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黑線

2024-06-17 18:27:10 作者: 天下無侯

  王晶瑩死於客廳,然後被搬到廚房碎屍,兇器是一把菜刀和一把水果刀,水果刀被丟落在客廳。客廳里有大量血跡,現場凌亂不堪。血跡里泡著幾本書,旁邊散落著許多被撕碎的書頁,角落有個大紙箱子,上面的封條被拆開一角,裡面裝著滿滿的一箱子新書,和泡在血跡里那幾本名字一樣——《龍族密碼:探尋中華文化起源》,作者是張海濤。

  憑著那本書及對周邊鄰居的走訪,秦向陽很快對張海濤有了大致了解:這是個寫作者,原籍河北,無業,家庭婦男,宅期十年左右,曾在某中學任語文老師。

  王晶瑩死於二十二時左右。通過現場痕跡確認,兇手為張海濤無疑。另外,張海濤家別墅的攝像頭也證實,案發當晚並無第三者出入過張家。然而,自從當年程功的借刀殺人案開始,秦向陽就養成個習慣,但凡監控錄像,他總是把所有內容都拉一遍,而不是僅局限於案發前後的重點內容。

  他這麼一拉監控不要緊,很快就發現了黃赫和楊依曾頻繁出入張海濤家的影像,這讓他大吃一驚。

  「怎麼哪兒都有他?」錢進同樣詫異。秦向陽疑慮重重,他叫人把監控和現場的書,以及其他物證帶回市局,連夜突審張海濤。

  坐在審訊室里的張海濤,身上還沾著血,看起來很是狼狽,然而神色卻格外放鬆。

  「張海濤,你報案說你殺了王晶瑩?」秦向陽收攏了心裡的諸多疑問,拋出了第一句話。

  張海濤靠在椅子上,閉目不語,那神情,好像正坐在自家沙發上。秦向陽和錢進對望一眼,也不著急,掏出煙向張海濤示意。

  張海濤把脖子用力向後仰了仰,然後睜開眼,擺了擺手,接著又改變了主意:「來一根吧。」

  

  錢進點上煙,遞給他。張海濤默默地抽了大半根,突然開口了:「警官,我殺了我老婆。」說著他把煙丟落,努力前傾了身體,道:「我把她卸了!哈哈!「你殺過人嗎,警官?不,你殺過老婆嗎?不,你殺過王晶瑩那種人嗎?真爽!

  「我終於殺了她!「終於解脫了!」

  秦向陽深吸了一口氣,不去打斷對方。過了半晌,張海濤反反覆覆那幾句停下來,他才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張海濤重複了好幾遍,突然大聲說,「她變態!她有病!她天天叫我喝她的洗腳水!她是精神虐待狂!嘆號姐!去他媽的!」聽了張海濤的話,秦向陽剛硬的神經也不免一抖。他仔細咀嚼著對方說的每個字,問:「嘆號姐?」「她的外號!精神虐待狂的外號!」「你那麼恨她?」「她處處折磨我!我就是她的玩具!」「你宅在家有十年了吧?」「十年?是吧。」

  「她取笑你?」

  「何止!羞辱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為什麼不離婚?」「羞辱成了她的習慣,忍受也成了我的習慣。」「我們從你電腦里發現了大量的暗網非法視頻。」「哦!好吧。」「你是『東亞叢林』用戶,沒錯吧?」「那些視頻,只是我的發泄渠道。」「發泄渠道?你把視頻里的受虐者想像成你老婆?」「哼!」

  「最初,你怎麼接觸到『東亞叢林』的?」「最初?記不清了。」

  想必是張海濤抱定了必死的覺悟,他很配合,思路也越來越清晰。問到這兒,秦向陽基本明白了,這是個因心理扭曲導致的悲劇,其中因果他來不及細想。感慨之餘,他更關注那些變態視頻。這個案子看似偶然,可是怎麼就同樣牽扯到「東亞叢林」呢?郭震之死,跟這個案子有沒有內在聯繫呢?

  他理了理思路,又問張海濤:「前幾天,黃赫和楊依同你接觸很頻繁,是嗎?」

  「黃赫?楊依?」張海濤愣了一下,說,「哦,那倆心理師?不,那男的是個黑客。」

  秦向陽點點頭,儘量平靜地問:「他們找你做什麼?」「他們?他們在拯救大兵瑞恩。」

  「拯救大兵瑞恩?」「嘿嘿!我就是瑞恩。」「你意思,他們幫你?」「嗯。沒有預約,主動上門。」「為什麼?」

  「我哪知道?哦,好像是有個城市論壇,上面有好事者反映我家情況吧,他們按圖索驥來了。」「你們聊得怎樣?」「還好,還不錯。」「你信任他們?」

  「他們是本市心理干預中心的,很熱情,很負責。只可惜……唉……要不是我兒子……其實,我更信任我兒子,我不想讓他失望。」

  黃赫啥時候成心理干預中心的了?秦向陽記下這個疑點,繼續問:「你兒子?」

  「張揚。張揚帶他們來的,本來我拒絕過他們多次。」「既然你們聊得不錯,你又不想讓你兒子失望,那今晚怎麼會……你那些書是怎麼回事?」「書?」張海濤突然坐直了身子,大聲叫道,「書?我的書呢?」秦向陽不語,等著對方釋放情緒。

  「把書還給我!」秦向陽和錢進對視一眼。

  錢進心領神會,去物證室拿了幾本書回來,把書交給張海濤。張海濤戴著銬子不方便,把書捧在手裡,眼神越來越亮,像捧著《聖經》的虔誠教徒。

  他呆視片刻,把書翻開,指著裡面的殘頁,怒道:「她撕了我的書!該死!」

  秦向陽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問:「王晶瑩撕了你的書?」「是的!她該死!」

  「就因為這個,你殺了她?」「書是我的命!」

  秦向陽盯著張海濤,壓制著情緒,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嚴厲起來:「好了!昨晚到底怎麼回事,詳細說說吧。」

  「怎麼回事?」張海濤放下書,抓著頭髮想了想,說,「這本書,耗了我三年心血,整整三年啊!出版就在這幾天,我特別高興。嗯,終於能證明自己!你理解嗎?」說到這兒,他不停地咳起來。

  秦向陽點點頭,叫錢進給張海濤拿了瓶水。張海濤沒喝水,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啞著嗓子說:「昨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快遞,哦,就是那個大箱子,一箱子書!」「怎麼回事?」

  「是出版社寄來的,當時我也納悶。打過電話才知道,那竟然是我的稿費!」

  「稿費?」「出版社的人說,用那箱書抵稿費。」

  「為什麼?當初沒合同?」

  「有!他們說,書印出來樣稿後,去書展上推過,結果,書商都很不看好,沒人要,可是書號早就定了,整個出版流程已經走完,沒法違背出版合同,就硬著頭皮下廠印刷了。他們說,這個書他們肯定砸手裡了。」

  「所以他們不想付錢了,給了你一大箱書?」「是這樣,但不該這樣!我這書連載過,網絡反響特別好!」「哦?」秦向陽皺起眉頭。「昨天我就質問編輯,那麼好的稿子,有連載效果驗證,憑什麼說書印出來沒人要?不可能!結果,他們還反過來質問我……」

  「質問你?」

  「當初他們正是看中了那個連載效果,才找上我。可是他們昨天說,我那篇火帖是偽造的!」

  「偽造?」「他們說,帖子裡的回覆99%都是假的,都是機器人,真實讀者寥寥無幾,根本沒人看。」「意思是說,你造假弄了帖子,誤導了出版社?」

  「狗屁!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我的文章學術價值極高,那些回復一定都是真實的!都是!」秦向陽心想,這就怪了!要是出版社說的是真事,張海濤也沒撒謊,那誰對帖子造了假呢?他按下心中疑慮,問:「帖子造假,出版社什麼時候發現的?」「我說了我沒造假!」張海濤劇烈抖動起來。秦向陽緩了緩,說:「我沒說你造假,先回答我的問題。」張海濤深吸幾口氣,才道:「那我沒問,聽他們意思,是最近。」

  秦向陽點點頭,捋順了思路說:「也就是說,在那個家庭環境下,為這本書你辛苦了三四年。書出版了,本是好事,結果出版社給你寄來一箱子書當稿費,還說你的書沒人看,沒法賣。這對你來說,相當痛苦,那否定了你的全部價值,從極度興奮跌落到極度痛苦。這巨大反差下,你一時衝動,遷怒於王晶瑩,才做下這天大的傻事?」

  「傻事?」張海濤斜眼瞅著秦向陽,突然笑了,「我早該殺了她!我不是衝動,是她自找的!」

  說到這裡,他擰開瓶蓋,把水一口氣喝光,順手把瓶子丟落,大聲說:「她得知這箱子書就是稿費,就不斷嘲笑我。我解釋說出版社一定弄錯了,書稿很好,帖子也沒有造假。她得知編輯說帖子還造了假,頓時更來勁了……罵我根本就是廢物……整天寫什麼狗屁東西!裝模作樣!弄虛作假……她,她說,以後我別想再寫一個字!叫我專職做好家庭婦男,老老實實在家喝她洗腳水……那些話,我,我他媽一個字也受不了!我委屈!我咬牙忍,咬得嘴唇流血!」

  「你老婆真這麼說?」

  張海濤好像沒聽見秦向陽的話,兀自說道:「後來,她開始撕我的書。我傻了,跪下求她。她無動於衷,說我是寵物,是廢物,但是她喜歡……她有她的爽!她變態!精神虐待!她撕了幾本,又叫我自己撕。她叫我把書全撕碎,扔到垃圾桶……這就是我的命啊!她竟然逼我親自動手……茶几上有把水果刀,給箱子割封條用過……我拿起刀就捅……」

  「我再確認一遍,你講的都是事實?」

  「嗯,人我都殺過了,還撒謊?」「你後悔嗎?」

  「後悔?我後悔當年沒離婚,後悔不該拿那些視頻去發泄積怨!」說到這裡,張海濤許是過於疲憊,身子一晃,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秦向陽暫停了審訊,叫錢進給張海濤叫了份吃的。

  審訊告一段落。監控室的警員目睹了全過程,聽得心驚肉跳,話都說不出來。

  秦向陽本以為張海濤沒心情吃東西,誰知他狼吞虎咽,很快就把盒飯吃光了。

  又過了一會兒,審訊重新開始。張海濤又做了一些補充,完事後,痛快地在口供上簽字畫押。審完張海濤,秦向陽心裡很不是滋味。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悲劇呢?想不通。

  他心中鬱悶難消,接連抽了幾根煙,強行把注意力放回到案情上。案子很簡單,可還是有幾個疑點,最讓人納悶的是黃赫的所作所為。他試圖「解救」郭震,郭震被害了。他又「解救」張海濤,張海濤卻犯下殺人罪行,等於完蛋。黃赫的行為跟郭震和張海濤的下場,有沒有因果關係?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黃赫,郭震和張海濤會不會一切如常呢?秦向陽敏感地想,這兩個案子之間有無內在關聯?要說有,那毫無根據;要說沒有,它們卻有明顯共同點:郭震和張海濤都是暗網用戶,都跟「東亞叢林」有關聯,而且黃赫都有摻和。

  這兩個案子都沒有偵破壓力。張海濤殺人後自首。郭震在「東亞叢林」直播間殺人後被殺,雖說咎由自取,但要抓到出錢殺郭震的暗網用戶,那比登天還難。可是它們都牽連到「東亞叢林」,秦向陽的神經繃得更緊了。

  審完張海濤已是後半夜。突然冒出來這麼個案子,案犯自首,審訊順利,可秦向陽卻反而睡不著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和錢進分頭開工。

  錢進去張海濤所說的出版社調查情況,那家出版社就在本市。秦向陽親自去「請」黃赫、楊依,讓他們到局裡配合調查。張海濤的書的責任編輯姓李。由於錢進對案情保密,導致李編輯很吃驚,他想,就那麼個事情,咋還麻煩上警察了?錢進從李編輯那晨得到個意外的情況:張海濤的帖子的確造了假,基本上是機器人回帖,而出版社對此並不知情。直到樣書印出來,出版社突然接到個舉報郵件。

  郵件明確指明了張海濤帖子的假象,並且隨機列舉了100個回帖ID的IP位址。結果很明顯,那些IP位址全部相同,是某圖書館的Wi-Fi地址。這足以說明帖子的回覆造了假,是用特定軟體批量回復,製造虛假人氣。

  換句話說,要麼是張海濤請人幹的,要麼是有人針對張海濤,「好心好意」把他的帖子弄火了。

  如果是後一種情況,那問題就大了。誰在針對張海濤,暗中把他帖子弄火?從結果來看,那是十足的惡意。正因當初帖子火了,出版社才誤判了讀者口味,找上張海濤。之後又突然收到舉報郵件,同時樣書在書展的推廣,也讓出版社認識到那本書根本不行,這才用一箱書抵稿費,並且譴責張海濤造假。

  舉報郵件還說,如果張海濤的書正常上市,就把郵件內容發到網上。很明顯,那樣一來,對出版社名聲極為不利。這足以說明,發件人是衝著張海濤來的。其目的,就是阻止張海濤的新書上市。再結合張海濤後續的下場,那麼有理由懷疑,郵件發件人做了個陰險的局。

  因為一旦張海濤出書的事黃了,接下來的事便成為邏輯鏈:出版社考量利益,嚴詞指出張海濤的造假行為,並用書抵稿費,導致張海濤精神崩潰。而王晶瑩趁機加倍羞辱張海濤,不但動手撕書,還勒令張海濤親自把書撕碎扔進垃圾桶。這就更進一步導致張海濤心理突變,一怒之下,久積的所有怨念迸發出來,釀成慘劇。

  照這個邏輯看,出版社收到的舉報郵件,就是楊依和黃赫之前擔心的「倒數第二根稻草」。這根稻草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從而激活了壓死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

  如果這個推斷是對的,那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也就顯而易見了:最初,是誰對張海濤的帖子造了假?那人一定不是張海濤,造假者十有八九就是舉報郵件的發件人。

  也就是說,整件事根本就是個陰謀,對方是衝著張海濤來的。這個局設計精巧,計算精確。布局者發出郵件後,考慮到了最大概率會發生的連鎖反應。應該說,張海濤殺人,就是布局者期望的結果,因為這個結果完全符合邏輯鏈條的推演。最重要的是,它是為張海濤量身定製的,布局者顯然對張海濤的生活狀態了如指掌,清楚他們夫妻的精神狀態和互相依賴關係。因為這個設計放在正常人身上,無法激活那條可怕的邏輯鏈。

  退一步,如果張海濤情緒失控,但沒有殺人,那麼,布局者會不會還有更進一步的激活行為?這個誰也不好說。然而事實上,張海濤已經殺人了。

  錢進沒想到事情背後另有如此隱情,他腦子飛快,推理嚴密,越想越心驚。李編輯一臉苦相,繼續解釋:「你說巧不巧,樣書出來了,舉報郵件就來了!他的稿子我審的,本來就極不看好。為什麼?他的稿子,語言晦澀生僻,初看題目以為是小說,其實是文化考據。只能說文學素養不淺,有一定價值,但肯定不好賣啊。賣不動,那一切等於零啊!當初我還納悶,他的網絡版帖子,回復反響怎麼那麼好?我一度以為自己看不清市場行情了,結果怎麼樣!」「舉報郵件的IP位址?」錢進的思路被攪擾,沒來由地問李編輯。

  「IP位址?我哪知道?」李編輯一臉懵逼。錢進想想也是,對方怎可能看透這件事內在的邏輯黑線?只得把接收舉報郵件的筆記本電腦「借」回市局。另一邊,秦向陽依法把黃赫、楊依帶回局裡配合調查。黃赫、楊依同乘一輛車。一路上,黃赫默不作聲,心裡又苦又澀:張海濤怎麼就出事了呢?把王晶瑩殺了?不可能!他實在想不通。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渾身無力,強打精神開車。

  這個自信滿滿、熱情高漲的人,在和小丑的賭局中連續遭到了沉重打擊。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甚至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觀和判斷力。

  怎麼會這樣呢?他感覺自己要徹底頹了。楊依默默地坐在旁邊,她對黃赫的心理狀態很清楚。很多時候,當接連遭逢打擊時,越是自信的人,越容易懷疑自己。這道理很簡單,自信好比身體裡一根無形的鋼條,它堅硬、閃亮,卻又易折。越是認為自己無往不勝,碰壁時的疼痛感就越強烈。

  楊依明白,黃赫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贏,至少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這個解釋最好涉及不可控因素,才有可能抵消他對自己能力的質疑。

  到了市局,黃赫和楊依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間。秦向陽沒急於展開問訊,他要等錢進的消息。

  不久,錢進回來了,拿著從出版社「借來」的筆記本電腦。錢進打開電腦,找出那封舉報郵件,然後把調查內容和自己的推論詳細述說了一遍。

  秦向陽聽完,倒吸一口涼氣。

  「我贊同你的推斷!」他沉吟良久,突然開口道,「不管張海濤網絡帖子的造假者跟郵件舉報者是不是同一個人,如果說他設局的目的是希望張海濤心理完全錯亂失衡而殺人,那麼邏輯上,這條黑線的起點一定不是從對帖子造假開始的,應該還往前。」

  「還往前?」錢進揪起頭髮。

  秦向陽點點頭,道:「你也說了,布局者顯然對張海濤的生活狀態了如指掌,清楚他們夫妻的精神狀態和互相依賴關係,那麼,黑線的起點應該是張海濤電腦里的暗網變態視頻。」

  「哦?」「你想,既然這是個局,要達成目的,它最基本的條件得保證張海濤和王晶瑩的夫妻關係,也就是確保張海濤不會因精神崩潰而離婚。如何確保?昨晚我問張海濤後不後悔,他說他後悔當年沒離婚,後悔不該拿那些視頻去發泄積怨!反過來想,要是沒那些視頻,張海濤極大概率,可能已經在最恰當的時候離婚了,至少他應該製造過家暴事件發泄積怨,那樣的結果多半還是離婚。」

  「有道理。也就是說,有個布局者對張海濤夫妻的生活細節了如指掌。他知道,一個人宅得太久,多少都會畏懼重新面對社會,這種心理狀態下離婚並不容易。他在恰當時機,以某種方式引導張海濤接觸到那些變態視頻,使它們成為情緒垃圾的發泄渠道,從而控制了張海濤的心理狀態,促使他們夫妻的心理博弈漸趨平衡。布局者很清楚,張海濤久宅在家,渴望證明自己的心態異常強烈,書就是他的命。之後,他再通過對張海濤的帖子造假,引起連鎖反應,從而打破張海濤夫妻的那種平衡,使張海濤徹底崩潰殺人。」

  「是的!」秦向陽把煙盒重重拍在桌上,搓著鼻頭說,「如果真是這樣,案子就不是家庭悲劇那麼簡單了!我甚至覺得,案子不再是孤立的。別忘了郭震啊,他的殺人表演,本來已經完成,他本該活著離開緬甸!」

  「你想說,那晚出錢殺郭震的人,是個特定的人,而非隨機的暗網用戶?」「其實我無法確定。但是,既然張海濤的案子背後有這麼一條黑線,它又和『東亞叢林』關聯緊密,所以才不得不往那兒聯想。」「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樣,那布局者豈非跟出錢殺郭震的是同一人?」秦向陽一下子笑了:「我都不敢那麼說……」錢進哼道:「不管怎樣,張海濤案子的布局者實在是處心積慮。你想,他離婚的想法,可是幾年前的事了。」「一個很可怕的人!」秦向陽慢慢說道。錢進眯起小眼睛,沉默。秦向陽又問錢進:「對了,帖子的假回復,技術上怎麼操作?」

  「不難!」錢進說,「自己設計個軟體就行,不少程式設計師都能做到。」「哦?那對黃赫來說,豈非小兒科?」秦向陽饒有興趣地說。錢進點頭,道:「我想找出這個人,可是……」錢進很為難。他查清楚了,張海濤文稿網絡版,是一年半以前開始連載的,就是說最早一年半以前,布局者就通過軟體動手了。雖然一切假回復的IP位址都

  指向某圖書館,但時隔太久,圖書館方面的攝像頭已更新數次,就算恢復監控硬碟數據也幾無可能,何況查找對象沒有任何具體特徵,所以從監控上查找蛛絲馬跡的希望渺茫。

  他抱以希望的,是舉報郵件的IP位址來源。他斷定對手很狡猾,一定不會暴露自家的網絡地址。但郵件是十幾天前收到的,距今時間不算長,就算發郵件的客戶端用了公共網絡或者蹭網,錢進也希望能進一步查到蛛絲馬跡。

  以錢進的技術水平,不管移動端是手機還是電腦,他都能解析出移動端網卡的物理(MAC)地址,它相當於移動端網卡的身份證,具有唯一性。但移動端以億計,相應的MAC地址也以億計,它不像身份證那樣有資料庫,根本無法確定MAC地址所對應的移動端機主。

  說干就干,錢進拿起電腦去了技術科,秦向陽負責問訊。這是秦向陽和黃赫第三次見面,這次,黃赫看起來遠沒有上兩次精神。

  一見秦向陽,他就站了起來,語氣有些急促:「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張海濤,他不可能殺人!

  「他不可能殺人?你怎麼斷定?」秦向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板著臉反問。

  黃赫呆立片刻,說:「兩天前,他狀態非常好,前所未有地好。」秦向陽相信黃赫這個說法,他點點頭,示意黃赫坐下,然後掏出煙點上,順手把煙盒丟給對方,問:「你什麼時候成了市心理干預中心的人了?」「我?」黃赫習慣性叼起煙,語氣漸漸平靜下來,「那只是權宜之計。」「像當初對郭震一樣?」「是的!張海濤也是暗網用戶,而且心理有嚴重問題,我在幫他。」「在你的拯救計劃里,楊依是什麼角色?」

  「她?心理諮詢師。」

  「為什麼選她?」

  「不為什麼,也可以選別人。」一旦進入連貫性問答,黃赫的思維很快活躍起來。

  「你的暗網用戶名單里,或者說你的拯救名單里,除了郭震和張海濤,還有誰?」

  「目前只查到他們兩個。」「真是這樣?」

  「是的。」「你初次接觸張海濤之前,了解他的心理狀況和夫妻關係嗎?」

  「不了解,那時我只知道他是暗網用戶。我對暗網用戶感興趣,不想他們繼續,所以才干預。」

  「不了解?那你為何提前給自己偽造一個心理干預中心的身份?」黃赫沒想到秦向陽思維如此敏銳,提了個這麼刁鑽的問題。他腦子也轉得飛快,面色平靜地說:「在接觸他之前,我在城市論壇搜到三個有關張海濤的帖子,那些帖子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的家庭矛盾,也能看出他有一定心理問題。所以……」

  「很好的切入點!」秦向陽點點頭,道,「你有沒有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你這個暗網清道夫接近誰,誰就出事。」

  「你說郭震和張海濤都是因為我,才……」黃赫說了一半,頓住。秦向陽接住他的話茬,說:「我不是說因為你他們才出事,至少,你是這兩個案子的一個共同點。」「是的!那能說明什麼?他們的共同點還有第二個,他們都是暗網用戶,所以我才成了那個所謂共同點,我在幫他們。」

  「從警方角度講,你是有嫌疑的,你同時接觸過郭震和張海濤,而且是深入接觸。另外你的接觸點很敏感。什麼接觸點呢?暗網。你呢,恰恰又是個黑客。」有關案情細節,秦向陽一個字不聊,牢牢把握著問訊主動性。

  「你懷疑我?」黃赫把雙臂抱到胸前。秦向陽並未作答,他直視著黃赫,道:「我總覺得你有所隱瞞。」

  黃赫微微一笑,說:「不管郭震還是張海濤,他們出事時,我都有不在場證明。」

  秦向陽也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有時候,要害一個人,不必親自動手。」

  黃赫撇了撇嘴,對秦向陽的話毫不在意,再次問:「到底怎麼回事?本來,張海濤已經和楊依約定,今早在診所見面。」

  秦向陽不理他,又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你在美國待了幾年來著?」「六年。」「六年?」秦向陽在心裡盤算:一個在美國,一個在越州,看起來,這黃赫不可能認識張海濤,更不可能同時跟張海濤和郭震有什麼仇怨。他這在國外一待就是六年,而六年前,他還只是個剛畢業的毛頭小伙。算起來,郭震六年前就更小……

  「說啊!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情況發生,刺激到了張海濤?」黃赫繼續追問。這時秦向陽站了起來。

  「不說是吧?好!很好!我一定會弄清楚的!」黃赫哼了一聲,也跟著站起。

  「你可以回去,但不表示你身上沒疑點!」秦向陽搓著鼻頭說,「不管你接下來幹什麼,我想,我會對你的行蹤格外關注的。」

  「你,想監控我?」黃赫挑釁似的指了指秦向陽,然後把叼著的煙點燃,深吸一口,對著秦向陽吐出,咬著牙說,「監控合法公民?你似乎還沒權限!不過你要是真想,可以試試。」

  說完,他摔門離開。秦向陽緊盯著黃赫,一直等對方出了門,才把注意力收回來。接下來是楊依。不知為什麼,楊依總覺得秦向陽看她的眼神怪怪的。見秦向陽推門進來,她停止了胡思亂想,神態自若地頷首示意。秦向陽飛快地掃了楊依幾眼,若有所思地坐下。

  他清了清嗓子,問了個楊依想不到的問題:「楊醫生?這麼稱呼你合適吧?耽誤你時間了,不好意思!嗯,據我所知,黃赫的學生時代曾有個女友。巧的是,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今天見到你之後,我總覺得這事很有趣。你呢?」

  楊依平靜地聽完,微微一笑,道:「秦警官是吧?你很直白,或者說坦誠,還可以說很尖銳!其實,這個問題你該去問黃赫。」

  「哦?」

  「是他找上我的,那之前,我和他沒任何交集。你要覺得有趣,就該問黃赫,他為什麼找個跟前女友相像的心理師?」

  「有道理。」秦向陽點頭。「是的!至於我和她相像,這裡頭牽扯概率和遺傳問題。我想,我沒必要為此解釋什麼。」「你的思維很有條理!」秦向陽臉色一變,笑著說,「擔心你緊張,開個玩笑,活躍氣氛來著。」「是嗎?我不覺得好笑,你呢?」楊依審視著秦向陽,說,「依我看,你的性格跟你的職業相當配套,你是個天生的警察,但我感覺,你至少算不上幽默的人。」

  「也許吧!」秦向陽搓了搓鼻頭,突然進入正題,「你和黃赫怎麼認識的?」

  「前陣子他突然去診所,說他睡眠差。」楊依很快適應了秦向陽的節奏。

  「好吧!現在你該知道了,他之所以選擇你,就是因為你和他前女友相像。」

  「我早知道了。」「哦?」秦向陽點點頭,又問,「那麼他請你接觸郭震和張海濤,又是怎麼解釋的?」

  「郭震的事,起初他撒謊了,說是為朋友幫忙。後來郭震出事,我給郭震父親打電話,才得知一些真相。他是個黑客,因工作關係,曾長期接觸暗網,他說他在幫助郭震和張海濤,無償的。就是這樣。」

  「無償的!你怎麼看?」「我也問過他好幾次,只能確定他絕無惡意,也沒私心。」楊依認真回答。「很好!你們找過張揚嗎?張海濤的兒子。」

  「是的。」「為什麼找他?」

  「因為張海濤一直不配合。起初張揚也很不配合,後來黃赫把他搞定了。」「怎麼搞定的?」

  楊依搖了搖頭。秦向陽沉吟片刻,又問:「能詳細說說,你接觸郭震和張海濤的過程嗎?」楊依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把事情經過照實說了一遍,還附帶述說了當時自己的一些感受。最後她總結道:「所以,張海濤出事,我第一個不信!畢竟從經驗和事實來看,他的精神狀況還不是最糟,而且他正努力試圖調整!除非……」「除非什麼?」楊依看了看秦向陽,有些不滿地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們不是最清楚嗎?

  還用問我?」

  「你是個不錯的心理師!」秦向陽略一琢磨,繼續問,「那麼就張海濤來說,你和他接觸過程中,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或者說,有沒有什麼細節,讓你覺得不對勁、不舒服?」

  「什麼意思?特別的感受?」「仔細想想!以你對細節的把控,以及通過情緒去感受內心的職業素養,也許會有特別的發現或者感受吧?」楊依果斷搖頭。秦向陽沉默,緊盯著對方。

  楊依繼而微蹙眉頭,又想了想,才說:「哦,倒是有一點,我不確定那算不算特別,很可能是我想多了。」

  「哪一點?」

  「張海濤接觸暗網變態視頻的時間點。」

  「哦?」

  「具體哪年哪月,他也記不清了。不過,我總覺得那些視頻出現得有些及時。不,應該是過於及時!」

  「怎麼說?」「王晶瑩有心理疾病,所以折騰張海濤。張海濤想離婚的時候,也正是抵抗情緒最強烈的時候。接下去,他很可能以家暴發泄怨氣,更可能幹脆離婚!可當時偏偏出現了那些視頻,之後在心理上,他一直把視頻中被虐的不同女人當成王晶瑩看待……我覺得,如果沒那些視頻做他情緒垃圾的突破口,他應該已經離婚了。他要是早離婚,後面也就沒黃赫和我什麼事了。」

  聽到這話,秦向陽心裡咯噔一下,暗暗豎了個大拇指。楊依這個說法,跟他的想法完全一樣,他和錢進討論時,也是這樣推理的。楊依的感受,印證了他的邏輯,他不由得佩服起楊依的敏銳來。但是楊依不了解張海濤犯案的具體細節,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那個特別感受是一場精心布局的起點。

  「秦警官,還有問題嗎?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楊依見秦向陽不吭聲了,很乾脆地問。

  秦向陽回過神來,摸出煙在桌上敲了幾下,才道:「可以走了。不過,你最好離黃赫遠點,明白嗎?」

  楊依愣了個神,然後搖頭。「一個建議!」楊依哦了一聲,起身離開。

  楊依走後,秦向陽順著筆錄又把思路整理了一遍,這才去找錢進。

  錢進和市局的技術人員還在忙。結果似乎很樂觀,舉報郵件的IP位址查到了,經過精確定位,確定那個IP屬於一個網咖。

  他們立即動身,趕到那家網咖。家耀網咖。

  「就是這裡。」走進大廳後,錢進確定地說。

  「確定?」錢進點點頭,說:「我查了,這裡是光纖接入,IP位址是固定的。但是有兩種情況:一個是那布局者大搖大擺辦卡上機發郵件,但這太容易暴露,不太可能;另一個情況是遠程操控。」

  「遠程操控?」錢進點頭,道:「如果那人小心謹慎,一定不會傻到來這兒發郵件。但郵件確實從這兒發出。那除了遠程操控,還有別的法子?」「對。」

  「這麼一來,要想找出那台被操控的電腦,就實在太難了。」錢進望著大廳里那幾百台電腦,搖了搖頭。

  「這……」秦向陽無語了。「而且,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能確定操控者位置,他完全可以用多層代理加密連接。」

  秦向陽很頭疼,但還是找到網咖老闆,讓對方把最近一個月的監控拷貝一份帶了回去。那家網咖規模不小,大廳內多個角度都有監控,秦向陽一廂情願地希望從那些監控里能發現點什麼……

  接下來,他們驅車去找張揚。家裡出了那麼大事,警方早就通知了孩子,考慮到現場太過慘烈,警方讓張揚留在了學校,並囑咐其輔導員安排人照看,以免孩子情緒激動出意外。秦向陽趕到學校,很快見到了張揚。他們把宿舍里其他同學請出去,然後掏出證件給張揚看了看。張揚無聲地躺在床上,面無表情。

  秦向陽想了想,說:「出了事,我們知道你很難過。我有幾句話要問,希望你振作起來,小伙子!路還長!」

  張揚看著天花板,權當沒聽到。輔導員面露尷尬地上前催促,被秦向陽止住了。過了一會兒,秦向陽試探著問:「前幾天有一男一女找過你吧?給你父親做心理診療的。」張揚沉默。

  「聽說一開始你不配合,後來那個黑客把你搞定了。他對你做了什麼?」張揚還是不說話。這怎麼弄?秦向陽沒招了,對方只是個受了刺激的孩子。

  他無奈地笑了笑,把手裡的水果交給輔導員,然後囑咐道:「他要是想和你說點什麼,及時通知我們。」

  輔導員點點頭。

  秦向陽和錢進剛開門要走,張揚坐了起來,啞著嗓子問:「那個人他有問題?」

  秦向陽笑道:「他沒問題,這是流程。」張揚哦了一聲又躺下了。秦向陽略有失望地走出門去。錢進問:「有什麼事幹嗎不直接問黃赫?」

  秦向陽說:「這個細節是楊依提供的,黃赫壓根沒提起。再說,我們也該見見這孩子。」

  錢進點點頭。

  回去的路上,秦向陽心事重重。張海濤這事是有人預謀已久的布局。照經驗看,這裡頭一定牽扯什麼仇怨,可對方似乎沒留下一絲漏洞,這案子也陷入僵局了。

  沒線索也得找,該乾的活還得干。回到市局給他們準備的辦公室,按老規矩,秦向陽找來兩份資料,那是張海濤和郭震的全部個人履歷。

  他和錢進一人一份,分頭看了起來。資料里無非是當事人的學籍、工作、家庭等最基本情況,從這裡頭發現異常情況的可能性極小,但這是最基礎的調查步驟,起碼能大大增加對當事人方方面面的了解。

  錢進打著哈欠,草草地翻了一遍,就把資料扔在一邊。

  秦向陽那邊叼著煙,看得很認真。等他看完了,兩人又交換資料。錢進很快把兩份資料都看完了,有些不耐煩地站起來,說:「實在沒什麼頭緒!接下來怎麼搞,秦大隊長?要不先回香港?」

  「回去幹什麼?丁老頭讓我們把郭震的事搞清楚。」秦向陽一邊看資料一邊說。

  「基本事實已經搞清楚了嘛,郭震是自作自受。可究竟是誰出錢殺了他?這事難辦。」

  「是的!那張海濤呢?他背後的布局者又是誰?」「頭大!」錢進說著,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秦向陽沒理會他,注意力突然在資料上的某個地方停下來。他咦了一聲,起身拿來錢進那份資料,把兩份檔案放到一塊仔細比對起來。幾秒鐘之後,他突然站起來,用指節敲著桌面,興奮地說:「這有點怪!」「什麼?」錢進的屁股從桌面上滑下來,湊到秦向陽旁邊。秦向陽拿起筆在兩份資料上做了幾個簡單的標註。錢進再看時,眼神驟然一亮。

  標記內容很簡單。張海濤,潤才中學初一(3)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2007年12月,辭職。郭震,2007年9月至2010年7月,就讀於潤才中學。郭震,初一(3)班,班主任張海濤(因故辭職),後由劉文靜老師接任,

  一直帶到畢業。也就是說,張海濤曾是郭震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這是兩份資料里,張海濤和郭震的唯一關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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