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千鈞一髮(四)
2024-06-15 09:25:24
作者: 鳳歌
朱微道:「大師不走,我也不走!」
淵頭陀大皺眉頭,說道:「你武功不濟,留下來死路一條。」
「死了也好!」朱微嘆一口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她小小年紀,如此看淡生死,淵頭陀頗感意外,然而敵眾我寡,唯有盡力揮舞帳篷,護住朱微,且戰且退。
退到營門附近,忽聽有人叫道:「上馬!」二人應聲一瞧,沖大師奪來兩匹戰馬,自與石姬共騎一匹,另一匹直衝過來。淵頭陀抓住朱微,翻身上馬,衝到營門,柵欄已然落下,淵頭陀也不停下,借著奔馬之勢,猛地揮出一掌,砰,千鈞柵欄一推即倒,淵、沖二人躍馬而出。
蒙古將士驚怒交加,各自找來戰馬,背起弓箭,大呼小叫地衝出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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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頭陀一行人多馬少,不過片刻,就被趕上。蒙古騎士彎弓夾馬,亂箭射出。眼看前方兩騎變成一對刺蝟,淵頭陀忽然勒馬轉回,手中帳篷抖開,四方軟棍又變成一面碩大圓盾,箭雨射中帳篷,均被彈在一邊。
蒙古將士目定口呆,可也有人看出便宜。烏蘭巴日發一聲喊,騎兵左右分開,張開兩翼,向前包抄,一旦陣勢圍圓,淵頭陀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擋不住蒙古兵四面齊射。
鐵蹄雜沓,呼嘯而過,眨眼間,四人二馬,再次陷入重圍。數百張強弓搭上箭矢,齊刷刷地對準陣心。
「立馬投降!」烏蘭巴日大喝一聲。
淵頭陀嘆一口氣,垂下帳篷說道:「天意……」
話音未落,遠方傳來一陣異響,仿佛被窩裡敲打破鼓,喑啞震耳,驚心動魄。
蒙軍起了一陣騷動,忽聽有人高叫:「漢人來啦,漢人殺來啦……」話沒說完,變成一聲慘叫。
烏蘭巴日驚慌失措,放下弓箭,向南張望,遠方暗夜深處,千軍萬馬一躍而出。騎士身披鐵鎧,馬蹄全都包裹棉絮,挽弓弩、挺槍矛,勢如奔雷,突入軍陣。剎那間,箭如雨落,槍矛齊飛,好比滾水潑雪,蒙軍不及應敵,就被沖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顧不上沖大師等人,回身縱馬,狼狽逃往大營。
沖大師環視四周,說道:「去山上!」夾馬向西衝去,那邊山影起伏,在風雪中若隱若現。混亂中,沖大師不失冷靜,逃回大營並非良策,那兒一馬平川,適合騎兵馳騁,只有逃入山區,崎嶇的山勢才是屏障。
趁著混亂,衝到山腳。沖大師回頭一看,無人追來,這才棄了馬匹,上了山坡,找一塊岩石藏好身形。
朱微猶有餘悸,回望戰場,鐵甲騎兵仿佛一股暗青色的潮水,洶湧激盪,不斷地吞沒逃逸的蒙軍。
「誰的軍隊?」朱微忍不住問道。
「燕王朱棣!」沖大師冷冷說道。
「四哥?」朱微有些不敢置信,「這麼巧?」
「不巧!」沖大師搖頭,「燕王早已定計夜襲,只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朱微想起他孤身在燕軍大營外遊蕩,恍然道:「那天你是去當間諜?」
沖大師點頭:「兵貴神速,燕王深得個中三昧,他用的朵顏三衛是蒙古人。燕王怕他們不肯同族相殘,故意趁夜偷襲,好讓朵顏騎兵不知敵人是誰,等到接戰交鋒,知道也來不及了……」
淵頭陀注目戰場,嘆一口氣,突然一跤跌倒,咯地吐出大口鮮血,身子有如泄氣的皮球,眼看著萎縮下去。
「大師!」朱微失聲驚呼。
「師父……」沖大師上前一步,伸手要扶,才想起左臂已經不在。
「我沒事!」淵頭陀面如金紙,口氣虛弱,「受了點兒小傷!」
「鐵木黎乾的?」沖大師問道。
淵頭陀閉目點頭。金帳一戰,淵頭陀震死竺因風,因而分心,中了鐵木黎一擊。此後他絕地反擊,逼退鐵木黎,奪回了石姬,可也受了極重的內傷,好在十年枯禪,練就驚人耐力,強忍傷勢,突出蒙營,支撐到此間方才發作。
「鐵木黎!」沖大師舉目望天,「嘿,鐵木黎。」
淵頭陀聽出他話中怨毒,張開雙眼,目光落在沖大師的斷臂上,澀聲問道:「你的手沒了?」
「是!」沖大師答道,「沒了。」
「大盈若沖!」淵頭陀有些悵然,「沒想到一語成讖!」
「徒兒一直奇怪。」沖大師笑了笑,「師父為何給我起名為沖?」
淵頭陀略一沉默,方才說道:「你相貌殊異,智力高妙,好比佛陀寶相,大圓大滿,聖德莊嚴;自古滿則損、盈則虧,我怕遭遇天妒,故而以『沖』命名,消解滿盈之兆,只沒想到,天道茫茫,終歸無所遁逃!」
沖大師一時默然,低頭看向石姬,見她牙關咬緊,仍在昏迷,身子滾燙如火,氣息說不出的微弱。
忽聽淵頭陀說道:「我兩面受敵,護不住她,她的臟腑受了重創,恐怕是活不長了。」
朱微吃了一驚,沖大師也不抬頭,木然望著石姬,輕輕將她放下,右手按住「膻中」,度入一股內力。
石姬張開雙目,看見沖大師,眼露驚喜,剛要說話,鮮血衝口而出。沖大師揮動手指,封住她體內血脈。石姬停下嘔血,緩過氣來,哭中帶笑:「主人……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別說話!」沖大師將內力注入女子體內,但覺經脈散亂、臟腑虛弱,多處筋骨朽壞,整個兒就像一堆鬆散的泥土。
「主人……」石姬悽然一笑,「我要死了……」
「別說傻話!」沖大師猶豫一下,「我不許你死!」
石姬望著他,眼波微微迷離,輕聲說道:「我也不想死,可是沒法子呀,主人……」
「石姬……」沖大師低下頭,柔聲說道,「你叫我沖吧!」
石姬目光一亮,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血說道:「我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說了,你別怪我……」
沖大師嘆道:「你說吧,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所以待我好,全因為我像寶音郡主……」
「是啊……」沖大師嗓音低沉,「少時的你,真的很像寶音,眼睛很明亮,仿佛一面鏡子,能夠映照人心。」
「我只是她的影子……」
「不!」沖大師眼露苦澀,「你就是你,她是寶音,你是石姬……」
「是麼?」石姬眼神恍惚,「不管怎麼說,這些年,你讓我做的事,我並不喜歡。可是……可是只要想著你、看著你,我就打心裡感到歡喜,有時候做夢,我也會夢到你,夢到你還了俗,穿著王孫公子的衣裳,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漂亮。你拉著我、抱著我,就像新郎對待新娘,前面的房子裡鼓樂喧天,燃了好多蠟燭,我們走呀、走呀,可是總也走不進去,每一次,將要跨過門檻……我就突然醒了,心裡又歡喜,又難過,總會哭上好久好久……」
石姬自忖必死,無所顧忌,吐露心曲。沖大師一時愣住,不知從何答起,但覺懷中女子脈搏漸弱、身子漸冷,石姬定定地望著他,勉強舉起手來,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頰,口唇微微蠕動,似要說些什麼,沖大師湊上去,只聽石姬喃喃說道:「沖啊,真想一直看著你……」
沖大師心中一痛,澀聲說道:「看吧,我永遠都在……」
石姬微笑起來,指尖緩緩滑落,她閉上眼睛,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褪去。
風雪嘶吼,嗚嗚咽咽,沖大師抱著石姬,一動不動,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遠方,眼中空無一物,無悲無喜,也無光亮。
朱微心中悽苦,緩緩跪下,握住石姬冰冷的右手。她受過石姬多日照料,雖是沖大師的陰謀,可與之相處,朱微並未感覺多少虛偽,記憶所及,只有溫柔可親,足見任何陰謀詭計,也磨滅不了人的本心。
「沖!」淵頭陀悠然開口,「你這一世,到底在尋求什麼?」
「徒兒不知!」沖大師茫然搖頭,「我以前似乎知道,如今卻又不知道了。」他放下石姬,站起身來,眺望遠處曠野,那兒火光沖天,正是蒙古大營。朱棣夜襲得手,數萬蒙軍生死不明。
「大汗死了,石姬死了,勃兒只斤也完了!」沖大師自言自語,「一切都完了,完了……」
這一支蒙古大軍,本是他費盡心機,從各大部落里召集而來,也是黃金家族最後的血脈。捕魚兒海之戰後,成吉思汗的後裔早已衰落,燕王夜襲之後,勢必一蹶不振,雖然汗位尚在勃兒只斤手裡,可是內有鐵木黎掣肘,外有瓦剌、韃靼等部虎視眈眈,草原上失去了共主,此後群雄逐鹿,再也無暇爭奪中原。
復國之夢,至此破滅。沖大師大袖一揮,發出癲狂大笑,笑了一陣,忽又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一直哭倒在了山坡上。
朱微抱著石姬,也不瞧他一眼;淵頭陀古井不波,只是默默觀望。
沖大師哭聲漸小,背脊聳動,十指深深地陷入泥里。朱微對他一向鄙夷憎惡,此時見他如此軟弱,心裡竟然生出了一絲憐憫。
過了良久,沖大師平靜下來,趴在那兒,渾如一個死人。
「哭夠了麼?」淵頭陀終於開口。
沖大師默然不答,淵頭陀又道:「人心捨近求遠,遠者難得,近者已失。世間的成敗生死,放乎人物,悲喜婉轉,不能自已;放乎天地,於其又有何加焉?百多年前,蒙古大軍掃南盪北、破國無數,疆土之大,不可計量,而今只剩下一片衰草。成吉思汗、忽必烈權勢煊赫,如今他們又在哪兒?帝王屠萬民而得百國,其後不過一一丟失,佛陀舍萬物而得本心,心之所往,此性長存。人間得失,大底如是,世上萬相,也不過虛妄。」
這一番話,朱微聽得如痴如醉,喃喃念叨:「世上萬相,也不過虛妄?」回想生平得失,忽然悲苦難抑,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沖大師動了一下,慢慢爬起身來,臉上淚痕未乾,神情空寂,豎掌於胸,念偈道:「營營碌碌三十秋,是非恩怨自此休,夢中折花花不得,山自無語水自流!」
淵頭陀略一沉默,搖頭道:「你還在得失有無之間,方才登堂,遠未入奧。」
沖大師面露沮喪,忽聽淵頭陀又說:「大機大用,本從百死中得來。當年你讀破萬卷佛經,卻無向道之心,而今有意修持,也算進了一步。」
沖大師低頭作禮:「還請和尚扶持!」
淵頭陀苦笑道:「當年我立下宏願,你若不能證道,為師也在囊中!」
沖大師道:「願為鋒芒,脫穎而出!」
淵頭陀道:「出不難,入也不難,出而後入,才是極難。」
「善哉,善哉!」沖大師眉眼飛動,若有所悟.
三人找山洞躲藏一夜,次日清早,極目望去,蒙古大營夷為平地,燒焦的柵欄青煙繚繞,雪地上散落人馬屍體,惹來成群的野狼啃食悲號。
沖大師架起柴火,將石姬屍首焚化,用布帛包好揣入懷中。淵頭陀的傷勢越發沉重,一夜之間,竟已無法行走,沖大師背起師父,說道:「寶輝公主,我送你去燕王大營。」
朱微搖頭道:「我不見燕王、也不見寧王。」.
沖大師微感詫異,想了想,問道:「你有何打算?」
朱微抿了抿嘴唇,低下頭,小聲說道:「我想去找樂之揚!」
「他在哪兒?」沖大師又問。
「北平!」朱微說道。
沖大師皺眉遲疑,淵頭陀在他肩頭說道:「這一帶是燕山余脈,翻山而過,比走大路更近。沖,她孤身女子,旅行不便,送佛送到西,你護送她回北平吧!」
「是!」沖大師低頭應允。
朱微本不想勞煩二人,可她長居宮廷,從未獨自出門,一眼望去,四野茫茫,北平地處何方,當真一無所知。只好低頭稱謝,跟著淵頭陀師徒翻山越嶺,向南走去。
李景隆抵達北平,圍城的南軍增至六十餘萬,大有投石填海、揮汗成雨之勢,直將北平、永平二城圍得水泄不通。
燕王北襲蒙古,尚在數百里之外,又因內外隔絕,城中守軍對此一無所知。朝廷分軍北上,繞過北平,直逼松亭關、劉家口,試圖斷絕燕王南下路徑,無論身在大漠的燕王也好,遠在金陵的建文帝也罷,心中模糊感覺,北平一戰,關係天下運勢,只能勝,不能敗,故而各逞其能、傾盡全力。
是日,李景隆升起帥帳、召集諸將。耿炳文父子敗軍之將,垂頭喪氣,不敢直視主帥。
李景隆掃視戰報,臉色陰沉,良久說道:「長興侯!」
「在!」耿炳文硬著頭皮,挺身出列。
「你是開國功臣、本朝柱石。」李景隆字斟句酌,「陛下對你信賴至深,故而令你為副帥先鋒,不說攻下北平,也當重挫燕藩的銳氣。不曾想,你喪師失眾,損兵兩萬,大大助長敵人威風,敢問,這算不算辜負聖恩?」
「大帥明斷!」耿炳文不願坐以待斃,「下官所用攻城之術,均是先帝留下的遺法,亦是……」他猶豫一下,「亦是當年梁思禽創設……」
聽到「梁思禽」三字,帳中起了一陣騷動,諸將交頭接耳,神氣古怪。李景隆心中不滿,瞪眼掃視,目光所過,帳中平靜下來。
「梁某人前朝叛逆、釜底遊魂,罪不容誅。」李景隆冷笑一聲,「他能創設攻城之術,為了報復朝廷,難道就不會留下破解之法麼?」
「大帥所言甚是。」耿炳文嘆一口氣,「當年下官憑藉此術,攻城克堅,鮮有敗績,此番攻城,卻是處處受制,每出一法,對方便有奇招異術應對。下官甚是疑心,北平城中,恐有九科餘孽!」
眾將只覺有理,紛紛點頭稱是。李景隆心中暗惱,死掉兩萬人馬,並不在他心上,所以和耿炳文計較,實為殺雞儆猴、樹立權威。他雖是名將之後,奈何從未經歷大戰,資歷甚淺,難以服眾,尤其洪武朝的名將,個個征南掃北,戰功赫赫,不將主帥放在眼裡。李景隆深感頭痛,立意逮著耿炳文的痛腳,嚴懲重罰,懾服這一幫驕兵悍將。不料耿炳文年老成精,三言兩語,竟將敗北之罪引到九科門人身上,言外之意,輸給梁思禽也不算丟臉。
李景隆怒氣沖腦,冷哼一聲,拍案說道:「無論對手是誰,折損朝廷兵威,都是大大的不對,兩萬健兒也不能白白送命!」
耿炳文臉色難看,武定侯郭英見勢不對,起身出列,拱手說道:「大帥息怒,長興侯雖有過失,終歸還是功臣,不可因為一次戰敗,便將先前的功勞抹殺殆盡。」
郭英也是開國名將,悍勇善戰,朱元璋對他頗為看重,從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郭四」。他妹子又是朱元璋的妃子,也算皇親國戚。洪武朝誅殺功臣,元勛股肱大多覆滅,唯有耿、郭數人僥倖存活,故見耿炳文遭殃,郭英兔死狐悲,忍不住為他開脫。耿炳文心中感動,看了郭英一眼,微微點頭致意。
李景隆不為所動,冷冷說道:「功必賞,過必罰,長興侯當年有功,先帝、陛下不曾薄待他。如今冒然攻城、喪師敗績,若不擔起罪責,如何讓將士心服?本帥賞罰不明,又何以節制三軍?」
耿炳文看了郭英一眼,流露深深絕望。郭英心中氣悶,咳嗽一聲,說道:「大帥……」
「武定侯,不用說了。」李景隆擺了擺手,「來人,拿下長興侯,摘去他的頭盔……」
「慢著!」耿炳文高叫。
「怎麼?」李景隆臉色一沉,咬著細碎白牙獰笑,「長興侯你要抗命?」
「不敢!」耿炳文說道,「我自己來!」丟掉頭盔,扯下鎧甲,並不停手,將貼身的單衣也扒了下來,露出壯碩蒼老的軀體,上面瘢痕交錯,一時不可計數。
帳中將帥無不動容,耿炳文按捺悲憤,環顧四周,嗓音微微發抖:「老夫結髮從軍以來,跟隨先帝征討四方,先後數百戰,受創數十處,肝腦塗地,不懼生死;雖無元勛之功,也有犬馬之勞……」
「好漢不言當年勇!」李景隆不耐道,「此一時,彼一時……」
「沒錯,耿某老了,活不了幾年了。」耿炳文眼中滿是悲愴,「倘若進入監牢,遭受獄卒小人踐踏,傳了出去,恐怕惹來非議,說陛下不念舊情、虧待老臣,從而動搖軍心,有損陛下英明……」
「好大的帽子!」李景隆一拍桌案,騰身而起,他環視四周,忽見諸將抿嘴皺眉,各自望著耿炳文,眉梢眼角大有同情。
李景隆氣勢一餒,心想耿老兒倚老賣老,委實可恨,若不狠狠懲戒,難消心頭之恨,可是眾怒難犯,當下咬牙笑笑,坐下來說道,「好,接著說,我倒要看你說什麼?」
耿炳文慘笑一笑,說道:「耿某半生都在沙場,要死也當馬革裹屍,死在沙場之上,只盼大帥開恩,容我領一支偏師,擔任攻城先鋒,即便戰死,也無遺憾!」
李景隆始料不及,只一愣,忽見諸將的目光齊刷刷投了過來。他猛可醒悟,到了這個地步,倘若一意孤行,勢必動搖軍心。北平城堅難破,身為前鋒,九死一生,何況老頭兒自己請命,就算戰死,也牽扯不到自己身上。
李景隆轉了好幾個念頭,一半沮喪,一半快意,沉默良久,冷冷說道:「如此也好,長興侯若能攻下北平,便算戴罪立功,本帥自當稟告朝廷,減免你的罪過。」
「謝大帥!」耿炳文行了一禮,回頭望去,耿璇眼中含淚,悲憤難抑,不由暗暗嘆一口氣。
李景隆又道:「說到攻城,各位可有什麼妙方?」
郭英冷冷道:「長興侯跟城裡交過手,知己知彼,以他為最!」
李景隆老大氣悶,可又無言以對,要說了解城中守軍的情形,耿炳文兩次攻城,自然最為了解,只好硬著頭皮問道:「長興侯,你有什麼主意?」
耿炳文穿好甲冑,慢吞吞說道:「城裡有能人,使詐弄巧,對面都有克制的法子,如今之計,唯有以我之長,擊敵之短。」
李景隆皺起眉頭,喃喃說道:「我軍之長,那是什麼?」
諸將一聽這話,多少流露出幾分輕蔑。耿炳文木然說道:「我軍之長,就是人多,敵軍之短,就是人少。這一次,我軍不用巧計,不用花招,集中攻城器械,百道攻城,一時俱發,使其東西南北不能兼顧,只要攻破一點,再集中兵力、蜂擁而入。」
李景隆不以為然,說道:「這算什麼妙方,這樣的攻城法子誰不知道?」
耿炳文陰沉不語,郭英卻激動起來,老臉漲紫,大聲說道:「兵法正奇相生,長興侯出奇制勝,遭遇敗績;奇兵無效,就該用堂堂之師。如不然,調集六十萬大軍又有何用?」他停頓一下,森然說道,「如今大錘在手,就該砸爛北平!」
諸將無不點頭,李景隆滿心煩躁,他打心眼兒里不願聽從兩個老將,可他從軍以來,並未攻下一座城池,更別說北平這樣的前朝帝都。耿炳文身經百戰,尚且慘敗,比起他來,李景隆更無多少勝算。他搜腸刮肚,將生平所學兵法謀略想了個遍,也想不出什麼高明主意。他懊惱起來,甚至有些兒埋怨黃子澄和齊泰,這兩個寵臣將他放到如此地位,外人看來風光無限,李景隆起初也很高興,直到真正帶兵打仗,方才明白其中的難處。耿炳文輸了受罰,他李景隆身為主帥,倘若也輸了,還不知道遭遇何種奇恥大辱。
李景隆抿著嘴唇,臉色鐵青,過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說道:「武定侯的話,各位可有異議!」
諸將面面相對,各自搖頭。李景隆也失望、也沮喪,手扶桌案,起身說道:「趁著燕王未到,明日一早,全力攻下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