道,「這只是我的初步結論,真相如何,尚須調查,我不開玩笑。」

  李文璧一聽,當時就坐不住了。但沈傲說他要忙一段時間,下次再約。李文璧只好同意,並請沈傲吃了頓飯,想讓對方詳談。沈傲只道:「多說無益。」

  飯後,李文璧心血來潮,用沈傲的手機給秦向陽發了條簡訊:秦警官你好,我想跟你玩一場遊戲。我是螳螂,在捕蟬,你是黃雀嗎?

  那簡訊讓秦向陽很意外。他回撥了電話,才明白是李文璧捉弄他。這次,是李文璧和沈傲第三次見面。沈傲從窗外收回目光,喝了口飲料,緩緩道:「我奶奶病了,花光了家裡的

  錢,前陣子我休學了,打工。」李文璧點頭,表示同情。

  「可是前些天,也就是我去報社找你之前,我爸突然給我一筆錢,叫我回去上學。」

  「哦?借的?」「不是,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回校了?」

  沈傲點頭,道:「本來,我沒收那筆錢,我爸就把錢交去學校,我只好回去。」

  「為什麼沒收?」

  「那筆錢有問題。」「為什麼?」

  沈傲沒回答,而是轉換了話題:「上次見面,我說最近忙。其實我是去送我奶奶了,她去世了。」

  「節哀順變!」「好吧!」沈傲拿出手機,找出一幅照片,交給李文璧。照片裡是一張名片——忘川健康服務公司,曹節,後面附著電話。沈傲拿回手機,說:「這是偷拍的。」

  「偷拍?」「從我父親口袋裡找到的,出殯時,他把它燒了。」

  「燒了?」李文璧連忙拿過沈傲的手機,把那張照片傳到自己手機上,然後問,「為什麼覺得你父親的錢有問題?」

  「家裡的錢早花光了,該借的也借了,只差賣房,但這不是重點!」沈傲忍不住拿出煙,在手裡繞了一圈,又放回去,接著道,「我奶奶早就出院了,在家裡躺了將近兩個月……」

  「早出院了?因為沒錢?還是因為所謂病床周轉率?」李文璧打斷了對方。「病床周轉率?」

  「很多醫院,你住到半個月就會要求你出院,再重新辦住院手續,否則多交錢。」

  「不是因為那個,你打斷我了。重點是,那個曹節,我一共見過三次。第一次是我奶奶出院前一天,他在醫院走廊,跟我爸聊天。第二次是我奶奶去世前,我見她太痛苦,就去醫院列印病例,然後開杜冷丁。開那個藥需要主治醫生和醫院領導簽一堆字,我去腫瘤科病房找醫生時,又看到了曹節。」

  「還有呢?」「第三次是我奶奶去世後,在我家客廳他交給我爸一包東西,被我撞見了。「什麼東西?」

  「不知道。那之後第二天,我爸就給我學費,我沒要,他就把錢交到了學

  校。我當時就懷疑,那包東西是錢。」「你和那人說過話嗎?」沈傲搖頭。

  「沒說過話,你怎知道他就是名片上這個曹節?」「是不是傻?」沈傲翻了個白眼,道,「奶奶病重期間,突然冒出那麼個陌

  生人,同時我爸身上又多出來一張名片……我用同學手機打過名片上的號碼,一聽接電話的聲音,就是他。」

  李文璧點點頭,抵著下頜,說:「忘川健康服務公司,曹節,頻繁出入醫院,背後有貓膩,你是這個意思吧?」

  「不是頻繁出入醫院,是頻繁出入腫瘤科病房。」「那跟賭博有什麼關係?」「他和我爸在醫院談過之後,我奶奶就出院了,在家放棄治療等死,之後他

  們再見面,我爸就有了一筆錢——是這個邏輯,明白?」

  李文璧皺著眉,捋了半天,低聲說:「沒錢治病,放棄治療,我倒是能理解。可是這個邏輯——你為什麼直接得出拿人命賭博的結論來?」

  「你這智商,愁人!」沈傲起身結了帳,扭頭就走。「我請客好吧?」李文璧緊緊跟上。兩人出了咖啡館,沈傲立刻點上煙深吸了一口,喃喃道:「其實,我奶奶也

  不是完全放棄治療,她喝中藥了。」李文璧嘆了口氣。

  沈傲丟掉菸頭,走到他的摩托車前,取出頭盔遞給李文璧。「去哪兒?」李文璧坐上車。「你完全沒調查思路嗎?」沈傲說著,發動了摩托車。半小時後,摩托車鑽進一條巷子。

  那條巷子很熱鬧,到處是便民攤位,路兩邊全是陳舊的門面房,網咖、賓館、洗頭房、小公司等,錯落分布。

  沈傲停了車,示意李文璧看左前方。

  李文璧尋摸了一會兒,看到一塊藍色招牌:忘川健康服務公司。公司不大,上下兩層,門窗玻璃灰濛濛的,裡邊有人影晃動。它左邊是一家

  美髮沙龍,裡邊的音樂震天響,右邊是家撞球廳,它夾在中間,毫不起眼。「名片上的地址就是這裡,只可惜沒由頭進去採訪。」沈傲說。「你來過幾次了?」李文璧問。

  「兩次。」「見到曹節出入沒?」

  「在這兒見到他有啥用?得去醫院。」

  跟這年輕人說話,李文璧一時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沈傲所說的人命賭局,目前並無憑據,但憑經驗,她覺得十有八九能挖出點東西。她拿出電話打給同事,報出「忘川健康服務公司」的名字,叫對方查查這家公司的性質。

  兩人觀察了一會兒,沒見有人出入。片刻,李文璧同事回電:「那是一家公益組織,主要提供殯葬服務,註冊時

  間有五年了,負責人叫章猛。」「殯葬服務?」李文璧很納悶,這公司門口連個花圈也沒見。「工商註冊信息上那麼說的。」同事說。

  李文璧掛掉電話。沈傲兩眼發亮:「殯葬,臨終病人,這不就和我奶奶掛上鉤了?」「你覺得那錢有問題,為何不直接問你爸媽?」李文璧問。「是不是傻?他們明顯有事瞞著我,那能說?我和我奶奶感情好,她走就走

  吧,我不想那裡頭有什麼事,要整明白!」

  「整明白之後呢?萬一真有事,把你爸媽牽扯進去呢?現在停下還來得及!」

  「不至於吧?」沈傲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還記得我說小時候,我奶奶因為丟了二十塊錢,貼『尋錢啟事』嗎?我是她帶大的。她不是真想找到錢,她說,做人難得糊塗,但要清楚自己該怎麼做、做什麼。她只是覺得,應該那麼做,應該貼『尋錢啟事』,跟人丟了,貼『尋人啟事』一樣。」李文璧點點頭。「其實,我想當警察的,可惜沒考上警校。」「為什麼?」

  「長跑不合格,再就是……」說著,他拉起袖子。他小臂上有好幾個暗紅色煙疤,隨之露了出來。

  「極端……」李文璧驚道,「小小年紀,別抽菸了!」「我他媽初中就抽菸了,我是留守兒童。」說著,沈傲發動了摩托車。半小時後,摩托車在人民醫院門口停下。李文璧一看,巧了,今早她就是從這家醫院出來,跟沈傲碰頭的。「我奶奶在這兒住院。」沈傲說。

  「我也有家屬在這兒。」李文璧說。

  「那太好了!哦,對不起,生病不好,我不是那意思。」沈傲歉意地撓撓頭,「我們上去等,看曹節還來不來。他頻繁出入腫瘤科病房,為的一定是那所謂『殯葬服務』!它到底是什麼呢?」

  上樓後,李文璧先去秦母的病房。沈傲戴上口罩,等在門外,他擔心萬一曹節出現,會被對方認出來。

  秦向華還在,他問李文璧怎麼又回來了。李文璧直言,有個調查需要留在醫院。她知道秦向華請了長假沒日沒夜地陪床,便問:「對了,這些天有沒有注意

  到陌生人出入病房?不限這一間。」「陌生人?」秦向華茫然道,「除了母親、你、醫生、護士,別的不都是陌生人嗎?」

  李文璧知道他沒上眼,開門回到走廊。她想了想,問沈傲:「有曹節照片嗎?」沈傲又翻了個白眼。「樣子呢?描述一下,今天我守在這兒,你去上課吧。」

  「樣子?三四十歲吧,矮胖,圓臉,戴眼鏡,還有……」「明顯的特徵?」

  「一個很普通的人,真不好形容。」沈傲搖搖頭,忽道,「但你可以觀察表情啊!他肯定會一個人來,十有八九,會拎著禮物,他的表情一定跟進出的病人家屬有區別,你懂嗎?」

  「對哦!」「我下午要查資料寫論文。」沈傲說,「你先盯著,看到拿不準的人,拍照

  微信我,晚飯後我過來。」說著,他倆互加了微信。

  沈傲轉身就走,忽然又想起來什麼,回頭小聲說:「忘了告訴你,我奶奶房間裡有攝像頭!」

  「嗯?」「她臨終前幾天,我已經辦了休學,整天守在她身邊。她呢,二十四小時呻

  吟,平躺著,連姿勢也不能換,一動就疼得要命。有一天凌晨,她突然清醒了,當時就我自己在,她使勁沖我眨眼。我湊過頭去。她說不了話,一個勁看著我,一會兒又看向床尾,來來去去,我才知道她在暗示我,讓我從床尾找東西。我扒拉半天,啥也沒找著,她就很著急,臉都憋紅了,又用下頜不停地指著床尾。半天之後我才知道,她指的不是床尾,而是床尾的牆面。那面牆上,釘著個衣架,木頭的。我站在衣架旁,再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找對地方了。可是她想讓我找什麼呢?後來我才發現,在衣架的某個掛鉤下面,藏著個攝像頭!那小玩意兒很隱蔽,它旁邊另一個掛鉤上掛著奶奶的衣服,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我瞬間明白過來,奶奶天天那個姿勢,平躺著,只能看床尾牆面的衣服架,那該有多無聊!也正因為如此,她才發現了那個攝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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