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讀書

2024-06-17 03:29:10 作者: 梁杉

  趁祖母還在屋子裡沒出來,青芷悄悄出了門,在大門外等著爹爹。

  祖母個性極強,性情執拗,只要認定了某件事,就一點要做成,早晚會向爹爹提把自己那套衣裙給表姐雷雨馨的事,她一定得提前和父親說這件事。

  青芷正在門外發呆,便看到昏暗的暮色中,爹爹提著那個小包袱大步走了回來。

  她忙笑著迎了上去,一把拉住了爹爹的手臂:「爹爹,我有話要和您說呢!」

  女兒對自己如此親近,虞世清心中歡喜,含笑道:「說什麼呀?」

  青芷拉著爹爹的手站在大門外面,低聲把昨日雷雨馨要搶他新衣裙的事情說了,然後道:「爹爹,雨馨表姐仗著祖母疼愛她,常常搶走我的東西,我不喜歡她。我怕雨馨表姐非要搶我這套衣裙,就先賣給了荀紅玉,荀紅玉給了我一兩五錢銀子,我用來買了四十株玫瑰花苗,種在了後院裡……」

  

  說罷,她仰首看著爹爹,眼中滿是委屈和害怕。

  虞世清聽到女兒那句「雨馨表姐仗著祖母疼愛她,常常搶走我的東西,我不喜歡她」,心裡有些難受。

  他當然知道母親不喜歡青芷,偏疼大姐家、四姐家和六姐家的女孩子,可是母親畢竟是母親,做兒子的總不能說母親錯了吧?

  聽到了後邊,得知青芷自作主張把那套衣裙賣了,虞世清不禁有些生氣,皺著眉頭正要開口說青芷幾句,可是看著青芷含淚的雙眼,他不禁有些心軟。

  青芷心知爹爹心軟了,當即嘟囔道:「這是我大舅舅大舅母給的衣料,我娘一針針給我繡的花,祖母憑什麼非要我讓給雨馨姐姐?」

  說罷,她裝作哭出了聲,捂著臉轉身跑進了大門。

  虞世清站在那裡愣了半日,嘆了口氣,這才進了大門。

  晚飯韓氏煮了一鍋麥仁湯,餾了四個饅頭——兩個白面饅頭,兩個高粱面饅頭——又做了兩個菜,一個青菜燒豆筋,一個回鍋肉。

  韓氏帶著青芷把一盤青菜燒豆筋和一盤迴鍋肉擺在了八仙桌上,又把盛著兩個白面饅頭的淺口竹簸籮也放了上去,最後才端上了兩碗麥仁湯。

  王氏記得自己總共切了十二片肉,便用筷子在盤子裡扒拉著查數,查了兩遍,發現還是十二片肉,便夾了一塊油汪汪的肉放進嘴裡,吧唧吧唧嚼了起來。

  見母親擺好飯了,青芷聽著祖母那刺耳的吧唧嘴聲,勉強笑著道:「祖母,爹爹,飯菜擺好了,我和母親也去吃飯了!」

  她前世最討厭人吧唧嘴,每次聽到,都恨不得把吧唧嘴的人的嘴巴給縫住,就是因為她祖母王氏吃東西愛吧唧嘴。

  虞世清忙叫住女兒,然後夾了片回鍋肉要餵給青芷。

  青芷想起方才祖母拿著筷子在盤子裡扒拉來扒拉去,心裡一陣作嘔,笑著道:「祖母和爹爹吃肉吧,我和母親不吃也行!」

  說罷,她屈膝行了個禮,這才出去了。

  韓氏正在西廂房明間,飯菜已經擺好了。

  見青芷進來,韓氏忙道:「快坐下吃飯吧,今日你可是忙了一天!」

  青芷拿起高粱面饅頭咬了一口,覺得粗糲難咽,便慢慢咀嚼著,竭力咽了下去。

  前世她在英親王府錦衣玉食山珍海味養著,卻活得戰戰兢兢,這一生她既然打算不再重複前世的日子,想要踏踏實實過一輩子,就得適應這樣的粗茶淡飯。

  韓氏見女兒眉頭蹙著,以為她沒能吃回鍋肉心裡難受,便拿了青芷的筷子,從面前那盤青菜燒豆筋的下面夾出了幾片薄薄的回鍋肉片,放在了青芷手中的高粱面饅頭上,笑眯眯低聲道:「我偷偷給你留的,快吃了,別讓你祖母發現!」

  青芷鼻子一陣酸澀,她垂下眼帘,接過自己的筷子,把肉片分了兩片給母親,自己留下兩片,然後大口咬了一口,笑著道:「娘炒的回鍋肉真好吃!肥而不膩,好吃得很!娘你也吃吧!」

  其實她的淚水早滴了下來,她哪裡嘗出了好吃不好吃?

  可是這是一向怯懦軟弱的母親冒著被祖母發現的危險悄悄留下來的,她一定要吃下去,而且還要說好吃!

  因為王氏的要求,她們屋子裡的油燈只有一根細細的燈捻,發出微弱的燈光,韓氏根本沒發現女兒在流淚,她學女兒一口吃下了那兩片回鍋肉,覺得真是好吃得很。

  用罷晚飯,虞世清在堂屋陪著母親坐著喝茶說話。

  王氏想起了自己答應了外孫女雷雨馨,要把青芷的新衣裙要過來,便開口道:「我的兒,你爹死得早,若不是你的姐姐們出嫁後幫補娘家,咱們怎麼會有現在有肉有白面饅頭的好日子?尤其是你六姐姐,對你真好啊,你就是她帶大的!」

  她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你得好好謝謝你六姐,要對雨辰和雨馨兄妹兩個好一些!」

  虞世清摸著滾燙的茶杯,沒有說話。

  他不記得六姐姐把他帶大,只記得他小時候六姐姐常趁人不注意掐他,還專挑那些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掐,他大腿根咯吱窩老是被六姐姐掐腫。

  見兒子一聲不吭,王氏便繼續道:「昨日我看青芷穿了身新衣裙,還是絲綢的,就不太喜歡——我們虞家一向耕讀傳家,怎麼能這樣奢侈?再說了,這衣服青芷穿上有些大,不如給雨馨穿吧,也算是你回報你六姐姐了!」

  虞世清沉默片刻,這才道:「娘,這套衣裙的料子是青芷的大舅舅和大舅母給的,為的是青芷要過十二歲生日了,若是給了雨馨,她大舅舅大舅母問了怎麼辦?」

  王氏冷笑一聲道:「你是秀才,那韓成不過是個小商販,我不信小商販敢去質問堂堂秀才?等將來你中了舉人,考中進士,做了官,他們韓家就是咱們腳底下的泥!」

  虞世清知道自己母親是常有理,沒想到她還能這麼胡攪蠻纏,便道:「母親,衣服這件事以後再說,夜深了,您快些睡吧,兒子先走了!」

  說罷,他茶也不喝了,起身就要走。

  王氏忙叫住了他:「世清,明天就是四月初一了,蔡家該給你束脩了吧?你明日早些拿回來,我自有安排!」

  虞世清停住了腳步,答了聲「是」。

  王氏見兒子不看自己,忙嘆了口氣道:「唉,你爹死得早,都是你娘我吃盡辛苦才把你拉扯大,若我是韓氏那等無知婦人,你怎麼可能讀書考上秀才?怕是早出去賣苦力了!」

  她又詠嘆般道:「咱家有如今的好日子,都是因為有我這個摟錢的匣!」

  聽了母親的話,虞世清心中有些羞愧,覺得自己不該疑心母親,當下答應了一聲,給母親行了個禮,這才退了下去。

  王氏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眉頭便皺了起來。

  五年前虞世清參加院試,雖然沒有考中前十成為廩生,卻也考中了秀才,家裡因此能夠免除一個人的徭役,王氏心疼六姑娘虞冬梅,就讓虞世清把免除徭役的名額給了六女婿雷振。

  這五年來虞世清在學堂教書,收入都交給了她保管;家裡還有十畝地租給了蔡春和家耕種,租子也都是她收著。

  算來算去,家裡這幾年總共攢了四十兩銀子,只是去年大姑娘虞筠修房子,悄悄問她要了十兩銀子;前段時間六姑娘虞冬梅的兒子雷雨晨定親,私下找她要了十兩銀子,現如今王氏的手裡只剩下二十兩銀子了……

  不過好在兒子並不知道她手裡到底有多少積蓄……

  虞世清回到西廂房,發現油燈放在明間的舊方桌上,青芷趴在方桌上,拿著一本書湊到油燈旁在讀,聲音稚嫩,可是認真得很。

  韓氏坐在一邊做針線,縫兩針就笑著看青芷一眼,眼中臉上滿是慈愛。

  他立在門外,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而妻子女兒自成了一個小世界,把他一個人隔絕在了外面,不由有些躊躇。

  青芷抬頭一看,見爹爹立在外面,臉在隱在陰影里,看不出表情,忙笑著道:「爹爹,快來聽我讀得對不對!」

  虞世清答應了一聲,這才走了進去。

  見丈夫進來,韓氏忙抱著針線簸籮起身,把椅子留給了丈夫。

  虞世清坐下之後,發現椅子熱乎乎的,知道韓氏坐了許久。

  他看了韓氏一眼,含笑問青芷:「青芷,你讀的是《唐詞選集》麼?」

  青芷點了點頭,合上書開始背給爹爹聽:「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她背著背著,聲音越來越低,背到最後一句,聲音已經快要消逝了,腦海中浮現出前世的一件往事。

  那日也是暮色蒼茫煙雲曖曖,她隨著趙瑜在運河別業住著,那日正拿了本《唐詞選集》在二樓的窗前讀著,哥哥便跟著趙瑜過來了。

  哥哥離開的時候,她倚著二樓的欄杆看著,眼睜睜看著哥哥騎著馬消失在漠漠平林之中,整顆心被空寞惆悵的情緒籠罩了,莫名地難過……

  明日便是四月初一了,她記得爹爹是四月初四訪友回來,在宛州城裡撿到了哥哥,把哥哥帶回來的。

  現如今距離四月初四可沒幾天了……

  到了四月初四那天,一定得讓爹爹進城去訪問朋友,免得錯過了哥哥!

  哥哥那麼聰明厲害,她努力賺錢,供哥哥讀書科舉,不信供不出一個舉人進士!

  到了那時候,她就抱緊哥哥的金大腿,保住爹娘的命,做一個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的小地主,再也不重複前生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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