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解脫

2024-06-17 18:27:09 作者: 天下無侯

  秦向陽和錢進留在越州市局,暗中對黃赫展開調查。他們先是查清了郭震從越州到緬甸的行程細節,進而通過電信部門和監控,還原了黃赫當時的行蹤。

  結果顯示,黃赫先是把郭震送去戒斷中心,在郭震喝洗衣粉逃離後,又一路追蹤,最後在貨運市場跟丟了郭震。他們還找到了黃赫當時入住的酒店,那個酒店,也是郭震逃離越州後的第一站。酒店監控及工作人員證實,黃赫曾在那逗留過好幾天。細究起來,黃赫的行為並不違法。

  從調查結果看,黃赫跟郭震的確無冤無仇,郭震也確是深度暗網用戶,並因此送命。可是,黃赫為何對郭震如此熱心?難道他真是所謂的暗網清道夫?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僅僅出於職業本能和愛憎之心,還是這裡頭另有隱情?秦向陽想不明白。

  還有那件手鐲,到底是誰在「東亞叢林」發帖,從波剛手裡買下來,寄給黃赫的?如果是黃赫自己買的,那他為何矢口否認?陳一龍的死,跟黃赫到底有沒有關係?比特幣交易圖表里的Y,又是誰?

  黃赫,真是個謎一樣的人。秦隊長對這個人越來越有興趣了。可他又不能對黃赫上偵查手段,不能申請監聽,不能跟蹤。畢竟,對方除了名義上是個黑客,沒有任何實質性犯罪行為,還算得上良好市民。可這個良好市民,又似乎總是跟「東亞叢林」有這樣那樣的關聯。秦向陽決定從外圍盯緊黃赫,查清與他有關的一切,這自然包括楊依。秦向陽翻開了楊依的資料,看了一眼就大吃一驚:這人怎麼跟蘇曼寧長得如此相像?

  黃赫和楊依這幾天忙得很。他們盯在保險公司附近,瞅見王晶瑩來上班,就去找張海濤。可是,他們一連去了幾次,都被張海濤客客氣氣地請出門外。張海濤曾打過楊依一巴掌,可是看他那神情,卻像楊依打過他一巴掌。

  這可怎麼辦?這跟病人主動上診所求醫不同,人家不配合,你能有什麼辦法?楊依很無奈。

  「我看,還是該向警察反映張海濤的情況,他是非法暗網常客,警察不會坐視不管。」楊依說。

  

  黃赫斷然拒絕。有警察參與,事當然好辦得多,他不是不清楚這點。可他還是固執地認為,天下事,多了去,少了警察還真辦不成?

  他自信,他不服。此外,他不想,也不能違背賭約,更不想打破自己的原則,跟警察透露。這些,他都無法對楊依言明。

  楊依問為什麼。他沉默良久,無言應對。權衡良久,只好把他父親當年的死因講了出來。「我恨暗網,那玩意害人,所以才干預郭震和張海濤的生活,更恨警察,絕不會跟他們打交道。」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黃赫父親的遭遇令楊依震驚。

  「怪不得你不跟警察打交道。」楊依很是感慨,對黃赫報以最大的理解,「可是,接下來怎麼辦呢?」

  「要是張海濤兩口子離婚就好了,那對他們都好。」黃赫說。「離婚?」楊依撲哧一聲笑了,「怎麼可能?你管得越來越寬了。」

  言畢,她鄭重地說:「我捋捋吧,你做這一切的動機,是因為你是黑客,廣泛接觸過暗網和暗網犯罪,對那些黑暗的東西很厭惡。嗯,就當你是個正義青年。所以呢,你才關註上了郭震和張海濤這兩個暗網用戶,並希望幫到他們,但郭震已經出事了。」

  「是的,就是這樣!」黃赫重重地點頭。

  「希望你再沒別的事瞞著我!」楊依說,「讓張海濤兩口子離婚,你辦不到。但我想,可以反過來,想辦法修復他們的婚姻關係和家庭生活……」

  「修復?吃了那麼多閉門羹,怎麼修復?」「通過張海濤的兒子。」楊依飛快地眨著眼睛。黃赫早查清楚了,張海濤有兩個孩子,小的上幼兒園,大的叫張揚,在本市某大學讀大一。

  通過孩子接觸張海濤,這的確是個好主意。

  說干就干,這天傍晚,他們趕往學校,先找到了張揚的輔導員。黃赫編了一通瞎話,亮出楊依的證件,說自己是市心理干預中心的,正在修復張海濤兩口子的關係,中間遇到困難,這才來找張海濤的孩子。輔導員一聽,這是好事啊,就帶路找到了張揚。張揚看起來並不是個張揚的孩子。

  黃赫和楊依找到男生宿舍時,他正躺床上玩手機。這孩子一臉冷酷,除了手機上的遊戲,好像全世界再無事情能引起他的興趣。

  「心理干預中心?談我爸的事?那應該去找他,找我幹嗎?」聽了輔導員的介紹,張揚坐起來,掃了黃赫一眼,繼續玩手機。

  「怎麼說話呢!」輔導員訓斥了一句。「有錯嗎?我有問題,那得找我爸。我爸有問題,那得找我爺爺!」張揚小聲嘟囔,「你們應該上他河北老家。」「行了!跟這位叔叔出去談談,對你沒壞處!」輔導員拉起張揚。「我這『國戰』呢!」張揚不情願地起身,隨眾人出去。出了宿舍,輔導員適時離開。黃赫和楊依領著張揚去了校外一家咖啡廳。落座後,張揚繼續遊戲,對黃赫的自我介紹置若罔聞。楊依往前傾了傾身子,說:「張揚同學,你父母的關係很不好啊。」「哦。」張揚淡淡地應著。

  「再這麼下去,搞不好會離婚的。」「哦。」

  「你不緊張?」「那關我什麼事?」「這孩子,怎麼不關你的事呢?」「什麼年代了,大姐!」

  「可是,你爸他……」楊依說到一半頓住了,她意識到不能說太多,以免給孩子造成不良影響。隨後她轉念又想,張海濤那些暗網視頻,也許對張揚來說並非秘密。

  她心裡飛快地計較著,隨後道:「不管怎樣,你還有個弟弟吧,才上幼兒園。你父母好好的,對所有人都好!」

  聽了楊依這話,張揚抬了抬頭。「我們在幫你爸媽,更是幫你。」張揚拿起手機又忙起來。

  「我們需要你陪我們一起回家。你爸是個聰明人,他會明白,我們既然找了你,那麼他和你媽的事,對你來說,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他們什麼事?吵架嗎?我早就知道。」張揚頭也不抬地說。「但是你陪我們一塊去,那就表示,你也希望他們的關係能得到修復。那麼一來,你爸才會配合。」「誰兩口子過日子不吵吵?」張揚把杯子重重放下,不耐煩地哼道,「天下太平著呢!沒你說得那麼嚴重。省省吧,大姐!」說完,張揚起身徑直離開。楊依呆在原地,完全沒料到這個局面。黃赫叼著煙,也呆了幾秒鐘,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起身追去。

  追上張揚,他拿出名片硬塞進對方口袋,隨口問:「真上癮!玩什麼手遊?」

  張揚深感其煩,扭頭看了看黃赫。

  黃赫看了看張揚的屏幕,笑道:「這玩意兒,你不上VIP能好耍?」「哥V9。」張揚說。

  「最高多少?」「最高?你懂?」張揚注意力又回到手機上。「手遊無底洞,不充錢,永遠菜雞!」黃赫輕笑。「這是爆款遊戲,VIP15,那得40萬!大哥!」張揚嘆道。「哦,其實我是個黑客。」黃赫輕飄飄說完,轉身走了。

  黃赫走出去十幾米,張揚才反應過來,輕聲質疑道:「黑客?」這可怎麼辦?張揚這麼一走,楊依心裡頗為失落,可她並未表現出來,她安慰黃赫,說她第二天一早再去找張揚的輔導員。楊依如此敬業,黃赫心生感激。此時他心裡已有計較,只是沒有十足把握,索性隱而不言,開車送走楊依,立刻回家忙起來。

  送張揚時,他看過張揚的手機,記住了對方手遊的角色名稱,略一搜索,就找到了那款遊戲。他振奮精神,不著痕跡地入侵了遊戲伺服器。忙到半夜,做完了要做的活,他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上午,楊依在診所稍作停留便趕去找張揚的輔導員。此時,張揚正在上課。

  他習慣性地登錄遊戲後,看到了驚奇的一幕,他的帳號級別從VIP9變成了VIP15,相應地,帳號物品欄里多出了很多極品裝備。

  這是怎麼回事?張揚不敢相信,他在帳號里反覆確認後,才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當然想不通。可他不笨,很快想到昨晚那個黑客,心道:不可能吧?難道是他搞的?他有這本事?他這麼做,是希望我幫他?想到這兒,他從後門溜出教室,摸出了黃赫的名片。他剛掏出電話,黃赫打來了。「怎麼樣,小伙子?高V的感覺如何?」「真是你搞的?」

  「呵呵。」黃赫笑著默認。

  「操,真碰上大神了!你怎麼做到的?」

  「想學?」

  張揚搖搖頭,激動地咽著口水,隨後語無倫次地說:「可是,萬一……」「擔心被遊戲管理員發現?」

  「是啊!」張揚重重地說。「我不只修改了伺服器存檔。」

  「可是,他們的帳上並沒多出來二十多萬。從V9到V15要二十多萬呢!」「想得還不少!」黃赫說,「昨晚,他們全網充值總額幾百萬上下,你只需知道,在他們的記錄里,你的確充值了。如果他們月底對帳,那麼的確會發現少營收了二十多萬,但在他們的系統認知里,那是系統錯誤造成的。他們的程式設計師和系統只會給出一個解釋,由於未知的系統bug,充值系統在本月時間範圍內,給所有用戶打了個小小的折扣,導致他們少營收二十多萬。」

  「這……有這種操作?」張揚聽明白了黃赫的邏輯。黃赫未做回答。

  「太他媽爽了!」張揚手舞足蹈興奮了一陣,才說,「啥也別說了大哥,你叫我幹啥就幹啥。額,昨晚我不對!」

  這時,楊依剛走進學校,他正要給輔導員打電話,電話響了。

  黃赫在電話里說:「搞定了,去接上張揚吧,在學校門口等著,我一會兒到。」

  「什麼?搞定了?」楊依難以置信,僅過了一晚,那個沉迷手遊的頑劣青年就轉性了?

  「你做了什麼?」她忍不住好奇。「一點小手段,別問了,回頭再說吧。」很快,黃赫開車趕到學校,三人上車往張楊家開去。

  張揚一直握著手機,他忍耐了很久終於沒打開遊戲,扭頭問黃赫:「大哥,你真敬業!你為什麼對我爸爸的事這麼上心呢?」

  黃赫目視前方,腦迴路轉得飛快:「還不是為了她?」他看了看楊依,接道:「在單位,干不出點成績,沒有實實在在的心理診療案例,她能高興?她不高興,我咋辦?」楊依知道是瞎話,但還是瞪了黃赫一眼。「嘿嘿,明白!」張揚說,「我保證,我爸態度良好,怎麼對我,就怎麼對你們!」

  「聽你們的意思,我爸他有心理病?昨晚,你們不是說他們會離婚嗎?」張揚認真起來。

  「離婚是個說辭,是可能性。不過你爸有心理疾病,我可沒瞎說。」楊依回答。

  三人簡單地交流著,很快來到目的地。正是上班時間,女強人王晶瑩不在家。前幾天反覆被拒之門外,今天黃赫和楊依又來了,對此張海濤有些驚訝。他更驚訝的是,這次帶路的是兒子張揚。「爸!你和這二位也算熟人了吧?」張揚一進門就說,「他們好心好意做社會服務工作,你為啥不配合呢?」「小孩子懂什麼。」張海濤連連納悶,不明白兒子咋跟那倆人搞一塊了。「他們挺神的!總之,他們一定是好意。爸,你們聊聊吧,沒壞處。」說完,張揚往二樓走去。「還不回去上課,在家幹什麼?」張海濤叫住張揚。張揚擺擺手,也不回答。張海濤輕嘆一聲,招呼黃赫和楊依坐下,語氣略顯尷尬:「兩位夠執著的!

  把我兒子搞定了!」「確實有些錯位!」黃赫仔細看了看張海濤的氣色,道,「按理說,是顧客預約心理師,這次反過來了。」「我真沒病!」張海濤扭頭往二樓方向看了看,對黃赫說,「大不了,就是那些視頻,以後不看就是。不過,我也不希望你再監控我的電腦!」

  黃赫沒言語。張海濤扶了扶眼鏡,問:「我很好奇,你們怎麼說服張揚的?他向來叛逆慣了,我和他媽都理不順,何況陌生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兒子沒你想像的頑固,他也希望自己的父母和諧相處。

  倒是你……」黃赫咳了一聲。「他?他這麼懂事了?」張海濤皺起眉頭,不知心裡在想什麼。能讓張海濤心平氣和交流,機會來之不易。楊依看了看張海濤腳下,及時打斷了黃赫:「至少你該讓自己放鬆下來,張先生,那樣對創作更有好處。我已來過多次,發現你每次都穿著皮鞋。這可是你家啊!」

  「自律之人,自有生活之道!」張海濤挪了挪腳,反問楊依,「我對你們的無償服務很滿意,願意平等交流。可是,你們到底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不是我們要得到什麼,而是我們希望你,希望你們一家人能越來越好!」楊依挺了挺身子說,「第一次見面我提到王晶瑩時,你就動了手。你的生活有什麼問題,你應該很清楚的,張先生。」

  「動手是我不對。」張海濤痛快地承認。楊依點點頭,說:「王晶瑩外號『嘆號姐』,有極強的控制欲。控制欲不算什麼,但若是往極限發展,後果難料。工作上她帶給員工的巨大壓力,也許能促進業績,但生活上帶給你的巨大壓力,怕是無法令家庭生活如意吧?」

  「你們知道得不少……」

  「那算不上秘密!」楊依不急不緩地打斷張海濤,道,「這裡收拾得很乾淨,卻充滿了壓抑的味道,那不僅是你乾淨的皮鞋和板正的衣服帶給我們的,更源於你本身的執著。」

  「我的執著?」張海濤反應不慢,立刻道,「是指我潛心十年搞創作吧?」楊依點點頭。

  「那是理想!每個人都有為理想拼搏的權利!」「是的,這點值得尊重。可是生活不該這樣,不該被你所謂的理想捆綁,成為理想的囚徒。你的問題,不僅源於王晶瑩,還有你自己。你該學會釋放。」

  「釋放?」

  「不要指靠那些變態視頻,走出去,融入社會,結交朋友,哪怕不從事別的工作。當然,你要是願意重新干點什麼,那就最好,比如家教,畢竟你曾是老師。難道你不想經濟獨立,獲得尊重嗎?」

  張海濤抿著嘴唇沉默片刻,說:「平心而論,你這話對。不是說我接受你的建議,而是我早有打算。」

  說著,他挪動身子,露出了不經意的興奮:「我的書稿馬上要下廠印刷了,這幾天就能收到稿費!當然,我關注的倒不是稿費,不管它以後賣得怎樣,那都是對我最好的證明。不怕你們笑話,這幾天我確實度日如年,盼著它早點上市。呵呵,你理解?嗯。十年光陰,這就是最好的明證,最有力的交代。之後,我會走出去,接觸當地作協也好,搞一點針對中學生的文學培訓也好,總之,我會走出去的。我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人。」

  「恭喜你啊!」楊依由衷地笑了,周圍的氣氛變得更加舒緩。「家務一直是你做嗎?還是另請保姆?」楊依環顧四周,看似轉換了話題。「全是我干。」楊依站起來,貌似隨意地去廚房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位置坐下,說:「收拾得真乾淨,一塵不染!」「乾淨?何止是乾淨!」張海濤面色微紅,嘆道,「這些年,我也真是被她煩死了!」

  他猛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深吸了口氣,轉身說:「我越激動,是不是越符合你們對我的認定?」

  「你的思維過于敏銳了,太敏感!」楊依笑道,「任何心理調整,心理師都是輔助,主要還是個人。你自己能想通,給以後的生活定出明智的方向,又何必在乎我們的看法?話說回來,既然王晶瑩主外,你主內,那干點家務,其實沒什麼的!」

  「干點家務當然沒什麼!可那是幹家務嗎?」張海濤提高了音量,「實話說,這些年只要孩子不在家,我怕是沒吃過一頓飽飯……」

  「哦?」連黃赫也覺得這話有意思了。張海濤乾咳了兩聲,嘆道:「既然說開了……你們知道嗎?我吃飯慢,哦,也不是慢,我慣於專注思考。她吃得少,每次她吃完,根本不在乎我吃了多少,把碗筷狠狠一頓,然後就只有一句話……」

  「什麼話?」「去刷碗——刷鍋——立刻!」

  「這有什麼?」黃赫愣了愣神,隨後認真地說。

  張海濤笑了笑,說:「我要是接著吃飯,她就一直大聲重複:張海濤!刷碗——刷鍋——立刻!那聲調,強硬冰冷,毫無溫度,不容遲疑。你們知道孫悟空的痛苦嗎?那不是唐僧有多煩。其實所謂咒語,就是令你無力拒絕的重複。每次,我都是含著飯粒,聽她最嚴厲的重複!那聲音高高在上,像在雲端。我知道,錢是她掙的,一切都是她掙的……每次我都會連炒鍋背面都要洗乾淨,她會檢查。若有一絲不淨,她就叉著腰,變換咒語:洗——干——淨!哦,她沒潔癖,她就是喜歡控制我……嘆號姐?別人沒叫錯!我知道你沒試過那個滋味……」他緊盯著黃赫說,「你自己想吧!哦,你也想像不出來,算了!」

  黃赫縮了縮舌頭,像是被燙了一下,才又正色道:「多簡單的事!你不會吃快些?那她就沒機會念咒了。家務也做乾淨,讓她查也白查!」

  張海濤呆了呆,說:「兄弟,你知道一個真理嗎?鍋碗瓢盆,是永遠洗不乾淨的,因為那個乾淨沒有標準。或者說,是她想檢查,想叉著腰咒我,那不取決於東西的乾淨程度。至於吃飯速度嘛……唉,就只有一句話,不管我多快,她一定總是比我快!哪怕我不吃了,只是她自己吃,也會適時把碗筷用力一頓,然後蹦出那些話……除非外出用餐……」

  張海濤說完,房間陷入長久的安靜。「我能體會你的心情……」過了一會兒,楊依輕嘆一聲,打破沉默。「那只是我苦惱的一小部分……」張海濤停頓片刻,語速加快,「知道我為什麼在家一直穿皮鞋嗎?哦,問題不在於穿的是皮鞋還是運動鞋。」「為什麼?」黃赫問。

  「因為我實在是討厭見到腳,包括自己的腳。」「這算什麼邏輯?」

  「我經常給她洗腳。」「給老婆洗腳,說出去其實沒什麼的。」

  「可是……我要給她洗得足夠乾淨,直到我喝一口洗腳水為止。」張海濤艱難地擠出了這句話。

  「這……」「我也忘了從什麼時候,是怎麼接觸到那些暗網視頻了。不過,虧了那些視頻,我才不至於崩潰。」

  「那是個緩解情緒的出口。」楊依點點頭,儘量讓自己平靜,可是因為張海濤那些話,她心裡也起了波瀾。她想起張海濤的虐待視頻里,被虐對象都是女性。顯然,看那些視頻時,張海濤會有移情反應,把被虐對象當成王晶瑩。

  「是的!出口!每次看著那些女人被虐得死去活來,我心情上才能舒緩一些。在我眼裡,那些被虐的女人都是王晶瑩!就是這樣!就好比青少年的性衝動,要麼靠大量運動去發泄,要麼靠性幻想,總之,人是不會憋死的。否則,久而久之,難免出事。對你們來說,這道理不難懂吧?」

  楊依點頭。「何必呢!早離婚啊!死扛著幹嗎?不是自找的嗎?」黃赫驚訝之餘,明白更大的問題來自於王晶瑩,說話更直接了。張海濤靠在沙發上,想了想,才說:「沒接觸那些視頻時,我沒有合適的情緒紓解渠道。那時想過離婚,而且很堅決,雖然她的不同意更堅決。那時我就明白,王晶瑩有心理疾病,只是剛結婚時不明顯而已。但後來有了那些視頻……離婚的想法就漸漸淡了。坦白說,看那類視頻有用。」

  「是的!」楊依說,「總之,你需要發泄累積的負面情緒,不管什麼方式。我想,如果沒有那些虐待視頻,沒有你的移情反應,那麼只能有兩個結果。」

  「兩個結果?你指的是要麼離婚,要麼我對她做出人身傷害?」張海濤反應很快。

  「邏輯上是這樣,這就好比撕開了膿瘡!想不到你能正視!」楊依說。「唉!」張海濤長嘆。

  「你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吧?畢竟,離婚意味著你得重新面對生存問題!反之,只要能紓解負面情緒……嗯,你委曲求全,算是為理想獻身?」黃赫突然說。

  「你在諷刺我為了理想,吃軟飯?」張海濤坐正了身子,控制著情緒說,「也許我也有一定心理問題,但更應該接受診療的,是王晶瑩!但那不可能!她自己不去診治,誰也拿她沒辦法。」

  楊依點頭道:「依你所述的狀況,我能理解你心理上細微的惰性!表面看,要麼你們離婚,要麼你有強有力的情緒紓解渠道,那總好過你對王晶瑩動手!你不會否認吧?你心中潛藏的怨氣,很容易演變成暴力,所以,你才把視頻中受虐的女人,都當成了她。可是再往深處看,如果你果斷離婚,重新去面對外面的陌生世界,你可能缺乏勇氣。所以,我說了,我能理解你心理上細微的惰性。黃赫說你委曲求全,其實不過分,你的選擇是人之常情。」

  「……你這麼說,我容易接受。」張海濤說。「目前看,王晶瑩的事,我們的確也沒辦法,或許,你可以通過她娘家人獲取幫助。不過,你自己可以先有巨大改變。正如你剛才所說,你的書出來後,你會走出去。」

  「是的!離婚的想法早沒了,拖了這些年,我也想通了。她再怎麼折騰我,我就當那是寵她,不就行了嗎?再說這些年的花銷,也的確全靠她。只要我擺脫那些視頻,走出去,更換健康的情緒疏導出口,過日子的問題也就不大了!」

  「很對!」楊依說著,突然站起來,提出告辭。張海濤一時沒反應過來。

  等客人到了玄關處,他才站起來,臉色微紅,猶豫道:「有急事?要不,再聊會兒也行的。你看,我也很納悶,自己怎麼就突然講了那麼多!」

  楊依回頭笑笑,說:「沒人喜歡壓抑自己,你也不例外。放心,我們有職業道德,不會外傳,更不會看低你!該走了,王晶瑩快下班了,別惹她不高興。」

  張海濤這才看了看表,尷尬地點了點頭。「沒什麼,以後有的是時間交流。」說著,楊依把自己真實的名片交給張海濤,「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我也會定期上門拜訪。三天吧,隔三天再來。」張海濤點頭。「只要你願意講出心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我!托你兒子的福,你該感謝他。」楊依指著樓上說。

  「唉。」張海濤輕嘆一聲道,「那天我動了手。楊醫生,我正式向你道歉。」

  張海濤話沒說完,黃赫和楊依早到了門外。上了車,黃赫看了看表,說:「還不到十點半,王晶瑩回不來的,怎麼就撤了?他好不容易敞開心扉。」楊依笑道:「適可而止。他既然願意說了,我反而不讓他說個痛快。這樣對他更有好處。」「對他更有好處?」黃赫若有所思。

  「他已經走出了最難的一步。現在他需要的是安靜,是思考。讓他自己想吧。傾聽內心,也不要一次全聽完,那樣他反而空落落的。」

  「聽你的!」黃赫一邊掛擋一邊說,「你妹的!真是難以想像,王晶瑩竟然讓他喝洗腳水。」

  楊依看著窗外,說:「這事,關鍵不在王晶瑩,在於張海濤願意喝。」「他願意喝?不可能!」楊依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的。起初他想過離婚,那時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平衡。怎麼說?王晶瑩顯然占主動地位,張海濤被動,不接受。可是後來,他們之間互相寄生的關係漸漸趨於平衡。只有當張海濤習慣了王晶瑩的一切,也就是說,他願意嘗試喝洗腳水了,才能達成那種心理平衡。」

  「你想說什麼?」「暗網變態視頻,也就是張海濤的情緒疏導出口——我有種感覺,覺得視頻的出現似乎過於及時,及時到剛好在張海濤的心理處於強力抵制階段,但情緒還未崩潰。換句話說,要是當時沒那些視頻,要麼,他家會出現嚴重家暴事件,進而後果不可預料;要麼,他們極大可能已經離婚了。」

  「哦?」黃赫叼起煙,想了想道,「張海濤說,他也不記得是怎麼接觸到那些視頻的……聽你意思,視頻的出現是有人故意為之?」

  「我沒那麼說,我只是感覺奇怪。」黃赫想了一會兒,說:「假如,視頻的出現是有人故意為之,你覺得,最大可能是誰幹的?」楊依呵呵一笑,揉了揉頸椎,說:「我不喜歡假設。非要猜?那王晶瑩算一個可能性。」

  「她?是有可能。她就那麼不捨得張海濤離開她?」黃赫自言自語。楊依沉默,一臉沉靜。「照你的經驗,張海濤近期不會有問題了吧?」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楊依。楊依肯定地點頭,又補充道:「但是,還要及時疏導,中間拖的時間不宜太長,省得他有心理波動。三天,不長不短,剛剛好。到時我再找他。」「那就謝天謝地。」黃赫懸著的心慢慢落下。楊依扭臉看了看黃赫,說:「現在我確信,你是黑客無疑。郭震和張海濤的電腦,對你來說毫無秘密就是證明。但是呢……」「但是什麼?」

  「但是你這個暗網清道夫表現出來的責任感,似乎過於濃重了。」「濃重?做好事的一定要是警察嗎?」黃赫反問。「可你做好事不求回報。」

  「你只需知道我是個好人!」完了黃赫又補充道,「黑客的世界,你不懂。」

  「那你究竟怎麼說服張揚那小孩的?你對他做了什麼?」「別問了,黑客的世界,你不懂。」這天晚上,黃赫請楊依吃飯。

  飯後,楊依接到了張海濤的電話,對方說很願意再跟楊依談談,雙方約定三天後一早,在楊依診所見面。接完電話,楊依把消息通知給黃赫。這是個好消息,他總算能睡個踏實覺了。

  照這麼發展下去,這一局,他贏定了!他在乎的,不是輸贏的名分,而是人命。郭震之死,已是活生生的例子,小丑對人命的賭局,不是玩笑。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48小時後,也就是張海濤約楊依見面的前一天晚上,張海濤家發生了兇殺案——王晶瑩被張海濤殺害後碎屍,雙腳從腳踝處砍下,煮了。

  殺人後,張海濤投案自首。

  出現場的警察在張海濤電腦里發現了大量變態視頻,其中不少視頻帶著Logo,寫著「東亞叢林」,這個情況立刻被上報到市局。

  聽到「東亞叢林」四個字,滯留在市局的秦向陽和錢進立即趕往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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