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起點

2024-06-17 18:27:13 作者: 天下無侯

  秦向陽和錢進都沒想到,張海濤和郭震之間真有關聯點。當年張海濤才33歲,為什麼辭職,檔案里沒有相關記錄。

  這所謂的關聯點是偶然,還是引發一系列事件的必然?它背後是否真有隱情?他們不確定,但總歸找到個方向,不管前方是明是暗,往前走再說。

  如果這個關聯點的確是兩個案子的關鍵之處,那麼張海濤和郭震出事,就是被人設計後的必然;另一個問題就不得不正視了:黃赫所謂的拯救暗網用戶計劃,為何偏偏對準這兩個被設計的人呢?

  「哪能這麼巧合?不可能!」秦向陽左思右想,還是覺得黃赫身上應該有隱情。

  「可是,那小子的所作所為,並不違法……」錢進同意秦向陽的判斷,不過他也想不通。

  

  「不行!還是得盯他。」秦向陽打定了主意。「監控合法公民?怎麼申請?」秦向陽搓著鼻頭,笑道:「那只能麻煩你了。」

  「我?」錢進把上身一挺,摸著下頜說,「技術上,我不一定比他差!可這違反規定啊大哥!不干,不干!」「只是個應急方案,又不是叫你監聽他手機!」

  秦向陽摟著錢進的肩膀說:「必要時候,可能需要你小小地違個規,從交通系統把他的車跟一跟。他要真是清白的,大家都省心;倘若他背後真有什麼勾當,那你不也大功一件?」

  「這……」「放心,我不會出賣你。」

  「其實,我也不信巧合,所以還是先查查那個關聯點再說。」「你意思是幹了?」錢進還是搖了搖頭,說:「在香港,這一行幹得越久,你就會越明白制度的重要性。

  違規的事,少干!」「制度?那是死的,錢少爺!」秦向陽哼道,「依我看,是你沒信心吧?」

  「沒信心?你說我技術上玩不過那小子?」「何止!也許你連交通監控都搞不定!」「來!來!交通監控是吧?我這就入侵給你看……」一聽這話,秦向陽笑了。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兩人趕往張海濤當年供職的潤才中學。

  同一時間。蘇曼寧坐上了從濱海到越州的高鐵,她把自己裹在黑色的長外套里,專注地看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她是昨晚接到秦向陽電話的。秦向陽叫她去越州。「去那兒幹嗎?我又不是你們行動組的人!」

  「有關暗網的調查越來越複雜,當然,也有些線索。我們需要蘇主任的幫助!」

  「你們?呦!秦大隊長還需要我幫忙?」「是的!」

  「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電話里可說不清。」

  「我能幫你什麼忙?」「具體也得過來說,也許,需要你見個特別的人。」「特別的人?見誰?」秦向陽支吾了一下,說:「比如黃赫。」

  「什麼?他?」蘇曼寧立即提高了音量,「不去!本姑奶奶見他幹什麼?爛人一個!」

  提到黃赫,蘇曼寧氣就不打一處來。當然,那不涉及情感上的波動,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未受到任何尊重。前些日子,她從秦向陽口中得知黃赫的聯繫方式,還曾給黃赫打過電話。誰知對方一直不接,後來還是個女的接了電話。她記得,那女的說自己是個心理師。這也就罷了,可是事後,黃赫也沒給她回撥電話,真是太過分了。

  對蘇曼寧來說,給黃赫打電話也不是為了敘舊。有什麼好敘的?都散夥六年了,而且她也結了婚。她只是想解開一個藏了很久的小疙瘩,她想問問黃赫,六年前怎麼就無故消失,不打任何招呼?有這麼散夥的?真是太不負責,太氣人!當然,對黃赫,她也絕不會用質問的語氣。她只不過就想那麼一問,看對方怎麼回答。要是對方不解釋,或者亂扯一通,那也無所謂。她只不過想通過那麼個問題,讓黃赫明白一件事——你黃赫忒不靠譜,你做錯了,我蘇曼寧只是來提醒你犯過的錯,但那不表示我還在意。

  蘇曼寧一回絕,秦向陽趕緊解釋:「是的,你說的那個爛人,簡直是個謎。就目前看,他和『東亞叢林』有諸多糾葛,可是他又在做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事。」

  「無法理解的事?」「嗯,比如學雷鋒做好事,不求任何回報。」「別鬧了大哥!」

  「他接近並幫忙暗網用戶,可他接近的人,卻都出了事!要麼被殺,要麼殺人……」

  「啊?怎麼可能?」

  「說不清!來不來?一句話。不來我掛了!」秦向陽說著就掛電話。蘇曼寧沒阻止。電話被掛斷後,她拿著手機怔怔地呆了半天。天亮後,她突然做出決定,去越州。

  去那兒干吧?還不是幫秦向陽,看看那到底是個什麼案子!她在心裡回答自己。

  可是假怎麼請呢?她走進副局長丁誠的辦公室,還沒開口,丁誠就笑著說:「聽說特別行動組那邊需要你幫忙?」「啊?」蘇曼寧一愣神,才意識到這一定是秦向陽提前搞的鬼。「趕緊去吧。愣什麼神?」丁誠大手一揮,又補充道,「注意安全!」坐上高鐵後,她才給秦向陽發了個消息。收到消息時,秦向陽和錢進剛到潤才中學門口。他笑著對錢進說:「有貴人要來了!」

  「貴人?」「晚上見到人你就明白了。」他倆一邊說,一邊進了學校。有警察找上門,潤才中學校辦的王主任出面接待。這王主任五十來歲,圓臉,梳著大背頭,一看就是個處事圓滑之人。

  落座後,秦向陽給對方看了證件,開門見山:「我們來打聽兩個人。」「好說,好說,一定配合。具體什麼事呢?」

  秦向陽不做解釋,問:「張海濤,今年四十三歲,以前教語文,曾是初一(3)班班主任,十年前辭職。他辭職原因是什麼?不急,時隔日久,好好想想再說。」

  「十年前?張海濤?」王主任嘖了一聲,皺著眉說,「這麼多年,來來去去的教職工太多,一時還真想不起來。」

  秦向陽不言語,從包里掏出張海濤的檔案,推到王主任面前。王主任看了看張海濤的照片和相關資料,臉色微變。

  這時秦向陽說:「這張海濤當年一畢業,就在這兒任教,他辭職時才三十三,那也起碼十年教齡了。老王,你不會是新來的吧?」「那不能!」王主任又拿起檔案端詳片刻,恍然道,「有印象!有印象啊!」他端起茶杯慢慢飲了一口,緩緩問道:「這張海濤怎麼就麻煩上了咱警察呢?」

  這人話里話外,淨想著先套話,惹得秦向陽心裡一陣厭煩。他晃著車鑰匙,說:「要不,咱換個地方聊?」「不!不!」王主任連連擺手,趕緊笑道,「我們一定全力配合!剛才您問什麼來著?對、對,這個張海濤為啥辭職,是吧?」王主任清了清嗓子,說:「唉!說起來,就是個教學事故。」「教學事故?」「哦?也不是。準確說,是他們班出了一件事,張海濤畢竟班主任嘛,有直接責任,就辭職了。至於這檔案,為啥不寫清楚,咱們學校也是好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為他以後再謀職著想。」

  「出了什麼事?」王主任想了半天,說:「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你不清楚?」

  「這樣吧,我給你找劉老師來,她是語文組組長。一直帶班,她應該更清楚。」說著,他打了個電話。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推門進來。她三十多歲的樣子,應該就是語文組的劉組長了。

  「二位好。我是劉文靜,請問找我什麼事?」劉文靜扶了扶眼鏡,在秦向陽對面坐下。

  接替張海濤的劉文靜?來得正好。秦向陽把張海濤的檔案遞給她,過了一會兒才說:「張海濤當年辭職後,初一(3)班由你接任班主任,對吧?」

  劉文靜點頭。「當年出了什麼事?」秦向陽問。

  這時王主任站起來,呵呵笑道:「你們慢聊,我出去一下,有事叫我哈!」

  話音未落,他一溜煙不見了。「你們這個王主任,狡猾得很,不想擔事。」秦向陽笑道。

  「無所謂了!」劉文靜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回正題,「當時的事我知道,其實那算不上秘密,畢竟當年警方也有調查。王主任想得多,擔心學校聲譽……」

  「學校出了案子?」「嗯。死了個學生,張海濤班裡的。」「哦?」秦向陽示意錢進掏出紙筆。劉老師想了想,說:「那孩子被打了,死在醫院。」「怎麼回事?」

  「是班上的學生乾的。」「校園暴力?」「算是吧。」「那孩子叫什麼?」「叫常樂。」「是偶發事件嗎?」

  劉老師搖搖頭,道:「當時我不教那個班,事情發生後,大家傳來傳去,才知道一些片段。」

  「是不是和這人有關?」秦向陽拿出郭震的資料。「郭震?這不是我的學生嗎?他怎麼了?」劉老師看了看資料,一臉驚訝。「詳細說說吧,你知道的情況。」

  「這事吧,說來話長。」劉老師把她所知道的片段湊起來,給秦向陽還原了這麼一件事。常樂聰明伶俐,成績算得上拔尖,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每個任課老師都讚不絕口。更重要的是他有個好媽。

  常樂的母親楊懷玉是本市某城市銀行的行長,這給常樂加了一層無形的光環。

  當時的張海濤還沒有文學夢,一心想在教育界發展,也是個心眼活泛的人,想到自己老婆王晶瑩的保險業務,雖說跟銀行不直接掛鉤,但結交個行長總沒壞處,就對常樂格外照顧。再說,因為常樂母親的身份,別的老師都對常樂不錯,他作為班主任,可不能覺悟太低。

  作為初一的班主任,張海濤只教了常樂不到半年,就給那孩子撈了不少榮譽。班幹部、團幹部,這些更是不在話下,連班裡最漂亮的女生,都被安排成了常樂的同桌。這其實不太協調,常樂當時還不到一米六,坐在中間前排的位置,那「班花」有一米六五的個頭,坐中後排,這就是女孩子發育早。張海濤呢,就硬把女孩調到前排跟常樂同桌。

  用劉老師的話說,張海濤對常樂,就跟親兒子一個樣。張海濤的努力,很快換來了回報。通過家長會上跟楊懷玉的結識,以及常樂在母親面前對張海濤的客觀評價,張海濤很快贏得了楊懷玉的好感。不久,學校要擴大圖書館規模,拆舊的,蓋新的。作為學校的臉面工程,上級教育部門撥的那點資金還不夠塞牙縫的,學校不得不全方位籌措資金。張海濤很快聽說了此事,就動起腦筋來。他的算盤打得不錯,這要是誰能給學校拉一筆資金,那還不立馬成了校長的紅人?那往後的日子不就……

  說到這個情節,劉老師覺得張海濤當時的想法並不突兀,他平日裡巴結常樂,結交常樂的母親,總不會不圖點啥,就是說,張海濤一直在等機會呢。

  再說回張海濤。很快,他就找機會跟楊懷玉聊起這件事。楊懷玉很有水平,當場問張海濤:「張老師的意思,是希望我給咱學校拉點讚助?按說,這種事應該是你們崔校長來找我吧?」張海濤的話也算實誠,他說:「崔校長門路多,還沒到放出話來,讓教職工找錢的地步。退一步說,就算是利用學生家長這塊資源,那有頭有臉的家長可也不少呢……」

  楊懷玉不愧是行長,馬上吃透了張海濤的意思。那話很在理,相比校長手裡的學生家長資源,楊懷玉她一個行長,還真不一定排得上號。就這個事來說,要是能幫忙,那就等於給兒子常樂鋪路,將來的重點高中,甚至高中領導的資源,還不都得指靠崔校長?

  這麼一想,楊懷玉就果斷接了這事。不過,她讓張海濤牽線,事呢,直接跟崔校長談。

  潤才中學的崔校長一聽有個行長來送錢,樂得開了花。張海濤順理成章地立了大功一件,不出意外,下學期就得升級部主任,甚至教務主任。

  楊懷玉也開心。這麼一來,自己兒子大學前的路,統統順風順水了。一個常樂令三方受益。

  很快,楊懷玉就拉來了錢,對方是個造紙企業老闆,叫隋長江,贊助學校一千萬。

  秦向陽耐心聽完這段,忍不住問:「那郭震呢?他當年什麼角色?」劉老師喝了口水,繼續說:「郭震,你可以把他看成小張海濤。」「小張海濤?」「常樂是班裡家庭條件最好的,孩子們也會巴結人的!」劉老師輕嘆一聲。秦向陽恍然大悟。

  「其實不止郭震一人那麼做,還有幾個孩子。」「哦?」這更是個意外消息,秦向陽精神一振。「還有林貝兒,還有……楊傑、李敞亮、陳恬恬。應該是這幾個人,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回去自己查。」錢進趕緊記下這幾個名字。

  「孩子之間的巴結圖什麼?」作為未婚青年,秦向陽實在想像不出。

  「現在不少孩子,年紀輕輕虛榮心就很強的!」劉老師看了看腕錶,繼續道,「老師們對常樂怎麼樣,那不明擺著嗎?他們可不傻,知道巴結常樂不吃虧!」

  「他們都做些什麼?」

  「就那些日常小事。比如一個個賽著給常樂帶早點,打飯,買零食,充遊戲點卡、手機話費,值日,寫作業,拎包,甚至繫鞋帶……怎麼說呢?常樂在學校,除了吃飯、上廁所等事情沒法代勞,其他基本都有人替他干。」

  「這個常樂!也是過分!」秦向陽感慨了一句,問,「那幾個孩子家境如何?」

  「家境?有好有差。」「郭震呢?」秦向陽知道,郭震父親郭大山現在做水產品批發生意,收入還不錯。

  「郭震的家境?當時很一般吧。」很一般?秦向陽心想,這樣的孩子看到家境好的孩子,通常是個什麼樣的心理狀態呢?羨慕?嫉妒?自卑?淡定?說不準。可郭震卻去巴結常樂,難道現如今,孩子的世界跟大人的世界區別不大了嗎?他著實想不通。

  「那接下來怎樣?」錢進忍不住問。劉老師又扶了下眼鏡,說:「接下來的事大夥都知道,常樂母親出事了。」「楊懷玉?」秦向陽摸著鼻頭問。「是的!她具體的事情我不清楚,只知道她所在銀行一個支行的行長被人舉報,牽連到了她,後來大家都說,牽連的人可不止她一個,而是一大批。」「一大批?窩案?」「不清楚。反正楊懷玉跑了,很多人都跑了,也抓到了不少。當時報紙上的消息鋪天蓋地,那些事你們警察應該更清楚啊!」聽了劉文靜的話,秦向陽一驚。他這才意識到,這個案子所牽連的事遠沒有表面那麼簡單。他咳了一下,掩飾著自己的情緒,沒有向劉文靜解釋自己外地警察的身份,繼而點點頭,示意對方說下去。

  這時錢進突然插話,道:「接下來的情況,其實不難猜了。楊懷玉這一跑路,常樂就不再是甜棗了!」

  「沒錯!」劉老師看了錢進一眼,說,「何止不再是甜棗!那孩子一下回到舊社會了!」

  「舊社會?有那麼誇張?」秦向陽反問。「誇張?張海濤可是受了牽連,他能不拿常樂出氣?畢竟之前那一千萬贊助費,是他牽頭拉來的。」「是的!」秦向陽點點頭,說,「估計那筆贊助費也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我不知道,反正當時學校里亂七八糟,天天有警察出入。據說,那筆錢來自於一筆貸款。就是那個贊助商,造紙企業老闆隋長江,聽說是他找楊懷玉貸款,楊懷玉呢,同意把錢貸給他,但有個條件:隋長江得從那筆錢里拿出一千萬,贊助給潤才中學……」

  「你知道得不少!」秦向陽仔細聽完,說。劉老師笑了笑,說:「當時崔校長頭都大了!底下的老師們能不議論?加上媒體的各種消息……秦警官你忘了,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誇你呢!接著說常樂。」「後面,也不知是政府,還是銀行來找學校,要收回那一千萬!」「那筆錢肯定要收回的,程序上它不合法。畢竟楊懷玉違規放貸,還迫使那個隋長江從貸款里支付所謂贊助,那等於回扣!」秦向陽解釋道。

  「錢反正被拿走了,更影響了學校的聲譽。張海濤呢,成了崔校長的出氣筒……這樣一來,張海濤簡直……總之,我理解張海濤那時的心情,可大夥當時都沒注意,他竟把氣撒到了常樂身上。至於常樂有沒有受到體罰,那我不清楚。常樂出事後,很多事情才爆出來,令所有老師吃驚的是那幾個孩子對常樂的態度和做法。」

  「也就是郭震、林貝兒、楊傑、李敞亮、陳恬恬,對吧?」秦向陽捋著這幾個名字。

  「常樂肯定被那幾個孩子虐待過,而且持續時間不短。常樂後來死在醫院,渾身是傷,脾臟被打壞了,聽說是內出血導致部分功能喪失,動手術要換,一時找不到移植器官,人就沒了。」

  「脾被打壞了?難以想像!那幫孩子出手那麼狠?」錢進緊皺眉頭,嘆道,「更想不通的是,常樂母親出事後,孩子們對常樂的態度、做法怎麼就完全逆轉呢!」

  「孩子們態度反轉,長期虐待常樂,作為班主任,張海濤是否知情,或者說,那裡面是否有他默許的成分?」秦向陽無暇感慨,追問道。「這……也許吧?誰知道呢!」劉文靜猶豫道。

  「也許?也許當時你們其他老師都視而不見吧?難道你們一點跡象都看不出?」錢進激動地說。

  「我們……那麼多校園暴力事件,你以為老師們什麼都清楚?」劉文靜咳了一聲,把頭轉向一邊。

  「對他們的相關處罰,怎麼判的?」錢進問。「處罰?他們當時都不滿十四歲……」劉文靜悶悶地說。秦向陽心裡頗不平靜,這事要不是真發生過,他是絕不會相信的。到底什麼原因,導致那些孩子的心理發生了逆轉?秦向陽不想琢磨,也琢磨不透,那是教育工作者和心理專家的研究範疇,此刻,他只想弄明白所有事情的內在邏輯。他長出一口氣,心想:看來要查找當年常樂一案的卷宗,了解具體情況。

  這時,下課鈴響了,不覺間幾十分鐘已經過去。這幾十分鐘裡,秦向陽像是看了場電影,主演是幾個孩子,演繹了人性的灰暗與極端,令人心情沉重。

  劉老師也嘆了口氣,站起來說:「情況基本就是這樣,我還有課,你們看……」

  直到秦向陽點頭,她才離開。走到門口,她突然停步,回頭道:「對了!還有常樂他爸……」她看了看表,急道:「別的你們自己了解吧,我走了!」「常樂他爸?」秦向陽重複了一遍,未阻止劉老師。邏輯上,現在基本能確定,張海濤和郭震的案子,跟十年前常樂被害有關,畢竟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有說服力的關聯點。他們返回市局,立刻整理相關情況。

  一、張海濤、郭震、林貝兒、楊傑、李敞亮、陳恬恬,這幾個人對常樂的死,負有間接或直接責任。可是,因孩子們當時不滿十四周歲,並未受到任何刑事處罰。至於張海濤,雖說在楊懷玉出事後,對常樂的態度急轉直下,甚至涉嫌精神懲罰或體罰,但他跟常樂的死並無直接責任,只是在事後主動辭職了事,那麼,法律也拿他沒法子。現在張海濤和郭震已經出事,顯然這是仇殺,其性質關聯到十年前的常樂被害事件。兇手會就此罷休嗎?邏輯上不會。餘下的幾人,林貝兒、楊傑、李敞亮、陳恬恬,應該即將或已經處於危險之中,而且從規律上看,這個危險,應當也跟暗網有所關聯。這是一場時隔十年的復仇盛宴,暗網,似乎是兇手最有力的工具。不管怎樣,當務之急,是立刻聯繫餘下的人,確保他們的安全。

  二、兇手身份,目前無從推斷。三、常樂母親楊懷玉當年那個所謂「窩案」,是怎麼回事?四、劉老師所說的「常樂他爸」,發生了什麼事?整理完畢,他們聯繫分局,很快找來了常樂的卷宗。卷宗內容翔實,劉文靜的述說基本接近事實框架。細節上,常樂被打發生在2007年12月7日下午放學後。以郭震為首的五個學生,在路上攔住常樂,並將其脅迫至學校圖書館的廢墟(當時舊圖書館已經拆完,新的還未動工)。

  那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大雪。越州雖然不下雪,但那天的天氣也壞得出奇。郭震從學校廚房尋來半桶冰塊,強行塞進常樂的內衣褲里,又對常樂拳打腳踢,還迫使常樂咒罵自己的母親是通緝犯,繼而逼迫常樂爬行學狗叫。常樂不從,被郭震用木棍毒打。之後,林貝兒在郭震協助下,強迫常樂吞下大量冰塊。後來,郭震又從學校食堂拿到一瓶熱水,在林貝兒協助下,將熱水倒入常樂內衣褲中。

  卷宗記錄,其他三名同學,也就是楊傑、李敞亮、陳恬恬,當時並未直接動手,他們全程圍觀並起鬨,還用手機拍了常樂吞冰、被熱水澆下身,以及爬行學狗叫的照片。

  法醫記錄顯示,常樂除脾臟內出血之外,身上還有多處創傷及瘀斑,從傷口癒合的不同程度,可斷定常樂曾多次遭到暴力侵犯。郭震和林貝兒等五名學生,對此予以承認。但楊傑、李敞亮、陳恬恬三人均表示,他們對常樂大多數是言語上的羞辱,從未對常樂施加過分的暴力侵犯。

  常樂出事後,民事賠償部分由法院主張,賠償數額參考了不同學生的責任大小及各家的經濟情況。郭震家賠償常家五萬元,林貝兒家出了八萬,楊傑、李敞亮、陳恬恬三家各賠兩萬。

  卷宗後半部分提到了常樂的父親,常家輝。這個既倒霉又憤怒的父親,因為常樂的事,致人重傷,被叛無期。

  另外,常樂還有個姐姐叫常虹,當時19歲,在該市某大學計算機專業讀大一。

  常家輝的事,另有專門卷宗,在常樂的卷宗里只是簡略提及。楊懷玉的案子,也另有專門卷宗。秦向陽越看越心驚,又找來常家輝和楊懷玉的卷宗。楊懷玉涉及的是典型的經濟貪腐案子。經查實,楊懷玉及其城市銀行管理層高管,多年來一直在暗處經營一家投資公司。這家空殼投資公司,實為楊懷玉等銀行高官的小金庫,多筆銀行違規資金的帳外運營,都是通過這家公司完成。公司的盈利手段是把銀行的資金投到房地產項目中盈利,再把本金轉回銀行。

  楊懷玉東窗事發,是受其支行行長韓金貴牽連所致。韓金貴因操作多筆票據貼現帳外經營,涉及資金高達九億,而被銀行內部人員暗中多次舉報,於2007年10月中旬被雙規。

  另查,楊懷玉擔任其城市銀行一把手期間,內部管理存在巨大漏洞,任人唯親,拉幫結派,股權不明,弄得銀行內部混亂不堪。其間,市銀監局多次派人進駐銀行行使監督權,事情均不了了之。究其原因,一是該行為本市重要金融部門,跟市政府關係極為密切;二是楊懷玉私下跟銀監局副局長曾大海有利益輸送關係。

  具體來說,楊懷玉親自或授權他人違規操作,涉及的違規貸款、利益輸送,及收取賄賂、抽取提成,其數額高達人民幣數十億元,令人咋舌。

  支行行長韓金貴事發後,楊懷玉立刻看清了山雨欲來的危險局面,迅速脫身,潛逃加拿大,中國警方一路追查,之後楊懷玉行蹤成謎。

  隨後,公安部對楊懷玉下達了紅色通緝令,至今已有十年之久。當時共有四名銀行高管被抓。除了楊懷玉,涉嫌潛逃的另有七人,其中包括市銀監局副局長曾大海及城建局副局長徐鵬飛。當年楊懷玉金融貪腐窩案,令越州市委市政府極為震怒,激發了省委高層金融反腐的決心。為此,公安部對楊懷玉、曾大海、徐鵬飛等八人,全數簽發了紅色通緝令。

  儘管公安部多年來從未放棄追查,但令人遺憾的是,楊懷玉、曾大海、徐鵬飛等八人的紅色通緝令,依然高高在掛。這些人,跑路後就此杳無音信,銷聲匿跡,連家人都不曾有任何聯繫,真是鐵了心地背負罪孽,亡命天涯。

  相應地,高掛十年的紅色通緝令也令公安部相關領導備感壓力。了解完楊懷玉的卷宗,再看常家輝。他涉及的是一宗刑事案件。常家輝,案發時42歲,經營著一家汽車租賃公司。楊懷玉案發跑路後,常家的境況瞬間跌至低谷,不但名譽上成了過街老鼠,就連經濟上也驟然緊張起來,汽車租賃公司因有楊懷玉的資金支持而被封。那段日子,常家輝極為焦慮,根本沒注意兒子常樂身上的種種異常情況。

  常樂突然出事後,常家輝一夜間老了很多,女兒常虹也請了長假,陪在父親身邊。

  痛苦之餘,常家輝既內疚又納悶。內疚的是,自己沒提前發現孩子異常情況的蛛絲馬跡;納悶的是,常樂接連遭受暴力侵害,咋就不告訴大人呢?

  後來常家輝很快想明白了,楊懷玉出事後,連他這個大人都萎靡得一塌糊塗,更別說心理落差極大的孩子!他不知道常樂面對暴力侵害時在想什麼,只知道作為孩子,那時一定無比茫然,心裡充滿對這個世界的無法理解。

  案子審理結果出來得很快。涉案人員因年齡未滿十四周歲,都不承擔刑事責任。常家輝大醉三天,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深思熟慮後,他決定為常樂的死討個說法。郭震、林貝兒、楊傑、李敞亮、陳恬恬五個家庭,一共十九萬賠償金,常家輝最初一分也不收。檢察院的人無奈,只好把銀行卡交給了常虹。常虹也是硬性子,當場把卡剪碎。常家輝下了討說法的決心後,假裝接受了檢察院的好意,重新收了新的銀行卡,並千方百計讓常虹回到學校。常虹對父親改變主意,收取賠償金的做法大為不滿。

  常虹走後,常家輝跑到學校拉橫幅,要求涉事老師張海濤及五名學生,通過電視台,向全國觀眾詳陳對常樂犯下的罪行,並公開發表致歉書。

  校方告訴常家輝,張海濤已主動辭職,並勸其離開,未果,只得讓派出所出面強行將他帶走。

  回家後,常家輝更加憤怒,連夜找到張海濤家,對其大打出手,並嚴詞警告對方,凡事都有因果,往後別想再干老師,就算改名換姓做其他工作,他常家輝也定然找上門去鬧,去把張海濤的行為宣揚出來。

  打完張海濤,常家輝就開始動那五個孩子的腦筋,但是按卷宗的陳述,他從沒想過要那五個孩子的命。

  他最初的想法在橫幅上表達過:讓張海濤和五個學生通過電視對所有人陳述罪行。這點顯然不可能,家長們絕不同意。再就是學校,那樣做就等於在全社會範圍抹黑潤才中學,所以學校也不可能提供幫助。法律上呢,更不會支持他的行為。

  退而求其次,他就想到了另一個法子:把郭震、林貝兒、楊傑等五人抓來,複製他們對待常樂的行為,讓他們也吞冰、爬行學狗叫、被淋熱水等。他還要把那個過程錄下來,發到網上去,同時附上一份書面陳述。

  他要在網絡上告訴大眾:他叫常家輝,是校園暴力被害學生常樂的父親。施暴者,僅僅因不到法定年齡,就逃離了法律制裁。他對施暴者所做的種種懲罰,固然可恨,但那都是施暴者先施加給他兒子的。如果大眾譴責他,恨他,他要反問大眾,那些施暴者就不可恨嗎?這麼可恨的人,為什麼沒受到任何懲罰?年齡小?年齡小是罪惡的擋箭牌嗎?年齡小,就可以在施暴後,堂而皇之繼續讀書、生活,而不承受任何形式的懲罰,甚至連一點悔過之心都不曾表達嗎?除了法院主張的那點賠償金,施暴者以及施暴者的家屬可有考慮過被害人家屬的心情?可曾對被害者家屬表達過絲毫歉意?沒有,都沒有!

  為此,常家輝在郊外找了間廢棄廠房,安裝好攝像設備,並準備了橡膠棍、熱水、繩索及大量自製冰塊。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犯法,但不會是重罪。關幾年?他不在乎。他一定要把視頻和自己的聲音發到網上去,給全國大眾和媒體一個有力的拷問,給那些犯了罪的靈魂留下一生的印記。

  年紀小,害了人,就能風輕雲淡?誰定的?他不服。實際上,不管他要實施哪個想法都有個前提,他得把那五個孩子弄到一塊。

  可是,這很不易。怎麼操作?直接去目標家裡暴力綁人?就算綁了一個,那別人聽到風聲怎麼辦?放學路上攔截?更不可能,學生都有家長接,而且五個孩子目標分散。怎麼整?

  他想來想去,決定還得在學校動手。只是常家輝忽略了一點,要是那些孩子已經休學或轉學,早已離開了學校,那他的計劃就要落空。其實他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一點,也很正常,畢竟這個憤怒有餘、理智不足的父親,實在缺乏一定的犯罪天賦。某種程度上說,他比他老婆楊懷玉差多了。說起來,常家輝不知道的是,學校方面顧忌聲譽,已經對郭震、林貝兒等人的家長提出,讓孩子轉學。其實就算學校不提,那些孩子犯下如此過錯,在學校也沒法正常上課了,這一點,家長們都拎得清。

  之所以案發後那段時間,郭震等人還未休學或轉學,最主要原因是警方的頻繁問訊,基本都是在學校辦公室里做的。把那么小的孩子弄到公安局?那沒多大意義。為了問訊方便,警方要求五名孩子在短期內,必須照常到校,省得問訊起來,要跑五個家庭,極為不便。

  只要孩子不負刑事責任,警方這點要求,家長們都願意配合,校方呢,當然也願意提供方便。

  就因為這,被常家輝所忽略的那一點,反而不存在了。2007年寒假前的一個下午,常家輝從自己關張的汽車租賃公司里,找了輛套牌麵包車,裝上幾大桶礦泉水,開車前往潤才中學。

  到了目的地,他以送水的名義騙過保安,開車進了學校。他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保安們壓根沒想到,那送水的司機,就是前些日子扯橫幅大鬧學校的常家輝。

  那個時段,初一(3)班正上體育課,他是從常樂貼在家裡的課程表上得知這點的。進入學校後,他沒去教學樓,直接開車衝進了操場。

  郭震等人的長相他銘記於心。下了車,他衝進活動場地,頭一個就把楊傑敲暈了。兩個體育老師發現不對,上前阻攔。

  常家輝收起橡膠棒,取出網購的射釘槍,冷不丁射傷了一個體育老師的大腿。另一個老師見狀,跑離操場去報警。

  學生們的反應不一樣,有的傻站著看熱鬧,有的驚叫,有的跑開。郭震就是發現不對,跑得最快的。然而他畢竟是個孩子,被常家輝輕鬆地追上,敲暈。

  接著是李敞亮。林貝兒和陳恬恬早嚇得蹲在原地。

  常家輝體格不錯,沒費多大勁,就把五個孩子捆好塞進了麵包車。保安和老師們聞訊而來。常家輝開車衝到校門口,被保安隊長用三輪車擋住了。這是一場毫無技術含量的、失敗到家的綁架行動。問起常家輝當時的心理,他說,他有考慮過學校的伸縮門要人工操作,實在不行,就開車撞出去。他說沒想到,犯法的事幹起來,其實一點也不簡單。被保安隊長攔下後,他們發生了廝打。情急之下,常家輝用射釘槍射中隊長左

  眼。射釘入肉極深,差點死人,經搶救,保安隊長好歹保住了命,卻成了植物人。

  常家輝的懲罰計劃,就這麼止步於最初階段。當時他的口袋裡,還裝著寫好的聲明稿,那是他打算懲罰結束後,要在視頻里念給大眾的。

  案子簡單明了,性質極其惡劣,社會影響極壞。

  常家輝因有預謀的綁架罪、故意傷人罪,數罪併罰,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在押兩年後,他被依法減為無期徒刑,但規定其不得減刑。

  規定依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五十條第二款,對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累犯以及因故意殺人、強姦、搶劫、綁架、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或有組織的暴力性犯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犯罪分子,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對其限制減刑。

  這到底值不值呢?這麼一來,常家輝一家也就算徹底完了。不對,常家還有個常虹。

  秦向陽一查資料,才得知除了常虹,常家輝還有個弟弟,叫常家耀。錢進一看常家耀的名字,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他想了一會兒,拍著桌子說:「常家耀?我記得,那個網咖,家耀網咖,老闆好像就叫常家耀!」「網咖老闆?」

  「就昨天,去查那封郵件的IP位址……。」秦向陽恍然大悟,皺眉道:「那個老闆叫常家耀,常家輝的弟弟?」「這很好確定。」說著,錢進上網查起錢家耀的資料。秦向陽愣了愣神,點上煙去找常虹的資料。片刻之後,他驚呆在原地,檔案上寫得清楚,常虹早在十年前,常家輝出事後,因精神崩潰自殺身亡。「這……」查完所有資料,秦向陽頭皮一陣發麻。往事比他想像的還要複雜,這是典型的案中案,再升級的案中案。他確信,自己找到了一切問題的起點。

  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這時天已經黑下來。沉默中,秦向陽的電話突然響起。蘇曼寧在電話里說:「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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