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告白一：細嗅薔薇

  一個人走向邪惡不是因為嚮往邪惡，而是錯把邪惡當成自己所追逐的幸福。

  瑪麗·雪萊

  我的律師跟我說，只要我肯申請去做精神鑑定，且結果證明我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我就可以減刑。

  他們都以為我有病。

  可笑！

  他們不會知道，他們口中的癲狂殺戮，是我對藝術的最極致追求。

  為此，我已將生命燃燒殆盡。

  我叫顧閔。

  

  我成為今天的我，是在2001年某個陰雲密布的寒冷冬夜，那年我九歲。媽媽給了我一個擁抱，那麼溫暖，帶著玫瑰淡淡的清香，永遠鐫刻在我的腦海里。

  這是我有記憶以來，她第一次抱我。她燦爛的笑容，勝過世間所有的鮮花。

  我徹底淪陷了，一隻怪獸悄然鑽進我心底。

  我是個私生子。我的母親顧薇是家族裡的調香天才，據說她十六歲就調製出一款很受歡迎的香水，Perfect-bule。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前途無限時，她卻在十七歲的時候和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私奔了，而且未婚先育生下了我。那個畫家的心裡懷揣著詩與遠方，所以在我還沒滿月時，就繼續去所謂的遠方流浪去了。

  從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身上，就可以看出，我的骨血里早已有了癲狂的基因。

  癲狂，近乎於極端，突破世俗，那是一種對藝術的極致追求。

  媽媽並不愛我。因為我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點，我的存在，一遍遍地提醒著她，她的青春有多放蕩，讓她在整個家族裡抬不起頭來。

  在我的記憶里，她特別漂亮，永遠穿著淡藍色的長裙，神情很冷漠，她從來都不笑，也很少說話。

  每次當我想要靠近她時，她都會用力地把我推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怒喊道：「顧閔，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我會很幸福。」

  我是那麼想靠近她。

  但她恨我，恨到一直咒我死。

  她折磨我。

  可是，她離不開我。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愛她。

  我替她延續著快要枯死的夢想。

  我九歲那年，她因為長期服用精神類藥物，嗅覺已經徹底退化。

  她失去了嗅覺。

  失去了嗅覺的調香師，就如同一個沒了劍的士兵。她徹底從調香天才淪落為一個連香料都分辨不了的廢人。

  但我卻在偶然間展現了超常的嗅覺。只要是我聞過的東西，我都可以準確地複述出其成分。

  我有比她更靈敏的嗅覺，以及對氣味的奇特感知力。

  在氣味的王國里，我是無冕之王。

  九歲生日那天，我驕傲地把我人生中第一份作品交給她和外公。一開始，他們是不屑的，冷淡的，但外公聞過之後，露出了驚艷的表情。他說，顧閔，不錯，你的作品裡有你母親的影子。

  我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但我知道這是褒獎。

  我側頭看向媽媽。她漸漸展露了笑容，她抱著我，摸著我的鼻子，輕柔地說：「小閔，以後你當我的鼻子，替我聞氣味，好嗎？」

  感受到她的觸摸，我的心都快飛了起來。我拼命地點頭，一直點到頸椎都酸痛了。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她。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裡我被最愛的玫瑰氣味包裹著，那是一種極致的感受。

  我成了她的鼻子。

  她描述出想要調製的氣味，我替她把所有材料準備好，按照比例一次次嘗試，最後再將各種味道反饋給她，直到她滿意為止。

  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

  顧薇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在頂級調香師的名單上。

  她的生命仿佛再次燃燒起來了。在短短的一年內，她調製了三款深受歡迎的香水。

  她依舊是天才。

  然而，她背叛了我。

  她愛上了一個男人，一個欣賞她才能的男人。她要和那個人結婚，她要拋棄我。

  於是，我毀了她。

  很快的，大家都知道了真相。她是一個騙子，她沒有嗅覺，她所有的作品都是她的兒子替她完成的。

  她身敗名裂了。

  那個欣賞她才能的男人也殘忍地拋棄了她。

  她只有我了。

  那個男人的離開讓她徹底失去了對愛情的期待。她對我的要求越來越嚴格，但卻很少和我說話，又變得像小時候那麼冷漠，甚至還喜歡把我泡在花瓣里，做些奇怪的實驗。

  她瘋了。

  但我卻很開心，因為不會再有人把她搶走。

  她經常念叨著，小閔，我們一定要調製出一份最完美的作品。

  我們？我喜歡這個詞。於是，我一生都在為這個作品而努力。

  那是她的夢想。

  也是我的。

  可是，天才的命運總是艱難坎坷的。

  我念了大學，學習了最正統的調香技術，然而，我的老師卻說，我不適合當調香師。

  他說，我調製的所有作品，都是一個味道，我沒有創造力。調香，是一種藝術，可以沒有靈敏的嗅覺，但不能沒有創造力。

  可笑。然後，我砸掉了他辦公室里的所有東西。

  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也可能是他們妒忌我的才能，害怕被我超越，所有人都排擠我。他們否定我的作品，甚至在他們的暗箱操作下，我連註冊調香師都考不上。

  但我並不氣惱，超越時代的天才作品，總是很難被一群庸人欣賞的。就像梵谷，他死後才是世人口中的天才畫家。

  我心中有一團火，熊熊燃燒著，別人路過，卻連煙都看不到，除了我的母親。

  她陪我一起燃燒。

  我找不到工作，最終只能去應聘嗅辨員的工作。

  這是一份骯髒卑劣的職業。每天聞著一堆污染物，分辨出它們含有的氣味。

  這是對我的侮辱。

  但我把它當成考驗。

  就像梵谷切掉他的耳朵，我在閹割我的鼻子。

  我以為苦難過後，必定能迎來希望。

  可是，我錯了。

  半年前的一天，當我回到家時，母親卻割腕自殺了。傷口很深，殷紅的鮮血流了一地。

  她躺在血泊中，穿著藍色裙子，依舊那麼美麗，可是卻毫無生氣。

  我抱著她，她並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用力推開我，也不再歇斯底里。

  她靜靜地躺在我的懷裡，臉上帶著如此安詳的笑容。

  我也笑了。

  那隻深埋在心裡多年的怪獸，忽然間被釋放出來了。

  我把她放在餐桌旁，讓她陪我一起吃早餐和晚餐。

  我帶她去看日出和日落。

  我陪她去看花海。

  我和她一起在星光下漫步。

  我終於擁有了母親。

  然而，她一點點腐爛，失去了美麗的臉，甚至一點點失去我最喜歡的味道。

  這不是我的母親。

  她沒有那種美好到極致的味道。

  我把她種在了薔薇花叢下。

  我以為能種出同樣的味道。

  但是，並沒有。

  我要毀了它。

  這時，我突然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大腦里有個溫柔的聲音響起：小閔，我們一起完成那份最完美的作品，好嗎？

  我拼命地點頭，一直點到頸椎都發疼了。

  虛抱著空氣般的她。

  我要將她收集。

  夜風飄過，木屋旁的藍色薔薇開得極其燦爛，誰也不知道底下埋著我摯愛的人。月光下，我低頭，輕嗅著它，嘴角微微揚起：

  好的，媽媽，我們的作品一定是最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