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季
2024-06-16 13:46:12
作者: 陳一歲
「那個」經過的黃昏里,只留下熱鬧的祭典之後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好不容易地從茫然的忘我之中醒過來,然後戰戰兢兢地靠近蹲在道口前的那個女人旁邊。她的頭還好好的與她的身體連接在一起,但是,她的臉上因為四處飛散的血,而有著紅黑色的污漬。
「那個……咲谷小姐。」我小聲地說。「剛才到底是……」
她不回答我,也不轉頭看我,只是滿臉陶醉、目不轉睛地看著半空中。我看看周圍的情形,其他人的樣子幾乎都和她一樣。
時間流動的速度比想像中的更快,高密度的黑暗包圍了悚然佇立的我。那個變化讓我完全無法好好地觀察四周的情形,我只能一邊努力讓自己的身體不要發抖,一邊認真地擺動脖子。
當然了——
當然的,對,剛才發生的事一定是「搞錯了什麼」!我果然得了慢性的精神壓力症嗎?突然的異常狀況引發我的神經質……一定是這樣的!對,當然是這樣的。
從嘴巴里吐出來的氣息,像在寒冬的季節時一樣,凍成了白色的煙霧。
整理書房的時候,發現了一張老照片,那張照片被放在櫥子的抽屜里,夾在從前的一些文件與資料之中。
那是一張四乘三的黑白照片。
照片背面的四個角落上有漿糊的痕跡,這應該可以視為以前曾經黏貼在照片簿上的證據。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那張照片的記憶非常模糊。
照片裡有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子,應該就是我,所以說那是大約四十年前拍的。可是,我以前看過這張照片嗎?
拍攝照片的人,是八年前過世的父親吧!
父親年輕時曾經夢想當攝影師,後來雖然不能如願,卻還是常常把玩照相機。在彩色照片成為照片主流前,他在自己的家裡布置了暗房,自己沖洗底片、顯像,那張照片一定是父親在那個時期拍攝出來的東西。
因為是黑白照片,所以不清楚原始的顏色到底是什麼。照片中的我穿著兒童雨衣與長筒雨鞋,手裡還緊緊握著雨傘,獨自站在畫面的中央。地點是某一條河的河邊,遠處有一道架在河上、模模糊糊的橋。
是一張十分灰暗的照片。
惡劣的天氣當然是造成畫面灰暗的第一個理由,而站在那裡的我的表情,也非常的陰沉,我的表情……看起來很悲傷,一副擔心害怕的樣子。
照片勾起了我的懷念之情,但在懷念之情中,還夾雜著不知道該怎麼說的無奈情緒。——不過,關於照片的記憶,我仍然覺得很模糊。從照片上的年齡看來,我不記得被拍的時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只是,為什麼我總覺得以前沒有見過這張照片呢?
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後,我才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照片遠景的橋下面,好像有著奇怪的人影。
人影很小,而且很模糊,所以看不清楚人影的姿態,但很像是把什麼東西從橋上垂吊下去的樣子。或許那只是照片上的污點吧?也有可能是光的惡作劇,很湊巧地把什麼東西的影子拍進去了,也很像是底片上有瑕疵或灰塵所形成的影子。
如果是平常的我,才不會在意這張照片,但是不知為什麼,此時我卻很在意,總覺得靜不下心……因此,我翻來覆去把那張照片看了又看。
雨持續下了好幾天。
因為是梅雨季節,所以也無可奈何,不過,雨竟然可以這樣下個不停,讓人不得不訝異大氣層里竟然可以積蓄這麼多的水氣。
雖然為了健康而必須出門去散步,但遇到這樣的天氣,我也變得不想出門了。可是以寫作為職業的人,搞不好就會因此陷入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聽雨聲的窘境,長久以後就會變得委靡不振了。不,不僅會委靡不振,好像還有莫名的不安和焦躁的情緒,不斷地冒上心頭。
今天也是從一早就開始下雨了。
打開帶著濕氣的報紙,一排雨傘整整齊齊地被印刷在天氣預報欄的位置上——唉!不能給一個好天氣嗎?
「不能給個好天氣嗎?」
妻子站在窗邊,看著窗外喃喃地說著,她吐出來的氣息里也有濕氣。
「下這麼多雨會不好呢!已經下好幾天了。」
「已經下兩個星期以上了。」我看著牆壁上的月曆說。「恐怕接近二十天了。」
「會不好呢!」
妻子仍舊看著窗外,反覆說著相同的話。
「真是的!就不能給個好天氣嗎?……很不好呢!真的會不好呢!」
到底是什麼事情「會不好」呢?我的心裡浮出這樣的疑問,不過這個疑問只在我的腦子裡一閃即逝。
「對了」我把剛才在書房裡發現的照片遞給妻子看。「你覺得這是什麼?」
妻子接過照片,看著照片,然後稍微歪著頭,說:
「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吧!是爸爸拍的嗎?」
「——我想是的。」
「這條河大概是黑鷺川吧。」
「——是嗎?」
黑鷺川是位於市東地區的河,它是一條南北流向的一級河川,離我現在住的房子,步行的距離大約是二、三十分鐘。
「你不覺得嗎?」妻子把照片拿到眼前端詳,說:「這座橋也……看,現在也還在,不是嗎?在貓大路通的北側,是一座半圓形的拱橋。」
「唔,聽你這麼一說……」
那是座行人專用的橋,現在也還在那一帶。照片裡橋的形狀,確實好像是在畫半圓形的彎曲形狀,也就是所謂的「太鼓橋」。
「不過,照片上的你表情很鬱悶呢!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我完全不記得拍照時的情形了。不過,我比較在意的是在我後面橋下的奇怪人影,你看到了嗎?」
「啊,真的有耶!」
妻子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好像在俯視全體般,眯起眼睛看著。
「唔,怪怪的。好像是靈異照片。」
完全不相信「鬼神」或「超自然現象」的妻子,竟然會說出「靈異照片」這樣的話,實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因此我覺得她一定是在開玩笑。
「這張照片大概是四十年前拍的吧!說不定是……現在這個季節拍的。」妻子斜眼看著我的反應,一邊說道:「搞不好是拍到『那個』了。」
「『那個』?」我不解地問。「什麼呀?你說的『那個』是什麼?」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你住在這個城市的時間比我還久呢!」
啊?這句話的意思和前面的話不是一樣嗎?我還是不懂。
「唔,那個……」
因為不知道要怎麼反應妻子的話,所以我移開了視線,妻子也不再說什麼,仍舊靠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雨。我伸出手,想拿起桌子上的照片,就在這個時候——
嗚哇——世界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了,已經好幾個月不曾有這麼強烈的暈眩了。
我受不了地雙手按著桌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接著是——
嘰、嘰咿咿……外面的雨聲里夾雜著陌生的鳥啼聲,傳進了我的耳朵里——我覺得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