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嘆號

2024-06-17 18:27:07 作者: 天下無侯

  秋色已深。

  楊依穿著件深色風衣,倒背著手審視著黃赫。那眼神沉靜,似乎能看透人心。

  楊依竟提到了蘇曼寧,黃赫覺得很沒面子,他藉故抽菸,把臉轉向一邊。

  「說說張海濤吧?」楊依轉換了話題。

  

  黃赫沉默。

  他想:要不要找別的心理師換掉楊依?但她的話很對,要想切實幫到病人,就不能跟心理師隱瞞病人的情況。換了別人又怎樣?還是要提到暗網,扯出來一大堆問題。跟小丑打賭救人,這事本就荒唐,又怎能對別人言明?

  「你想繼續?」黃赫很快恢復了神采,意味深長地說,「可有些事,還是不挑明的好。」

  「錯了!」楊依乾脆地說,「因為我和她長得像,就找上我,這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態。」

  「呦!」黃赫輕笑一聲,不以為意。

  「我在幫你刺破一些東西。」楊依淡淡地說。

  「……」黃赫沉默了,若有所思。

  「你的黑客身份,你的過往,和我無關。你剛才的說辭,所謂暗網清道夫,我也希望是真的。所以,如果你還希望我幫你,請正視我,也正視你自己,別把我當成別人的影子,也別讓自己活在過去。」

  「真是麻煩。」黃赫無所謂地笑笑,找出張海濤的資料,把手機遞給楊依。

  「事情一定沒資料上這麼簡單,郭震就是例子。我不想再鬧出人命!」黃赫提醒楊依。

  楊依鄭重地點點頭,說:「可是,怎麼合理地接觸目標?」

  黃赫說:「早想過了,這次需要個合法身份。」

  說完,他叫楊依先回診所,隨後上樓打開了電腦。

  他很快搜到一個官方網站:越州市心理干預中心。那是個公益性機構,由地方衛生局牽頭主辦,集合了當地許多心理學專業的學生和醫生,讓他們利用業餘時間輪流坐診,面向社會免費服務。

  網站貼著幾十張心理醫生的圖片,圖片下方備註著名字和簡介。

  看到這兒,他打定了主意。他找來楊依的照片,然後入侵心理干預中心官網,把楊依的頭像添加到了網站上。

  弄好後,他用印表機製作了一個心理干預中心工作證,再把楊依的照片打出來貼上去,這就算齊活了。真正的工作證有沒有?長什麼樣?管他呢,這足夠應付事了。

  做完準備工作,才八點多。他開車去診所拉上楊依,往張海濤家駛去。在車上楊依見到自己的證件,微微吃了一驚。她知道以黃赫的身份,什麼東西都能搞出來。張海濤家位於城東某小區,小區有一排獨棟洋房,其餘都是高層。張海濤家住著獨棟二層洋房,看得出經濟條件不錯。張海濤的情況不像郭震那麼明顯,黃赫決定先從外圍打聽一下。

  可張家是獨棟,不像普通單元樓,還有個對門鄰居,這咋辦?他叫楊依戴上工作證,分別去了張海濤的前鄰和後鄰。

  前鄰洋房裡有個老人在家。可是老人好像耳背,黃赫問了半天,老人直搖頭。

  後鄰有個婦女在家帶孩子。婦女說:「前後鄰住了七八年了,能不認識?老張是個閒人,多少年一直在家,說是搞創作。他有福氣,媳婦能力強,是保險公司的領導。夫妻不和?沒聽說。勺子碰鍋台,誰家不吵個架?但打架我是沒見過。興許有吧,咱不知道。」

  看來這些鄰居都不想惹事,嘴都挺嚴實。黃赫問楊依怎麼看?

  楊依覺得,經濟基礎決定家庭地位。張海濤宅了十年,家庭地位能高了才怪。他媳婦王晶瑩,一聽就是個女強人角色,這兩口子關係絕好不到哪兒去。至於鄰居,都沒說實話。

  兩人一邊說,一邊來到張家門前。張海濤果然在家,他望著門前的一男一女,不明所以。楊依打量了一眼,見張海濤戴著眼鏡,體形消瘦,面色有些蒼白,但衣著整齊,腳上還穿著皮鞋。在家怎麼不穿拖鞋?他這是要出門,還是特定習慣?如果是習慣,那這人應是很嚴謹自律的,或者說喜歡抽象,很注重某些細節的象徵意義。

  「你好!我叫楊依,是市心理干預中心的義務醫師。」楊依說著遞上去證件。

  「心理干預中心?」張海濤看了看證件,皺眉道,「什麼事?我沒聯繫過你們。」

  楊依笑著說:「對。我們從城市論壇心理版塊注意到幾個帖子,反映了你家的情況,這才主動上門服務。」

  「帖子?」張海濤眉頭更緊了。他接過黃赫遞來的手機,簡單地看了幾眼,搖著頭說,「好事者眾!」楊依點點頭,笑問:「你要外出?」

  「不。」「那既然來了,咱們聊一聊?」

  「沒什麼好聊的。」說著,張海濤就要關門。

  「來,咱聊聊『東亞叢林』的事。」黃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張海濤的胳膊,擠進門去。

  聽到「東亞叢林」,張海濤頓時愣了,機械地被黃赫拉著,坐到了沙發上。過了一會兒,他緩過勁來,扶了扶眼鏡,冷著臉問黃赫:「你是什麼人?」「心理干預中心的網絡工程師!」黃赫隨口道,「其實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些視頻,我都很清楚。」「視頻?什麼視頻?」張海濤想否認。

  他見黃赫抱臂在胸,神態自信從容,怒道:「你……你怎麼能這樣!」「黑客所為,侵犯隱私!你不是警察,我可以告你!」張海濤聲音一下子大起來。

  「別激動,我幫你保密。」黃赫平靜地說。

  「是的。我們是來幫你的,不是壞事。隨便聊聊好嗎?你的生活。」楊依說。

  張海濤沉默了半天,才板著臉說:「我的生活很簡單,沒什麼好說的,我就是個寫作者。」

  「寫什麼內容?」楊依問。「純文學!」張海濤提高了音量。

  楊依一時不知該怎麼評價,轉念問:「比如你的作品?有時間拜讀。」「拜讀?曲高和寡,怕你不感興趣。」

  「你意思是?」「快了!在走程序,這回能出版了。」張海濤的聲音愉快起來,鐵青的臉色

  漸漸如常。

  楊依明白了,張海濤搞了十年所謂的純文學,目前一本出版物也沒有。她沒再問下去,怕有損對方自尊。

  「有篇帖子提到你的精神狀態……」楊依琢磨著措辭道,「正因為傳言往往有失偏頗,所以才專程上門。我們是衛生局組織的,你知道,我們這種公益性組織是城市文明程度的標誌,我們做的實事越多……」

  「我精神狀態很好,我可不是你們的試驗品和成績單!」說著,張海濤站起來,做出送客的姿勢。

  楊依感覺到對方防禦性很強,只好禮貌地跟著站起來,繼續試探道:「我覺得搞創作,應該要很好地把控情緒。你說呢?」

  「當然。」「那你平時有什麼興趣愛好?我意思是,通過興趣愛好疏導淤積的情緒,從而更好地把控自己,有利於創作。」楊依用心理暗示調整著對方的心態。「興趣愛好?你在諷刺我嗎?拿那些視頻說事?」張海濤突然大聲起來,順便狠狠瞪了黃赫一眼。對方一激動,話題又無法繼續。

  楊依趕緊收住話頭,又說:「其實你令人羨慕,能忠於理想。堅持不易,我想,這和你妻子的支持一定分不開。」

  楊依沒有直接問張海濤的夫妻關係,而是再次暗示對方,不管夫妻關係怎麼緊張,都應自我調整,和諧為上。

  誰知張海濤這時突然激動起來。「別提那個賤……別提她!」他突然抬手,重重地扇了楊依一巴掌。這一下毫無徵兆。

  黃赫沒想到對方突然打人,趕緊捏住張海濤手腕。楊依滿臉委屈,咬了咬嘴唇,拉著黃赫說:「咱先走吧。」走到門口,楊依換了副口氣,回頭對張海濤說:「你情緒起伏不定,難以自持,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真的需要及時調整!」兩人剛出門口,迎面走來一個女人。女人戴著墨鏡,化著淡妝,穿一身黑色套裝,體態不算輕盈,卻也顯得十分幹練。

  她摘下墨鏡,打量了一眼黃赫和楊依,一開口就語氣尖銳:「幹什麼的!」黃赫猜出對方定是張海濤媳婦王晶瑩,回答道:「市心理干預中心的。」「心理干預中心?什麼事!」

  「城市論壇心理服務版塊有幾篇帖子,反映你家的狀況。過來了解一下,看能否提供幫助。」

  「反映我家狀況?吃飽了撐的!」說完,王晶瑩甩臉就走。臨進門,她突然扭頭又道:「別再來了!」

  走出去老遠,楊依皺著眉道:「這女人,說話語氣真是重。」黃赫點點頭,說:「那吊糟男,還動上手了!你沒事吧?」楊依擺擺手:「真沒想到,一提他老婆,他反應這麼大。」「這能說明什麼?除了夫妻關係緊張。」「目前無法得出具體結論,也許,是張海濤本身的心態問題呢?不過,他老婆肯定不是善茬。」楊依慎重地說。黃赫點點頭,略一思索,上車往居委會開去。居委會裡有三個大媽,看了楊依的工作證後,熱情接待。「為什麼關注張海濤?可不是關注他,這周邊小區多少人,誰認識他啊。是他家有個什麼事,都是他來辦,一來二去,就慢慢了解,注意上了。嗯,他常年在家憋著,精神狀況極差,可別出啥事。他媳婦?那不認識,不了解。你們早該來了,快給他疏導疏導吧。」

  居委會大媽你一言我一語,驗證了帖子內容。告辭後,黃赫匆匆開車前往王晶瑩的保險公司,繼續打聽情況。到了目的地,他看了看表,才十點多。怎麼辦呢?隨便找個員工打聽人家副總的情況?那不行。黃赫坐在車上,靈機一動,想起這新買的車還沒入商業保險,不如乾脆辦一個,藉機對王晶瑩做些了解。下了車,他們正要進保險公司,迎面碰到兩個戴著工牌的工作人員。那兩人一男一女,女的三十來歲,男的二十出頭。黃赫攔住那兩人一問,巧了,那個女的正好是負責車險的業務經理。女的一聽要辦車險,偷眼瞄了瞄黃赫的車,立馬滿臉熱情,叫年輕男子接待黃赫。

  黃赫說:「不急,順便打聽個人。」女經理這才注意到楊依的工作牌,她慢慢收斂了笑容,問什麼事。黃赫很機靈,掏出相關證件交給小年輕,讓對方去辦業務。隨後對女經理說:「咱各有各的業務,要不找個地方坐坐?」「我這兒還有事呢。」女人推辭道。「乾脆上車聊聊吧,放心吧,不為難你。」黃赫說著就打開了車門。女人見楊依含笑相讓,就站在車門前,納悶道:「打聽誰啊?」「你們公司的王晶瑩。」楊依說著,搭手把女人拉到了后座上。「啊,打聽王總幹什麼?」女人警覺起來。「是這麼回事。我們中心給王晶瑩對象免費做心理疏導,要全面了解他的家庭情況,這不就找到這兒來了。」

  「這哪成!出來進去都是人,你這不是給我找難堪嗎?」女人說著就要下車。

  黃赫趕緊拽住她,笑道:「不是叫你說她壞話,就簡單了解情況,比如性格、工作作風,都行。」

  「你們怎麼不問她本人?」「咱這免費上門服務,人家有點不待見。」「不待見你們還服務?」

  「不怕你笑話,服務免費,但多一個成功案例,對我們評職稱有好處。」黃赫說著,掏出來二百塊錢塞給女人。

  「這……」女人尷尬地笑了笑,把錢攥在手裡,沒好意思直接裝進口袋,「王總工作作風?那沒的說,雷厲風行的女強人。」

  「詳細點。比如急躁還是沉穩?霸道還是親民?」楊依問。女人想了想,笑著說:「你說的那些都不一定。其實王總最大的特點是她的外號,背後大家都叫她『嘆號姐』。」

  「『嘆號姐』?」楊依很好奇。

  「就是說,她說話語氣重,不管是微信群布置工作,還是她本人的開會稿子,反正她每句話都是嘆號。」

  「這倒是個有趣的習慣。」楊依其實碰到過這種人,她知道有的人句句用嘆號表達,純屬習慣。有的人性格溫和,也會有這習慣。非要細究的話,也能把它往強迫症上靠攏。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人非常強勢,特別自我,或者喜歡支使別人,不尊重人。

  「這麼說,她很強勢?」

  「強勢才有領導力嘛。王總的口語表達也一貫語氣強烈,簡潔明了。」女人說完看了看表,說自己確實有事,不能再聊了。她見黃赫沒再攔她,才下車離開。

  「當著她面,你們千萬別叫她嘆號姐!我可不想惹麻煩!」女人走出數步,又回頭補充。

  過了一會兒,小年輕辦完業務出來,把證件還給了黃赫。黃赫去交了錢,再回到車上。楊依說:「這些側面信息,加上跟張海濤的接觸,我能確定的是,張海濤長期宅在家,脫離社會,執著於所謂的夢想,家庭位置卑微低下,毫無尊嚴,心理極度壓抑,甚至發生了嚴重扭曲。」

  黃赫皺著眉叼起煙,沒說話。「那些變態視頻是他保持心理平衡的最重要途徑,對他來說是依賴,更是發泄。記得嗎?那些視頻的被虐對象全是女人!」

  「照這麼說,除了他自己的原因,他老婆也欺負他?」「嗯。王晶瑩是典型控制型人格。她表面看著堅強獨立,其實內心軟弱,情緒化嚴重,脾氣大,無力理解或無力接受拒絕,而且極可能非常自戀,不懂得欣賞、讚美別人。以張海濤的個人情況,你能想像,他這十年是個什麼生活狀態,會被王晶瑩打擊成什麼樣。」

  「能想像,但不完全理解。」「這麼說吧,要是沒有張海濤對王晶瑩暴力控制情緒的稀釋,那麼,王晶瑩單位的員工能感受到的日常壓力,會更大。」「情緒稀釋那麼有效嗎?」「當然!那些視頻的被虐對象,可全是女人。」

  「明白了!張海濤的壓抑情緒無處發泄時,心理上會把視頻里被虐的女人當成王晶瑩?」

  「是的。心理投射!」「可是,他們為何不離婚?」黃赫不解。「互相寄生。」楊依凝神想了想說。「互相寄生?」

  「也就是互相依賴。要不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是一對奇葩。表面上,也就是物質上是張海濤依賴王晶瑩生活,因為他所謂的文學夢想過於執著;心理上,是王晶瑩依賴對張海濤的控制欲,兩人彼此依賴。而且張海濤十年來毫無成就的宅男生活,更高強度助長了王晶瑩的控制欲。王晶瑩的控制型人格,已遠遠超出了正常水平,甚至可以說,她比張海濤病得更厲害。」

  「她病得更厲害?」「是的!任何一種精神特質往極限靠近,都是死局。不管它是執著、忍耐、善良、勇敢、懦弱、控制……」「這道理我懂。所謂福禍相依,物極必反。可事實上已經十年了,張海濤並未崩潰。這情況還能持續多久?」「那要看他的心理臨界點。」「臨界點?」「就好比壓死駱駝的倒數第二根稻草。」

  「有道理。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倒數第二根。那會是什麼呢?」

  「也許沒有那根稻草,一切平衡持續,相安無事。」「有!怎麼可能沒有?」黃赫意識到自己口氣過於肯定,他心想:既然小丑選擇了張海濤,那就一定有潛藏的重大危機。

  「怕的就是這點!」楊依沒聽出黃赫的言外之意,嘆道,「張海濤一旦崩潰,極可能死人!」

  「自殺?」

  「不,比自殺更大的可能是殺人。」黃赫心頭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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