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舊事重提
2024-06-17 09:47:02
作者: 白衣不渡
興許是她對尹邢天的感情素來淡薄,又許是她當時的神色太過冷漠,昭惠帝再一次相信了她。
只是好景不長,紙團終究沒包住火,七皇子裴軒曾給景容帶來多大的榮耀,最後就給了她多少苦難。
蘇鸞十八歲入宮,正好目睹了景容從天上跌到地下的整個過程,旁觀了景氏一族的轟然倒塌,還有那個無辜的稚子,亦是被迫「因病離世」,死後不入宗譜、不入陵園,就連在史冊上留下的半點痕跡都被抹殺得一乾二淨。
蘇鸞入宮時,七皇子裴軒三歲,算上十月懷胎的時間,尹邢天應該就是在眼下這個檔口走上了岔路,否則寒冬一過,尹邢天又要隨葉興修奔赴戰場,時間就錯開了。
尹邢天高大的背影重重一僵,腳下的步子生生頓住。
蘇鸞抬手將茶盞往前推了推:「尹參將,坐下聊聊罷。」
尹邢天自嘲一笑,又抬手重新將門合上:「姑娘洞若觀火,與尹某人又有何事可聊?」
言下之意,便是默認了蘇鸞的猜測。
蘇鸞道:「我記得,容妃娘娘是昭惠三年入宮,至今已有十五年,入宮第二年誕下了榮沁公主,聖上念其生育有功,由貴人晉為嬪,取其名為封號。」
尹邢天的眉頭緊皺:「看姑娘的打扮,想來是未到及笄之年,怎麼對這些比你年紀還大的陳年舊事記得如此清楚?尹某人冒昧問一句,姑娘背後可是還有不便露面的高人?」
「尹參將多慮了,我背後之人不就坐在閣下跟前麼?」蘇鸞側頭望了葉天凌一眼,「難不成還有哪個世家大族能越過宣平侯府不成?」
尹邢天低低地笑了笑:「說得也是,世子爺相中的人,豈會是泛泛之輩?」
「十五年前容妃娘娘入宮之時,好似正是遼川戰敗、尹家舉家傾覆的消息傳到京城之際。」蘇鸞笑著,眸光沉沉,「細細算來,她竟是沒多等你片刻。」
「我的死訊都傳回京中了,她又何必苦苦等候?這件事上,我能理解。」尹邢天眼中划過一抹痛楚,隨即又釋然一笑,「姑娘,葉世子雖是文武兼修,又已考取功名,但宣平侯府世代的榮耀都來自馬背、來自邊疆、來自刀尖舔血,即使世子爺以文官入仕,只要東璃有略有動盪,他依舊要出征為帥、馳騁沙場,若當年之事落到姑娘身上,姑娘又該如何?不也是往事休矣、另謀良緣麼?」
「尹參將,你又在自欺欺人了。」蘇鸞嘆息著搖了搖頭,「在你看來,這世上之人縱使再情深似海,也不會有個痴人傻到為了一個亡人而心牆高築、困守一生,可你自己卻偏偏當了這樣一個痴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說我會等,你必會覺得我言不由衷,可你心裡也很清楚,但凡是用情之人,便是再無可奈何也斷不會在得知心上人離世後的第三天就另擇他人。你心裡更明白,如果你與容妃娘娘的角色互換,你就會成為那個困守一世的痴人,而非是迫不及待進宮為妃、想方設法為他人生兒育女。」
尹邢天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骨節灰白,青筋畢露,就連牙關也咬得死緊,兩頰隱隱現出僵硬。
「她對你的感情遠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深重,若真她當真顧惜往日情分,怎會讓心愛之人押上身家性命去賭她的榮華富貴?」蘇鸞的聲音很輕,像一根柔腸百繞的絲線,看似輕若無物,但所纏之處入肉割骨,鮮血淋漓,「你可有想過,你用整個尹家給她當作賭注,若是贏了,她風頭無雙、高高在上,你卻永遠只能隱在黑暗之中、再也見不得光,甚至小心翼翼地舉步維艱都無法避免你將成為她最大累贅與拖累的事實,你該知道,容妃娘娘不會容納污點,你的下場無非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她若是賭輸了,你依舊難逃一死,惡名累累、臭名昭著不說,還要牽連整身邊無辜之人。她毫不顧惜地給你安排了一場穩輸不贏的賭局,你卻大夢不醒地騙著自己入瓮,到底是情之一字傷人不輕、還是你早已忘了『惜命』二字、忘了你父兄的遺孀?」
尹邢天沉默了半響,緊握的手指鬆開又握緊,握緊又鬆開,反反覆覆了無數次後,才空蕩著雙眼沉聲道:「我跟她私定終身時,不過十三歲,既無戰功也無品階,除了滿腔熱血,便什麼都沒有。於是我跟父親從了軍,想著建功立業總比八股取士、層層篩選要來得輕鬆,只要留著一條命回來,總能掙個前程。出征前,我們在城郊的博桑橋見了一面,她給了我一顆安了紅豆白玉骰子,用她的頭髮編成繩系在我的佩劍上,說我不回她不嫁。這一去就是三年,每次上戰場我都是沖在最前面、殺敵最多的那個,每次看到那個骰子我便能聽到有個聲音一直在催我快些、再快些,有個女子在博桑橋頭等我。就在我掙夠了戰功只要打完最後一場仗就能跟著父親班師回朝時,十五萬大軍在新月關遇伏,前有埋伏後有追兵,新月關地勢又極險,若被前後夾擊困在青山關中間,十五萬大軍只怕無一倖免。必須要有人領著三千鐵騎折回去斬斷通往新月關的望月橋才能斷了追兵。
誰都明白這個時候回頭多半是有去無回,派別人去父親既不放心又無法服眾,主帥帶著三個孩子逃生卻讓別人的孩子、甚至丈夫回去送死,必然軍心不穩、怨聲載道。可當時大嫂已經懷了芊兒,寫來的家書里儘是對孩子和丈夫的期望,二嫂剛剛入門,連拜堂成親這等大事都是由族裡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代替的,誰又能忍心讓一個剛入門的新婦成為寡婦?只有我,父親的么子,年僅十六,除了一句『不回不嫁』的口頭約定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羈絆,只要沒過門,她還能另許人家,不至於像兩個嫂子一樣被耽誤一生。當我領著三千死士回到望月橋時,追兵已經有近三萬人過了橋,於是三千人沒有任何作戰技巧、不能排兵布陣,只是憑著一腔熱血想攔著這些人,多一分鐘都能讓前頭的隊伍安全一分,既然我們已經註定不能回京了,就換他們平安回去。那一戰打得很艱苦,我手裡的劍都生了豁口,手臂已經沒有舉劍的力氣,腳邊屍體成山、血流成河,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兄弟的,但是當我倒下去的那一刻,望月橋終於斷了,餘下的十萬追兵被困在了另一邊的山頭。父親只要斬殺了前頭埋伏的十萬兵馬便能一路高歌猛進,不日便可大勝而歸。」
尹邢天重提舊事時,眼裡光影斑駁,明暗交替,好似是又看到瞭望月橋頭的寒光劍影和血流成河:「我傷的很重,全身找不到一塊好肉,倒下的時候以為是必死無疑了,可我還是醒了,在大軍回朝後的第三天,我在望月橋下的那戶農家躺了整整九個月,老兩口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撿到我的地方,村里留下也都是些老弱病殘,連個口信都傳不出去,更別說追上已經出發了三天的軍隊。那是我活到十六歲時最黑暗也最絕望的九個月,我不敢想像書信一斷、父親帶著我的死訊回到京城時,那個在望月橋上說我不回她不嫁的姑娘還會不會如約等我。我臨近死亡時也沒鬆開手裡的劍,白玉骰子還在,我還是抱著一絲期望,期望著不是所有人都不守諾言、不是所有事都遲則生變。可當我千辛萬苦趕回京城時,卻沒有收穫一個好消息。原來,千辛萬苦才從新月關脫險的父兄沒有回京,他們被留在了鷹巢山、再也不能回來了。大嫂腹中的孩子也落了地,是個嬌嬌俏俏的女娃娃,因此,大嫂一直自責自己沒能替大哥延續香火,二嫂更是可憐,第一次與夫婿相見就已是面目全非、生離死別。而那個在博桑橋頭說我不回她不嫁的姑娘也已經嫁人了,在我的死訊傳回京之後的第三天,便主動讓她父親送她進宮選秀。
才三天,她就決定了要嫁給一個我窮其一生都追趕不上的男人,我甚至不能指望她喪夫後改嫁。後來,聖上憐尹家滿門忠義,破例擢升我為正四品都司,她遣人給我送了一封信,信中對過往隻字不提,只說得知我安然無恙,她便是放心了,讓我一定要過得比她好。我在戰場中出生入死,為的就是給她一個未來,如何能容忍她過得不好?幾番思慮,最終還是軟了心腸給她回了信。從那之後,我們才漸漸有了聯繫,慢慢地,她的信里藏著相思婉轉、感嘆天意弄人,偶爾也會跟我傾訴,說她的日子並不像表面那般風光,說景家就算家世顯赫,但軍中無人、腰杆不硬,比旁人矮了不止一截,就算她只想安度此生也始終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