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依依惜別
2024-06-17 09:47:56
作者: 白衣不渡
裴瑜的面相生得不賴,眉眼分明、鼻樑挺括,雙唇緊抿時薄成一線,唇角上揚時又帶著四分不受世事所拘的隨性灑脫,蘇鸞以前聽府上的老人說過,唇瓣單薄的男子最是薄情寡義,可是蘇鸞不信,她總是固執地以為,她能從那雙放浪不羈的眼裡看見最美麗的星辰大海,能從那雙薄如刀削的唇中聽到最真摯的海誓山盟。
那時的蘇鸞空有一副容顏,抱著滿心的期望、卑微地讓自己活成了一個渺小的縮影,她所渴望的星辰大海、海誓山盟似乎觸手可及,又似乎遠在天邊,可她早已踏上了不能回頭的不歸路,做著骯髒下流的犧牲、卻供奉著最初的信仰與期盼。
每個難以入眠的夜晚,蘇鸞都會對著火光跳躍的燭台尋求溫暖,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即便她成了裴瑜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她或許也成不了離裴瑜最近的人,畢竟她是昭惠帝的寵妃,被烙下了無法洗刷的污點、但凡是男子都會介懷的污點,更何況裴瑜將是一代君王,會是天下人的標榜,怎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將父親的妃嬪扶上後位?蘇鸞想,裴瑜大概是騙了她吧,至少「後位」二字如此。
但蘇鸞不敢問、也不願問,沒有後位就沒有後位吧,能夠陪在他身邊總是好的,只要他與她還在一處,總能看見來之不易的星辰大海、聽到闊別已久的海誓山盟。
可是,連這麼不值一提的小小心愿最終還是逃不過被裴瑜辜負的宿命,以一個狼狽不堪又悽苦慘烈的姿勢孤獨墜落,破碎得淋漓盡致。
裴瑜的注視蘇鸞能感受得到,神色卻一直沒有半分變化。
裴瑜輕輕一笑,自成一派風流:「蘇二小姐,好久不見。」
蘇鸞微微頷首,算是答覆。
裴瑜不退反進:「若我沒有記錯,我與姑娘似是兩面之緣,應該沒有機會得罪姑娘才是,怎的姑娘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倒是讓我頗為不解。」
裴瑜出身高貴、氣質不俗,便是敵不過裴燁的太子身份,但在東璃仍是炙手可熱的天之驕子,他見過的女子不在少數,環肥燕瘦應有盡有,對他無不是百般討好、極盡奉承,就連府中的妻妾對他也是柔順體貼,像蘇鸞這般冷漠疏離、連個眼神都不願意多給的女子,倒是稀奇又少見。
「四皇子多慮了,不過兩面而已,何談得罪?」蘇鸞淡淡道,「四皇子乃人中龍鳳,又何必紆尊降貴地在我們這些無趣之人身上浪費時間?」
「無趣麼?我倒是覺得蘇二小姐與眾不同。」裴瑜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跟在蘇鸞身側,好似聽不懂她話中的驅逐之意,「我與大哥不同,不過是個閒散皇子,平日裡也無事可忙,況且我的府邸離東市不遠,四下走走也耽誤不了多少功夫。」
是了,裴瑜年長她四歲,早就到了出宮開府的年紀,如今府中的姬妾怕是如後花園般奼紫嫣紅。
只是這些早已與她無關了,再回想起過往種種時,也只剩一句可笑。
是故蘇鸞仍是無言頷首。
裴瑜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沉了沉,好在最終還是無話,一行人也只是沉默不語地沿著繁華的街道一路向前,便是連個鋪子都沒進過。
裴瑜自問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他更擅長用風流不羈的軀殼來包裹那顆別有所圖的內心,以此來鬆懈他人的防備,府中的滿屋妻妾是如此,在裴燁面前表現出對蘇鸞美色的嚮往也是如此,就連這放低身段的幾句搭訕亦是如此,畢竟他與蘇鸞不過兩面之緣,何來如痴如狂?不過是「生性風流」的四皇子本該對這般國色天香挪不開眼睛、裴燁也樂意看到一個不爭不搶的四皇弟而已。
他的太子哥哥可沒有海納百川的胸襟,要想被容於世,就要學會收斂光芒,紈絝風流就是最好的偽裝。
裴瑜親近蘇鸞本就是逢場作戲,至於蘇鸞如何回應,應該是無關緊要的事,只要旁人相信他確是喜愛美色就行,可蘇鸞的不假顏色卻讓他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情緒。
直到幾人分道揚鑣,蘇鸞與裴瑜也再無多話。
回到蘇府之後,許若不宜再往梅合院去,便徑直回了靜心院。
蘇鸞回到梅合院時,語蘭、書雪、元香和妙彤幾個丫頭正在院裡伸著脖子盼著、等著,才瞧見了蘇鸞的半個身影就急急忙忙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圍著蘇鸞絮絮叨叨,說是宣平侯府的秦夫人派人送了賀禮,葉天凌在離京前就備好的禮物也送到了蘇鸞房裡,言語中滿是欣喜期盼。
蘇鸞依言回了裡間,夕月領著幾個小丫頭想進去開開眼界,卻被秋瞳和挽琴攔了下來,如此一來,房中就剩了蘇鸞一人了。
秦氏遣人送來了一條粉珊瑚嵌多彩寶石手串,指頭大小的珊瑚珠上絞著金絲、嵌了寶石,中間還墜了一塊篆刻百富的白玉牌,下頭散著金絲銀線擰成的流蘇,便是輕輕晃動也能瞧見五彩斑斕的光澤。
蘇鸞細細摩挲著那塊玉牌上形態各異的福字,輕輕將手串套在了雪白的皓腕上,本該被珊瑚珠浸得清清涼涼的手腕卻好似淌過一陣熱流一般,溫溫熱熱地一路融進了心底。
蘇鸞自幼喪母,蘇豫對他又防備利用至深,像這般載滿了福德與祝禱的賀禮,自是不曾有過。
桌上放著的另一隻錦盒便是葉天凌早先備下的賀禮了,裡頭放著一座手掌大小的白玉雕,玉雕的少女眉如遠黛,眸光潺潺,面如桃花,姿態妍麗,眼尾還嵌著一顆細小而璀璨的紅色寶石,光彩熠熠。
雕刻這座玉雕的人顯然是下足了功夫,線條流暢靈動,神色栩栩如生,從衣衫髮飾到眼角眉梢都挑不出半點瑕疵,不難想像出葉天凌在雕刻這座玉像時,是何等神情專注。
蘇鸞將玉雕放進了錦盒之中,便是一眼也不敢再多看,只得端坐於書桌前抄起了經書。
屋中的窗戶微敞著,沾著桂花香氣的秋風似有似無地掠過蘇鸞的鼻尖,微微側頭時還能看見院中的四季海棠,那是上一個生辰時,葉天凌趁著夜色親自種下的一片心意。
蘇鸞素來不喜歡夏日的炎熱與粘膩,不喜歡連風裡都帶著灼熱而焦躁的氣息,她喜歡秋季的安寧與冷清,喜歡落葉遍地時的枯敗與真實,可是如今,她卻有些懷念盛夏時灼熱的陽光,懷念那個比驕陽更加奪目的少年,還有他手中青翠欲滴的蓮子。
秋天,到底還是蕭索了一些。
日子又這般過了幾天,以打理生意為名暫住於蘇府的許家父女也向蘇豫提出了辭行。
臨行前,蘇鸞挑了好些東西送與許若,還不由分說地塞了幾張銀票,許若知道兄妹二人在蘇家束手束腳,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下這些銀子。
只是蘇鸞這次卻是打定了主意,態度堅決得沒有轉圜餘地,許若便也猜到了蘇鸞的用意,她與寧青的大婚之喜,蘇鸞怕是趕不上了。
姐妹二人依依惜別之後,又反反覆覆互道了珍重,只是礙於蘇府人多眼雜,蘇鸞也不便遠送,只站在蘇府門口目送著許家的馬車一路遠去。
送走許家人的那天夜裡,蘇鸞做了一個夢,夢裡她容顏盡毀、飽受磋磨,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正指使著婢女捧著銅鏡,強迫她與鏡中的那張醜陋如鬼的容顏四目相對。
潮濕的小屋中燭火搖曳,四面皆是如潮水般湧來的嗤笑聲,有一個嬌媚如水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她為「東璃第一美人」,道不盡的嘲笑與鄙夷,刺得她心口生生發疼。
可那女子還是不願就此罷手,又拉扯著蘇鸞的頭髮迫使她看了一副畫像,畫中的女子生得美艷動人,置身於滿園的春色中笑得眉眼彎彎,模樣卻與蘇鸞有七分相似。
於是那道聲音復又笑她,東璃第一美人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影子。
那笑聲反反覆覆著無孔不入,「影子」二字也飄飄蕩蕩地經久不散。
本就睡得極淺的蘇鸞兀然睜開了眼睛,卻只看到了頭頂層層疊疊的紗幔,如煙似霧般籠於一處。
蘇鸞並沒有出聲,屋裡亦沒有點燈,這樣的磨難她經歷了太多,一遍又一遍地翻來覆去,她早就已經習以為常,只是這個夢境又勾起了蘇鸞一直無暇顧及的那個疑惑。
蘇鸞藉由東山道一事推斷出蘇豫能從私自採礦的淤泥中抽身而出,是因為貢獻了和勤皇后的畫像和她這顆容貌相似的棋子,但蘇鸞並不知曉,這幅畫卷到底是從何而來。
距離東山道東窗事發、太子裴燁含冤頂罪之期已經只有一年不到,離蘇豫得到畫卷、賣女求生同樣也只有一年之遙,甚至時日更短。
而蘇鸞尚不明了畫卷的出處。
任由這樣一個禍端在外顛沛流離,於蘇鸞來說,始終是個不容忽視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