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上善若水
2024-06-15 11:54:25
作者: 方竹
劍之宗的論劍大會每十年舉辦一次,屆時天下有名或想成名的劍客都會來參加。原本的天下第一已經死了,現在的天下第一卻沒有人知道是誰。有誰會不想成為天下第一呢?
也許真的有那麼一個吧。
影劍還住在自己的雪山上,他的鷹和他的劍都還在。還有一尊一人高的冰雕。在他手中,除了雪玉還能雕出誰的身影呢?
在他心中,只有那麼一個雪玉,那麼一個對他沒有絲毫愛的雪玉。
影劍的劍在翻舞,冰屑如雪花般飛濺、散落。而其中卻沒有夾雜這個痴情漢子的淚。他從未流過淚。他想念一個人的時候不會流淚也不會喝酒,淚和酒會讓他的意識模糊,讓他看不清腦海中的那個身影。他不捨得,你讓他怎麼捨得?換做是你,你又會捨得嗎?
一個個屬於她的身影,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她的一轉身一回眸,她存在在他腦海中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他都捨不得忘記,他只能用這一塊塊冰將自己的記憶保留。
他雕成的是一個笑臉。
抬手,他想去觸摸他的臉,當他的手無限接近,只差那麼一點的時候,他卻把手縮了回來。她的美,豈是他這侏儒可以染指的。
門外有腳步聲,影劍立刻回過頭去。
「你……你……你來……來了。」見到這個人,影劍不禁語塞。這人,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雪玉嗎。
雪玉道:「恩,我來了。」
「你有什麼事嗎?」影劍在心裡想過千萬次與她見面時要說的話,要做的表情。他甚至也想過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在乎她。至少她離開的時候不會有那麼多留戀,也許她就會好過一些。她好過了,自己就算再怎麼受罪,又能怎麼樣。
但到了此時,到了真正見她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已經被融化了,他寧念化成水,寧願被她踩在腳底。就如阿難說的:「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願伊從橋上走過。」佛尚且不能斷了愛,何況人。
雪玉道:「你救了我,我來謝你。我知道金銀財寶你看不上,這是我天山珍藏的梅雪佳釀,希望你笑納。」此時已有四個人抬著一個大瓮走了進來。瓮口用膠泥封住,卻仍能聞到散發出的酒香。據說釀這酒除了需要上等的糧食,還需要特別的水。那水是用初冬時落在梅花上的雪化成的,而且只能用第一場的雪。釀這一瓮酒,至少需要收集幾十年的雪水,釀起來不易,喝起來自然更捨不得。
「謝,」影劍忽然笑了出來:「我需要你謝嗎,我需要你謝嗎!」
「好!」
影劍走到瓮前,啪一掌拍開封泥,四個大漢合力抬的酒缸他一個人就舉了起來。然後,和著自己的愛和心碎,把這一瓮酒喝的一滴不剩,而且一滴都沒有灑出來。這是她給他的酒,無論如何他都不想糟蹋。
「我領了你的謝,你不欠我的了。」影劍的聲音開始哽咽,他不會讓自己流淚。
雪玉大聲道:「好!好!好!」
「好一個堂堂男子漢!好酒量!好氣度!」
她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之後仰天長笑,笑的那麼狂!
轉身,雪玉走了,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又停下腳步。
「劍皇死了,我不想永遠做寡婦。但是,就算我要嫁,也一定要嫁給天下第一的男人。」
這次她真的離開,這裡又只剩下他一個。
他的劍又在翻舞,雕出了狂笑的她。
「你見到他了?」劍無雙站在段痕面前,他對於段痕,卻是十分的在乎和看重。
段痕點了點頭,卻又想起那個人,那把劍。他第一眼看到那人的時候,根本沒有看清楚他的模樣,卻只看到一柄無比巨大的利劍豎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仿佛要被這一把巨劍之上的劍氣絞碎。
「你知道他所學的劍法嗎?」劍無雙又問。
段痕這次卻知道:「我能感覺的出來,和那一招劍法很像。」那一招劍法,說的自然是黃帝留下的那一招。
劍無雙瞟了眼段痕手裡的星傑,問:「妙義應該告訴過你,他想要的是什麼,對吧。」
段痕將星傑握的更緊,道:「知道。」
「那你知道那時他為什麼沒有動手嗎?」劍無雙追問。
段痕沉思片刻,回答:「因為這裡的規矩,只有在試劍石才能與人比劍。」
劍無雙搖頭:「因為那時你還不配他出手。但終究劍在你手裡,他不會奪走你的劍,因為那是對劍的尊重。」
段痕愕然。
劍無雙微微含笑,又問:「你來這裡多久了?」
段痕卻道:「不記得了。」
劍無雙又問:「那你學到了多少?」
段痕道:「一萬兩千四百零一招。」
劍無雙呵呵一笑,道:「這你倒記得清楚。」
段痕道:「是不敢忘。」
「好!」劍無雙道:「現在,我應該可以教給你我的劍法了。而且我可以告訴你,那個人,學的就是我的劍法。」
「你的劍法?」段痕雖然不懂,卻顯得欣喜若狂。他見識過劍無雙的劍法,若是真的能學到他的招式,對自己一定有很大幫助。甚至能幫助自己將正邪合二為一。那就真再好也沒有了。而且,他也能更加了解那個人。
「沒錯,」劍無雙道:「之所以讓你先學那四劍道之中的劍法,是因為我的劍法是以那劍法做根基。若是不去學這萬招劍法,就難懂我劍法中的奧妙。學了也是白學。」
這一點,段痕能感覺到。他初練那一招劍法之時只覺得其高深,卻不知其高深在何處。而此時,而當他學會那萬招劍法之後,他卻已經能探出其中門道。但那一招高絕如高山仰止,陽春白雪。他如何能領悟得通透。
劍無雙又道:「現在,再練一次那招式。」
段痕的劍在動,疼痛他已可以忍受,他已習慣。但招行一半之時,他卻停了下來。劍無雙知道,這絕不是因為疼痛。
「怎麼了?」劍無雙問道。卻有那麼點明知故問的意思。
段痕道:「只要我動就會有變化,我就練不出那一招。」
劍無雙道:「那你知道,為什麼我的劍會沒有變化嗎?」
段痕不知道。
劍無雙又問:「你的劍,是跟著什麼在動?」
段痕道:「我的手。」
「你的手呢?」
「我的身體,我的心。」
「那你的心呢?」
劍無雙這最後一個問題,卻讓段痕無從回答。
「你的心在跟著你的感覺動,因為你感覺到了對手的運動。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真正的高手是不會讓自己跟著對手動的,他會牽動對手的手,對手的心,對手的感覺。我的劍在動,但我卻能與你的感覺保持一致,所以你感覺不出我在動。但我的招式變了的時候,已經是你感覺的盡頭,也就是你生命的盡頭。」
這是劍無雙的答案,讓段痕獲益匪淺,卻似懂非懂的答案。
「我知道對於這個答案,你無法理解。我再問你,你知道什麼叫上善若水嗎?」
段痕道:「我知道,那八個老頭子教過我。他們說水最卑賤,也最高潔。人能髒水,水不髒人。水能流向人無法去到的地底,也能升騰成雲,到天下最高處。」
劍無雙卻笑著搖了搖頭,道:「他所說,不過是水的形。卻不是水的神。」
「水無生無滅,無欲無爭,無名無利。這才是水。」
「這就是所謂,上善若水?」段痕問道。
劍無雙卻否定:「不是。其實上善可以若水,也可以若火,可以若風,可以若塵。若你真能達至上善之境,又何必在乎自己像什麼?若你求自己如水一般,那便是執著,最不該有的執著。上善之境便是於有無之間,有與無相互排斥卻也相互依存。我的有便是你的無,我的無便是你的有。」
段痕還是不懂,卻仿佛從這老者身上看到了一片無限廣闊的疆土,自己在那疆土上馳騁,卻始終無法得窺全貌。
劍無雙留給段痕的是一卷刻在竹簡上的圖譜,一共三卷,每一卷上只有一招。段痕不相信劍無雙會欺騙自己或對自己有什麼隱瞞,這三招,可能真的就是劍無雙一生中劍法的凝結。
還有七天,劍之宗的論劍大會才開始。但今天這裡所有的客房就已都注滿了人。這裡沒有誰認識誰,也沒有誰看得起誰。就算之前是老友兄弟,到了這裡也會變成對頭。他們都是奔著天下第一來的。
天下第一隻有一個,怎麼可能是你?怎麼可以是你?天下第一,捨我其誰?
每個人心中都這麼想著,唯獨一個人想的卻有些不同。他只知道,我一定要成為天下第一的男人。一定要。
影劍的劍還在,五尺的大劍被在他還未及五尺的身上顯得十分滑稽,甚至會因此被那些不長眼的後輩耍笑。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天下第一。
時將正午,伙房開始忙了起來。飯菜不見豐盛,也沒人會在乎。誰來這裡都不是為了吃飯的。廳內有桌椅,可以大家聚在一起吃,也可以吩咐人把飯菜送到屋裡。很多人都是在屋裡吃飯的。誰也不想自己在吃飯的時候被人從背後刺一個透明窟窿。雖然論劍之日未到,而且這裡的規矩嚴明,但誰能保證,這裡的人都是君子?
影劍也不能,但他卻坐在了外面的桌子上。與他坐在同一張桌上的還有那黑衣人、白衣人,還有劍童。
白衣人喝水,而黑衣人則喝酒。影劍的酒量很好,見到另一個酒量這麼好的人,就像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般。
黑衣人又端起一碗酒,準備往嘴裡倒,影劍卻伸手蓋住了他的碗。
「你幹什麼?」黑衣人冷冷問道。
影劍道:「如此喝酒,豈不麻煩?」
黑衣人道:「如何喝酒不算麻煩?」
影劍道:「你一壇我一壇,便不麻煩。」
於是二人就開始喝。
酒罈子越摞越高,兩個人的肚子也好像越來越大。片刻間二人已經各倒進肚子裡三十三壇高粱酒。高粱酒很醇也很烈,雖比不得陳年的竹葉青,卻別有一番風味在裡面。此時兩人都微微有些醉了,但醉了的人卻往往認為自己更加的能喝,所以誰都沒有停下來。只是苦了抬酒的僕人。這場面本也不算難見,但此時拼酒的卻是這幾個人中的怪物,誰都忍不住想去看一看。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人越來越多,幾乎要將這大廳擠滿。
影劍喝乾了第五十壇高粱酒,啪一掌拍碎了酒罈,道:「今天就陪你喝到這。若是以後想喝酒,隨時找我。卻別招惹來這些小人。」影劍這一句話,無疑是將這裡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黑衣人卻站起身,道:「對,我們喝酒不是給你們這群小人看的。快滾!」
有誰會真的離開,就算本想離開,聽到這兩句話也一定要留下。留下來問個清楚明白,討一個說法公道。何況這裡的人全是習劍之人,劍之剛,寧折不彎,寧死不辱。
白衣人站起身,將摺扇握在手中,道:「我勸你們還是儘快離開的好。我這朋友發起火來我可也管不了。」他在笑,一種讓人不舒服的笑,一種不將人放在眼裡的笑。
「我偏要看看他的火有多……」
「大」字還沒有說出來,這人的胸膛上就多了一根竹筷。而黑衣人面前的竹筷卻只剩下一根。方才人群擁擠,這人還未跳出來,黑衣人卻能辯出方位,一擊中的,卻不傷無辜。而且他擲出竹筷用的並非暗器手法,而是飛劍手法,便是以氣御劍。這等修為,若沒有百年修為,是萬難達到的。
人群散了,那不知名號的屍首也不知被誰收走了。
黑衣人坐下,問:「你還喝嗎?」
影劍道:「喝。」
還是那個極端的空間,還是那令人魂破膽寒的聲音。
「進展的怎麼樣了?」這次,他居然先行發問,看來他也有些著急了。
黑暗中,有人回答:「他現在已經去了劍之宗。但在我們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領悟了黃帝留下的劍法。而且劍無雙那個老傢伙居然把畢生心得傾囊相授。屬下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的,他越是強大,我就越是開心。這一次我們不能像上一次那樣再錯過了。」那聲音興奮卻也迫切,仿佛在這黑暗中多呆一刻都是煎熬。這黑暗,是他棲身之處,卻也是他的牢籠。
「他怎麼樣了?」那聲音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
那人回答:「屬下月前就已找到了他,再有三日他便能復原。」
「恩。」那聲音顯得很滿意。
那人不再回答,他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
魔族裡,莫陽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這可以說是這裡唯一有點樣子的房間。魔君雖然不會討女孩子喜歡,但起碼的體貼卻是有的。
但莫陽在這房間卻是坐立南岸,總有些心神不寧,仿佛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你還沒睡嗎?」梵天奇站在門外問道。
莫陽恩了一聲,道:「進來吧。」
梵天奇走進去,卻還沒有坐下便先道:「我,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莫陽道:「會是什麼事?」
梵天奇道:「他,回來了。」
莫陽沒有回答,她的心跳好快,她好緊張。她生怕梵天奇說的那個他,不是他。
梵天奇也能感覺到這些,所以他說:「是他。但不是輪迴之後的他,而是之前的他。我們兩個命線一致,所以我能感覺到他的生命,又得到了延續。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但我卻能明顯的感覺到他真的還活著,我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他在哪!」莫陽一下子跳了起來,她恨不能立刻飛到他面前。
梵天奇卻道:「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覺到他還活著,但他究竟在什麼地方,我也不清楚。」
莫陽卻道:「這次,我一定要找到他。就算踏遍千山萬水,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絕對要找到他。」原本只有男子才應該擁有的決絕,此刻卻浮現在了她這張臉上。
梵天奇道:「明早我們動身,我陪你一起找。但在去之前,我們是不是該去看看他?」
莫陽沉吟著,終於點了點頭:「恩。」
「據說過幾天那裡會舉辦一場論劍大會。我打算去看一看再走。」梵天奇知道這個要求很過分,他知道莫陽甚至連這一夜都等不了。但是那個人畢竟是南宮涵的輪迴,畢竟,也是他的弟弟。
誰知莫陽卻居然答應了:「看到他沒事,我也能放下心來。」
梵天奇長舒了口氣,道:「你放不下他嗎?」
莫陽不回答,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找了十三年,又怎麼是能說放下就放下的呢?
梵天奇道:「其實這些年,我知道你難為了。」
莫陽苦笑一聲,道:「誰讓我偏偏愛上了一個他那樣的人。而且,我知道自己還能再見到他,沒什麼好難為的,值得了。」
梵天奇道:「我南宮涵弟弟也真有福氣。」
「也許是我有福氣吧。」莫陽笑著,有點無奈,有點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