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一世長途

  可是爺爺卻拒絕了太師祖的施救：「師公，這會有損你的道行。」

  神靈固然有無上的神力，卻並非能隨意使人起死回生，因為生老病死是自然秩序，貿然地去干預，哪怕是神靈也會遭到反噬。

  太師祖貴為天仙，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但他依然願意滿足爺爺的心愿。

  只要爺爺想要的，哪怕天上的星星，他也會琢磨怎麼去摘下來。

  可爺爺卻拒絕了。

  他不想讓太師祖再因為他受到任何傷害。

  可是我不想讓他死，我想懇求太師祖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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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又說了一句：「大道許我陽壽一百三十年，我今年已經兩百四十四歲了，早就應該離去了。」

  這句話讓我放棄了開口。

  他歷經兩百多年風雲滄桑，橫跨幾個黑暗亂世，其中飽受的痛苦，沒有人能與他感同身受。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意圖長生。可又有幾個人能明白，長生，其實就是一條孤獨的長途。

  你熟悉的環境會改變，你熟悉故人會離去，你或許能夠逐步適應，去開啟一段接一段的新人生。

  可同樣的，失去會周而復始地發生在你身上，生活在那些並不屬於你的時代，帶給你的也只有無盡的孤獨。

  爺爺是一個戀舊的人，那種生活是對他最嚴酷的懲罰。離開，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我不能那麼自私地要求他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好。」太師祖放下了手，慈祥地為爺爺梳理頭髮：「不要怕，這一次，師公帶你離開。」

  我直直地跪了下來，不可控制地對著爺爺磕頭。

  理智不是永遠都能戰勝情感，哪怕知道這是爺爺命中注定，我也依然會把他的離開當作我的責任。

  如果不是我執意要來找劉遠年的遺體，今天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他可能就不會離開得那麼早。

  我從來沒有對他盡過孝，反而讓他一遍一遍地為我操勞。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聽到我的自責的道歉，爺爺顫顫巍巍握住我的手：「傻孩子，天意如此，阿公不過是順其自然，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

  他又說：「阿公從不求你建功立業，只盼著你平平安安地長大、正正直直地做人、高高興興地成家，這是阿公最大的心愿。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的宿命，阿公已經無能為力了。但是阿公走後，也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永遠地保佑你。」

  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任何話語，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我問他還有沒有什麼未完成的心愿，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去替他辦。

  他沒有再回答我了，而是轉頭看向了惡霾逐漸退散掉的天空。

  他沉默了，空洞的眼神里，流露著茫然、困惑，還有遺憾。

  他的遺憾，就是那位像百靈鳥一般活潑可愛的苗疆天仙子。

  像他這樣的先賢，滿懷對世間的大愛，心中的第一位永遠是天下蒼生。

  在救世的使命面前，他們自己的性命和枝枝蔓蔓都要為之讓步。紅塵鉛華、俗世情愛，永遠無法成為束縛他們的枷鎖。

  可他們不是冰冷的石頭，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有自己的七情六慾，有自己深愛的人。

  他們也想像正常人那樣，攜著愛人的手共度餘生。可又正如那句話一般，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亂世未平，怎敢盼安？

  最後留給他們的，或許真的就只有遺憾。

  一滴濁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像當初青松師兄那樣，緩緩地對著天空伸手，想要抓住什麼。

  這時，一隻纖若無骨的玉手牽住了他。

  七彩光暈瀰漫在四周，那位為王為尊的天仙子雙足落地，握著爺爺的手，緩緩地蹲在他的身側。

  爺爺愕然地看著這位日思夜想的女子。

  並不是他產生了錯覺，黎青月真的來了。

  她是苗疆的守護者，是不能離開湘西的。可是在爺爺臨終之前，她還是來了。

  她並沒有像在九黎殿時那樣對爺爺吆五喝六，而是細心地幫爺爺擦掉淚水，輕聲地問：「痛嗎？」

  爺爺搖頭。

  黎青月對他說：「長風，我不恨你了。」

  這句話很輕，就像只是一陣風飄過。可它卻又很重，破毀了深藏於爺爺內心底層最重的心結。

  這句話，爺爺等了兩百多年。

  「謝謝。」

  爺爺微笑著。

  枯葉被風吹起，伴隨著他逐漸閉合的雙眼，緩緩飄落在他的身上。

  黎青月將死去的他擁入懷中，用側臉輕輕地靠在他的頭上：「好好地睡吧，再也不要，把心事都埋藏在心裡了。」

  所有人都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忽然，一道白光破雲射下，籠罩在爺爺的身上。

  大道聚雲降雨、上清道光哀送，修道者的無上榮光。

  在這個瞬間，我似乎看到了爺爺的全部過往。

  楊長風，字天一，神霄派第三十四代傳人兼掌教、九天神雷玉府執法雷君、正一蒙威道紫袍蒙法師，道派人仙。嘉慶元年自廣西九萬大山出現，手持斬妖滅煞清湮劍、身負神霄天罡陽雷秘法一路北上。

  於桂北棺會盪群屍、湘西苗疆戰三巫、川東屍教滅滿門、戒鬼井旁殺異人、終南山上斗行走、天津府中鎮大妖、北出關外退扶桑、啟運皇陵拔神樹、紫金山下屠倭鬼、泰山仙壇開天路、鳴雲高峰助神願、鄱陽湖畔護神胎、南疆邊境破邪術、西山溝子封邪神、畢生所學立行走。一生降妖除魔無數，所創戰績累累，為華夏九州立下不世功勳！

  最後，他又變成了那位身穿白袍、背負法劍的十七歲小道士，獨自行走在夕陽下的山間小路上。

  忽然，他停了下來，回過頭來看著我。

  清風挑起他的龍鬚長發，雙眸之中，流露著不屈的堅毅和清澈的純良。

  還有憐愛的慈祥。

  忽然，有人在喊他。

  小路的盡頭，出現了許多的身影。

  有道士、和尚、鬼怪和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對著他發出燦爛的微笑。

  他對著我遙遙一笑，轉身朝著那些曾與他並肩作戰的摯友走去。

  他越走越遠，逐漸消失在了夕陽的黃昏下。

  再也不會回來。

  黎青月雙手一松，爺爺的遺體逐漸升空而起，在半空中逐漸散落成點點螢光。

  入道屍解，那具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回歸到了華山夏水中。

  一書人生，執一墨筆，繪萬里路。一寸光陰一寸金，一世長途一世情。

  道門傳說楊長風，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