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電車

2024-06-16 13:46:10 作者: 陳一歲

  第一次看到有人拿著照相機聚集在如呂塚線電車的沿線軌道上,是七月上旬的某一天黃昏時刻,那天是星期六。

  啊哈!那時我馬上就想到——

  今天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列車要經過,所以聚集了那麼多人。是新型車廂加入營運嗎?還是老式的車廂要做告別的最後行駛呢?或許是要紀念這條電車路線開通數十周年,要做列車廂的展示?

  總之,應該是這一類的活動吧!會為了觀看這種活動,還特地來拍攝照片的人,一定都是鐵道迷。

  回到家裡後,我告訴妻子這件事。

  「因為行駛如呂塚線的車廂是比較特別的,而深泥丘對面的那個地方,好像正好是拍攝照片的好地點。」聽了我的話後,妻子只是淡淡的回應。

  「對內行人來說,如呂塚線的車廂好像很有名。」

  

  「你說的內行人,是指鐵道迷嗎?」

  「對,就是鐵道迷。」

  「那你怎麼知道呢?」

  結果妻子卻「咦」了一聲,抬頭對我說:

  「你不知道,我弟弟就是個鐵道迷。不過,他不是攝影派的,他是搭乘派的。」

  「搭乘」當然就是「搭乘電車」的意思,相對於「攝影派」,用搭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鐵道熱愛的人,就叫作「搭乘派」的吧!

  曾經聽說這個世界上有不少的鐵道迷,沒想到小舅子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以前也是一個喜歡火車與鐵道的男孩子。我記得小時候每次搭乘火車,總喜歡跑到最前面的車廂,偷看駕駛廂內的情形,還百般央求父母帶我去蒸汽火車博物館之類的地方參觀。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車廂在行駛,吸引了那麼多的愛好者去觀看。

  我忽然想到自己喜歡鐵道的時間很短暫,那是小孩子時候的事情,現在的我可以說對鐵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所以儘管在相同的地方,看到那麼多次那個情景,卻都只是路過而已,從來沒有停下腳步去參與。

  前天——星期四的下午,我去深泥丘醫院做定期檢查。

  做了簡單的問診,然後進行了抽血和驗尿後,我又和石倉醫生談了一會兒話。我說我很擔心自己是否得了年輕型失智症,醫生一邊以指尖輕輕撫摸左眼上的茶綠色眼罩,一邊回答我:

  「如果你這麼擔心的話,那就照一下MR吧!」

  春天住院檢查的那個時候,已經做過腦部的檢查了,那時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那麼容易忘記事情嗎?不過,人一旦年過四十,多多少少都會那樣的……」

  「不是那樣的,醫生。」

  於是,我說出和如呂塚線有關的記憶之事。

  醫生一邊聽,一邊「唔唔唔」地點頭,然後說:「因為疏忽而沒有注意到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畢竟那是一條不賺錢的路線。」

  醫生說得輕鬆。

  「不過,那條路線在鐵道迷的心中,是非常有名的路線。」

  「是呀!」

  「哦?你也知道這一點嗎?」

  「我聽妻子說的。而且,我也好幾次看到有人拿著照相機,聚集在鐵道沿線的附近。」

  「啊!你是說山丘對面的那個地方嗎?有些人真的很熱心。」

  然後,石倉醫生轉頭看著站在看診室一角等候醫生傳喚的女護士——最近都要這樣稱呼的吧?

  醫生說:「對了,是後天的黃昏吧?」

  那位正是春天時見過面、名叫咲谷的女護士。女護士聽到石倉醫生的問話後,面露愉快的表情,輕快地回答:「是的。」

  「醫生要去看嗎?」

  「不行,後天正好有其他預定的事情,趕不上黃昏的時間。」

  「太遺憾了,很久沒有這種活動了。」

  我帶著意外的心情,交互看著他們兩個人的臉。莫非石倉醫生和這個叫作咲谷的女護士,也是鐵道迷嗎?因此……

  醫生好像注意到我的視線了,他邊輕輕地摸著眼罩,邊對我說:「我的興趣是時刻表。」

  說著,他的臉上露出靦腆的微笑。

  「我對拍照或是乘車都沒有太大的興趣,因為我覺得就算沒有實際的搭乘列車,也能從閱讀時刻表的動作中,靠著想像享受到處旅行的樂趣。怎麼樣?我的嗜好很省錢吧?」

  「是啊。」

  「甚至可以修改時刻表,改成只屬於自己列車的時刻表哦!那是很有趣的事情。」

  「唔,的確。」

  「當然了,如果有時間的話,凡是和鐵道有關係的活動,我也會認真地去參與……對了,你覺得怎麼樣呢?」

  石倉醫生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看著我的臉,說:「寫一個鐵道推理如何?」

  「什麼?我寫嗎?」

  「我可以幫助你找資料哦!只要是和時刻表有關的問題,你都可以問我。對了,來一趟鐵道之旅,搜集寫作的資料,不僅可以消除你的壓力,對你的健康也會有很大的幫助。」

  於是今天——

  我在散步的時候又延長距離到「這裡」。當我越過小山丘,從坡上往下走,眼前開始出現電車的軌道時,突然聽到後面有叫喚我名字的聲音。我訝異地回頭看,看到數公尺後面的地方,有一個穿著紅色的秋季外套,個子嬌小的年輕女子。

  她打招呼道:「你好。」

  一時之間我愣住了,但很快就發現她是深泥丘醫院裡的女護士咲谷小姐,因為她穿的不是白色的護士制服,所以我沒有馬上認出來。

  「你也來看呀!」她快步走到因為她的叫喚而停下腳步的我身邊,眼角浮出些許惡作劇般的笑意,說道:「其實你也很喜歡吧?」

  「啊,不,算不上喜歡。」

  可是她完全無視我否認的態度,逕自低頭看著戴在右手腕上的手錶,她的左手腕上仍然纏著厚厚的繃帶。

  我忍不住想著:好像春天我住院的時候,她的左手就一直……

  「再十分鐘就要來了吧?走快一點!」

  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加快了腳步,跟著她快步往前走。

  「既然來了……好吧!」

  我在被催促的情況下,小跑步地跟著走在前面的女人,然後和她並肩走過與軌道並行的路,然後越過鐵道口,走到通往對面軌道的路。這個小小的道口沒有攔路閘,也沒有警報器,最初看到這個時,我覺得很詫異,現今還有這麼缺乏安全性的設備嗎?

  她在道口的前面停下腳步,轉頭看了我一眼。「一定已經出隧道了。」她告訴我。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的聲音不斷傳來,一定是愈來愈接近了,所以叩叩叩的聲音漸漸變成朵、朵、朵,好像是從地表發出來的轟隆聲。

  「看,就是那個。」女人指著前方說。

  直直往前延伸的軌道,在遠遠的前方向右轉,當我的視線追隨到軌道轉彎的地方時,我「啊」了一聲。因為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是煙。

  我看到了拖得長長的紅紫色煙霧。

  那是什麼?那個煙是什麼?我的心裡浮起這樣的疑問。

  嘰嗯——!

  耳邊傳來刺耳而且尖銳的聲音。

  嘰——嗯!

  這是什麼?是警笛的聲音吧!

  分散在軌道附近的人們嘴裡,發出了「喔——」的歡呼聲。

  是蒸汽火車嗎?我如此想著。

  是蒸汽火車要來嗎?那是蒸汽火車吐出來的煙嗎?用蒸汽火車行駛賠錢的私人公司電車路線……不會吧!

  我愣住了,呆站在原地。

  煙霧蒙蒙、裊裊上升,擴散在黃昏的秋天天空里。是因為夕陽的緣故,所以煙霧是紅紫色的嗎?……不對,仔細想想,那邊是東方的天空呀!會被夕陽染紅的是西方的天空才對,這麼說來,煙霧的顏色好像與夕陽無關,而是本身就是那個顏色……可是,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正覺得百思不解時,哇——!我眼前的景物突然劇烈地搖動起來了,好久不見的暈眩又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手撫著額頭,忐忑不安的心裡漸漸浮現不可理喻的幻想。或許……現在不是黃昏的時刻,而是天快亮的時候,所以東方的天空被旭日染紅了,從蒸汽火車裡冒出來的煙,才會變成那種顏色……

  叩、叩叩叩叩……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聲音漸漸變成地底震動的聲音,而且確確實實地正在接近我們這邊。

  到底是什麼東西要來呢?

  是什麼東西要經過這條軌道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到強大的恐懼,忍不住離開站在鐵道口前方的女人旁邊,並且儘可能地離開軌道邊,退到遠遠的馬路旁。但是,其他的人怎麼樣了呢?

  不管站在馬路這邊的人,還是站在軌道沿線的人,沒有一個人的反應和我一樣,他們都站在原來的位置上,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遠處的軌道那邊。

  不久——

  「那個」終於現身在軌道轉彎的地方了。

  我只看了一眼,就全身發抖起來,意料之外的景象讓我在瞬間的驚愕後,知覺緩緩地倒退到一片空白之中。

  映入我眼中的「那個」是——

  啊!該怎麼說才好呢?那是我從來沒有看過,超乎我的想像之外,非常「驚人的東西」。

  那個「驚人的東西」當然一點也不像是平常會在這裡行駛的列車,更不是那種令人懷念的古老蒸汽火車。

  那是列車嗎?如果這樣問我,我會怎麼回答呢?……我想我的回答——不,那不是。那麼,那是列車以外的東西嗎?……不,也不是那樣。——我想我會這麼回答。

  那個「驚人的東西」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生物,除了讓地面產生震動的聲音外,還一邊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可是,若再問我那是生物嗎?……要怎麼說呢?

  那個「驚人的東西」雖然怎麼看都像是異形的昆蟲,可是「它」不是有生命的物體,而是由純黑的鐵鑄造而成的東西——看起來像是這樣。

  「它」有像是眼睛的部位。

  「它」也有像是長長觸角的部位。

  「它」靠車輪的轉動,才能在軌道上行走。但是,「它」長條形身體的側腹部上,又伸出了無數像腳一樣的東西,蠢蠢蠕動並行著。此外,漫漫的紅紫色煙霧,不斷地從相當於頭的部位冒出來。

  那是——

  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是我太神經質了嗎?「它」好像加快了速度,直直地朝這邊飛馳而來了。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強烈的恐懼感在我那知覺倒退到空白之中的心裡復甦了,迎面而來的不知名「物體」,讓我十分害怕。我無法忍耐地趕緊挪開視線,把視線投注到聚集在軌道的人們身上,偷偷地觀察他們的表情。然而,他們的反應超乎了我能理解的範圍。

  面對那麼「驚人的東西」,他們卻一點驚恐的樣子也沒有。

  不管是拿著照相機伸出上半身的人,還是握著攝影機或望遠鏡的人,或是空手而來的人們,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歡欣的神色,對著「那個」揮舞著手,不論是大人、年輕人,還是小孩子都一樣。頭戴貝雷帽,臉上掛著太陽眼鏡的那個老人,還舉起拐杖,一邊揮舞,一邊「哇、嘩嘩」地大聲喊著,此時我才發現那支拐杖是白色的。啊!那個老人是盲人嗎?眼睛看不見了,還那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他們是怎麼了?

  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行為……?

  站在道口前面的深泥丘醫院的女護士也和他們一樣,高舉著雙手,露出紅色外套的下擺,嘩、嘩、嘩地不斷發出歡呼聲,如痴如醉般地狂舞著。

  我一直倒退到馬路的邊緣,幾乎是身體向後仰地看著這異樣的場面。

  就這樣,「那個」終於來了。

  「那個」像黑色的旋風般通過了,即使我集中了所有的神經,也無法描述出「它」的形狀或構造的細節。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當「它」震動地殼,發出隆隆的聲音經過時,有一股花香般的甜甜氣味……

  另一方面……

  迎接「那個」的人們的熱情,也達到最高點了。

  拿著照相機或其他攝影器材的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東西,他們像著魔般高舉雙手,並且拼命揮舞著雙手,手舞足蹈,還發出瘋狂的歡呼聲。

  從「那個」的側腹部凸出的黑色腳——像黑色的腳——在「那個」快速通過的同時,掃過了幾個人的身體。

  結果——

  血色的煙霧飛舞,那些人的頭瞬間飛到天空,大量的鮮血從他們的傷口往上噴出,他們的雙手卻從高高舉起的姿勢,像在跳著奇怪的舞般,軟軟地頹然垂下來。

  可是,即使這樣,人們還是不為所動,也不害怕。往上噴出的血與冒出來的煙混在一起所形成的不祥顏色,覆蓋了眼前的風景。人們的嘴裡還是發出歡呼聲,手還是瘋狂地揮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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