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無花(一)
2024-06-15 09:24:55
作者: 鳳歌
徐妃一身盛裝,臉色蒼白,一雙眸子又黑又亮,滿頭珠翠璀璨耀眼。她站在門前,掃視廣場,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屑,跟著漫步向前,一路走到張昺馬前。
張昺翻身下馬,拱手行禮:「王妃娘娘萬安。」
「張昺!」徐妃語氣冷淡,「你好大的陣仗,這是要滅了燕王府嗎?」
「王妃言重了。」張昺勝券在握、鎮定自若,「下官此次前來,實與燕王府無關。」
「哦?」徐妃細眉上挑,「那為何陳兵府前、耀武揚威?」
「王妃遲遲不出,下官害怕走漏了嫌疑。」
「嫌疑?」徐妃皺眉,「誰啊?」
「寶輝公主!」張昺冷冷說道。
徐妃面有詫色,遲疑道:「寶輝當日受冷玄之邀去了金龍亭,多日未歸,不在府里。」
「據下官所知,寶輝公主就在王府。」張昺盯著徐妃,寒聲說道,「當日冷公公失蹤,寶輝公主事後潛逃、難脫嫌疑。王妃娘娘,事有輕重,您不要護短。」
「豈有此理?」徐妃怒道,「寶輝公主失蹤,我還沒跟你們算帳,你倒找上門來了?別說寶輝不在,就算她在王府有如何?她是先帝之女,冷玄不過一個太監,身份天淵懸殊,就算寶輝殺了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冷公公是欽差,皇命在身,誰敢害他,就是反抗朝廷。」張昺嗓音拔高,「王妃娘娘,你說寶輝不在,可敢讓下官入府一搜?」
「放肆?」徐妃嗓音發抖,「本妃何等人?難道騙你不成?」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張昺咬牙獰笑,「公主若是不在,搜一搜又有何妨?」不待徐妃反駁,將手一揮,錦衣衛呼啦上前,將徐妃團團圍住。
徐妃面紅過耳,厲聲喝道:「張昺,你好大膽?」
鄭和一躬身,拔出一把短劍。扶桑道人袖袍一揮,鄭和飛出老遠,幾個士兵猛撲上去,將他摁倒在地、奪下寶劍,反擰雙手。鄭和極力掙扎,挨了數拳,口鼻鮮血長流。
事發突然,眼看王妃被困,府門前的太監、守衛個個傻眼,謝貴趁勢揮鞭,手下將士蜂擁而上,守衛欲要關門,均被打翻在地。剎那間,鎧甲鏗鏘、刀劍出鞘,沖開王府大門,數百精兵長驅直入,府中下人驚叫奔逃。
「張昺!」徐妃鳳眼圓睜,厲聲叱吒,「你這是搜查?還是抄家?」
「王妃恕罪。」張昺笑笑,「下官自有分寸。」
「龍困淺灘遭蝦戲。」徐妃恨聲說道,「你們這些狗官,終歸不得好死。」
「下官的死活,王妃說了不算。」張昺笑吟吟轉過頭,「謝大人,節制諸軍,不可傷及無辜,如有抗拒,格殺勿論。」
謝貴應了一聲,領著親軍匆忙進府,張昺由屬下官吏圍繞,大搖大擺地跟在後面。兩名錦衣衛一左一右,挽住徐妃雙臂,將她挾持向前。徐妃用力掙扎,銳聲叫道:「本妃有腿有腳,把狗爪子拿開……」
錦衣衛暗中受命,無動於衷,張信看不過去,下馬上前,喝道:「放肆!她是先帝之媳、燕王之妻、中山王的女兒,龍眷鳳身,萬金之體。你們什麼東西?也敢用髒手碰她?」義憤難忍,手按劍柄,錦衣衛見他凶煞,不覺放手。徐妃感激地看了張信一眼,振一振衣衫,揚起頭來,挺直腰身,一步一頓地走進王府。
官軍兵分四路,驅趕宮人,占據要津,四處搜查宮殿,鬧鬧嚷嚷,沸反盈天;謝貴、張昺自領一路精兵,越過前殿,直奔後院,沿途所遇宮人,驚驚慌慌,盡如鳥獸散走。張昺洋洋自得,笑道:「早知王府如此空虛,何必帶這許多人馬?人說燕王蓄養死士,照我看都是謠傳。」
「大人所言極是。」謝貴也笑道,「燕王應當是真瘋,一個瘋子,能有多大能為?」
兩人邊說邊走,走近王府後院。此間本是元帝後宮,女牆如帶,閣樓巍峨,一彎曲水流淌,白玉石橋橫跨水上。岸邊垂柳青碧,歇了幾隻黃鸝,忽見大隊人馬,刷刷刷展翅驚飛,盤旋鳴囀,叫聲悽厲。
張昺聽見叫聲,只覺不大吉利,舉頭望鳥,微微皺眉,扶桑道人袖袍一揚,「大至流神通」勁力掃過,鳥兒紛紛下墜,噗通噗通地掉進水裡。
徐妃怒道:「傷生害命,也是出家人的所為?」
扶桑道人瞥了徐妃一眼,笑道:「這叫不識時務,插翅難飛。」話中頗具威嚇,徐妃望著死鳥,心頭打鼓,兩人相隔咫尺,徐妃若有異動,也難逃這道人一拂。
後院有四門,正門名為「端慶」,也是前朝所造,因其名號吉祥,朱元璋留用未變,只將門首蒙古文字鏟去,換以龍騰日月之形。
四門關閉三門,只有端慶門虛掩未閉,兩個守門太監探頭探腦,看見人來,匆忙關上大門。
謝貴一聲令下,撞木上前,連撞三次,門閂折斷,大門轟然中開,露出煙柳畫閣。
諸軍呼嘯闖入,可是出人意料,院中清冷冷不見一人。眾人心生異樣,停下腳步,東張西望,謝貴咕噥道:「不對勁,人呢?上哪兒去了?」
張昺手拈長須,說道:「多半藏起來,分兵搜索,一間房屋也不可放過……」
謝貴還沒答話,扶桑道人咦了一聲,快步向前走去。張、謝二人不知其故、跟隨其後,走了十餘步,忽聽「嗚嗚」之聲,極盡淒楚,聞而心驚。
眾人大奇,繞過一棵大樹,忽見前方空曠,並排立著兩根拴馬石樁,樁上捆綁兩人,蓬頭垢面,渾身血污,口中塞了麻核,欲說不得,欲叫不能,兩眼之中透出絕望。
「葛長史,盧指揮……」張昺認出二人,駭然失聲。
那二人正是長史葛誠、護衛指揮使盧振,本是燕王下屬,暗中歸附朝廷、以為內應。此刻雙雙被綁,分明形跡暴露。
謝貴愣了一下,叫道:「快,鬆綁……」突然張口結舌,瞪視前方,但見樹後踱出一人,昂首闊步,體格修偉,身披鎖子甲,頭戴沖天冠,手挽決雲長劍,亮如四尺秋水。
「燕……」張昺神魂出竅,驚也不是,喜也不是,手指該人,如見鬼魅,「燕王!」
燕王目如冷電,瘋意全無,單人只劍,走到拴馬樁前,沖眾人微微一笑,劍尖一抖,挑出葛誠口中麻核。
「有埋伏!」葛誠尖聲厲叫,針刺一般扎入眾人耳孔。
「呵!」燕王手起劍落,葛誠血濺五步,人頭骨碌碌翻滾而出。
「為臣不忠者!」朱棣抬起頭來,眯眼掃視眾人,「斬!」
張昺一行如同墮入夢魘,為這氣勢所奪,儘管人多勢眾,竟爾忘了動彈。
「悖主忘義者!」朱棣長劍再揮,掃落盧振人頭,「斬!」
連斬兩名內奸,張昺才緩過神來,厲聲高叫:「拿下他!」
眾官兵躍躍欲上,忽見燕王兩側,衝出無數白衣甲士。官軍駭然止步,又聽身後砰然巨響,端慶門關閉,門戶兩側死士蜂擁現身,仿佛破土而出,全無徵兆可言。
形勢逆轉,官軍被截成了兩段,大半呆在外院,內院只有少半。
「燕王!」張昺嗓音艱澀,「王妃在我手上。」
朱棣抬起頭來,注目徐妃,透出一股淒涼。
「王爺!」徐妃微微一笑,蒼白的面孔有了血色,「成敗一線,盡力而為。」
儘管三言兩語,其他人已然聽出究竟。徐妃竟是示弱的誘餌,若不將她拿住,張昺等人決不敢貿然進入王府。
「儀華!」朱棣嗓音沙啞,虎目泛紅。
儀華是徐妃小名,多年以來,燕王未曾叫過,此刻叫出,不勝淒楚。徐妃應聲一顫,眼中淚光轉動,強笑道:「能為王爺而死,妾身甘之如飴!」手腕翻轉,多出一根尖刺,急如閃電,直奔心口。
「攔住她!」張昺失聲驚呼,時下落入圈套,徐妃是僅有的籌碼。
扶桑道人早已留心,張昺話沒出口,他袖袍一振,勁風突出,徐妃口鼻窒息,虎口劇痛,尖刺嗖地脫手,貼著左腮向上躥起,劃破肌膚,留下血痕。
「母親……」朱高熾、朱高煦只當母親殞命,不由齊聲悲號,忽見徐妃欲死不得,叫了一半,忽又停下。
扶桑道人掃飛尖刺,右爪突出,出手之快,風飄電閃,徐妃出身將門,卻不會武功,還沒明白髮生何事,肩頭一痛,落入對方掌握之中。
嗤,微響破空,一絲綠影鑽入扶桑道人的手腕。扶桑閃電縮手,瞥眼掃去,「曲池穴」露出半截松針。他心頭一緊,樂之揚如鬼如魅,躥出人群,腳尖蹴向他的心口。
扶桑道人做夢也沒料到這大對頭潛伏在旁,忙不迭雙手橫胸、向前托出,奪,手足相接,扶桑道人臂骨欲斷,一股千鈞之力將他向後掀出,接連撞翻數人,方才沉身站定,一股氣血當胸流躥,上沖喉頭,下逼臟腑,腰身以上似要散架一般。
樂之揚一腳得勢,借力擰身,「晨鐘腿」橫掃四方,附近的錦衣衛都成了「樂道大會」上的編鐘,樂之揚旋風般一一踢遍,十餘人手舞足蹈地飛了出去。
四周空出一片,樂之揚沉身落地,眼看鄭和被縛,旋身奪過一口單刀,刷刷兩下,斬斷繩索,將刀丟出,喝聲:「保護王妃。」
鄭和接過單刀,攔在徐妃身前,瞪眼暴喝,砍翻一個官兵;卻不料一名錦衣衛潛身跳上,舉刀戳向他的背脊,徐妃一旁看見,正要驚呼,忽見錦衣衛渾身一僵,長刀落地,明晃晃的劍尖從他胸口吐了出來。徐妃轉眼望去,但見張信拔出劍來,一腳蹬翻屍體,沖她點了點頭,揮劍與另一個錦衣衛斗在一起。
扶桑道人忽退忽進,捲土重來,拔出七星劍,一抖手,劍光繁星爛斗,向樂之揚當頭灑落。
樂之揚讓過劍尖,呼地一掌擊向扶桑胸口。扶桑回劍遮攔,樂之揚一記「洞簫指」點中劍身,叮的一聲,悠長不絕,扶桑道人虎口發熱,長劍歪斜。樂之揚腳如槍刺,直奔他的小腹。扶桑道人無奈後退,樂之揚得勢不讓,奇招連綿,勁力奔流,扶桑道人幾無還手之力,可他一身道門武功,以退為進,以守為攻,退守間章法不亂,樂之揚縱然高他一籌,也難以將他一舉制服。
樂之揚中心開花,救了徐妃不說,還將朝廷一方攪得陣腳大亂。朱棣喜出望外,寶劍一揮,直取張昺;張昺文弱書生,哪兒見過如此陣仗,驚得渾身僵硬,忘了動彈;謝貴武將出身,挺刀跳上,兩人迎面一交,決雲劍撥開刀鋒,順勢而下,從肩至脅,將謝貴劈成兩片,熱血迸濺而出,灑了張昺一頭一臉。
燕王死士齊聲發喊,沖入朝廷軍陣,刀槍亂飛,殺成一團。朱棣踢開屍體,抬眼瞪去,張昺縮在幾名錦衣衛身後,滿身血污,雙腿發軟。
朱棣冷哼一聲,踏步上前。錦衣衛護著張昺後退,其中兩人揮刀上前,朱棣戰劍一掄,人頭滾落,再一轉身,劍光閃過,剩下的錦衣衛斷了左腿,躺在地上哀嚎翻滾。
朱棣頭也不回,奔走如飛,瞬間趕上張昺。
突然間,朱棣汗毛豎起,一股惡寒直衝背脊。他心思機敏,腳步一停,立馬轉身,劍鋒上挑,可已慢了一拍,一人裊如輕煙,撲入懷中,劍尖掠過他的身子,仿佛斬中虛無幻影。朱棣仰身後退,那人飄然縱起,手腕猝翻,篤,一口匕首刺入朱棣左胸。
朱棣腦子一空,周圍驚呼四起,眾死士魂飛魄散,齊齊向他望來。
刺客抬起頭來,老臉枯瘦如柴,兩眼冷如冰刺。
「是你!」朱棣衝口而出、不勝駭異
刺客正是冷玄,他白衣白甲,冒充死士,亂軍之中致命一擊。
喊殺聲消失了,四周出現異樣的死寂,所有目光都落在二人身上。一切變故,皆由燕王而起,朱棣之於燕藩,如心如腦、如魂如魄,他若一死,再多的死士都無用處,徐妃也好,世子也罷,統統無能對抗朝廷。
這道理無人不知,冷玄也不例外。他內傷極重,假死逃生之後,已是油盡燈枯,好在王府本是元宮舊址,冷玄熟悉地勢,覓地隱藏,本待傷勢稍好再行逃出,不料張昺、謝貴貿然進府,落入燕王圈套。冷玄眼看不妙,鋌而走險,殺了一個死士,換了他的衣甲,孤注一擲,刺殺燕王。
燕王身邊死士眾多,冷玄起初苦無機會,直到朱棣大逞英雄、隻身追殺張昺,身邊護衛四散,他才終於等到良機。
可是出乎意料,匕首刺穿鎧甲,僅僅沒入一寸,匕尖所及,柔中帶韌。
冷玄心頭一沉,手腕上翻,匕首撩向朱棣咽喉,鋒刃切開鎧甲,隱隱漏出金光。
「金蠶甲!」冷玄念頭閃過,恍然大悟。燕王所穿鎧甲不止一層,鎖子甲里還有一層金縷蠶絲織成的軟甲,看似輕軟,數十石勁弩也難以貫穿,古來大將往往內穿此甲,用以衝鋒陷陣,縱然箭支滿身,也能毫髮無傷。
燕王驍勇亡命,與蒙古騎兵交戰,酷愛親自突陣;朱元璋怕他有失,特令高手匠人織成此甲,賜予朱棣防身,這件事冷玄也知道,奈何形勢急迫,事到臨頭居然忘了。
匕首刺扎不進,燕王只一愣,回過神來,左手翻出,扣住冷玄手腕,但因相隔太近,寶劍不易施展,索性丟在一邊,握拳猛擊冷玄胸腹。冷玄伸手格住,兩人內勁一交,老太監五內翻騰、血衝口鼻。但事已至此,不能功虧一簣,他瞪眼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氣,催使手中匕首,盡力逼近對方咽喉。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張昺叫聲:「快……」身前一個錦衣衛撲向燕王,舉刀要斬,冷不防一口劍嗖地飛來,將他釘在地上。
擲劍的是道衍,他殺了錦衣衛,冷玄的匕尖也到了燕王的脖子。道衍相隔甚遠,救援不及,焦急中,一個人影猛地鑽出,長刀一揮,冷玄的右臂齊肩而斷。
「江小流!」道衍看清來人,驚喜不勝。
江小流身為「龍遁流」的弟子,資質雖不出眾,但在東島數年,練成敏捷身手,千鈞一髮之際,竟然立下殊功。
冷玄斷臂流血,氣散功消,燕王奪過匕首,反手刺入他的胸膛。右掌用力一推,老太監摔出老遠。
江小流一步跳上,舉刀再砍。不料一人飛身趕來,信手一撥,江小流連人帶刀跌出數尺。他心中駭然,定眼望去,但見樂之揚蹲下身子,扶起冷玄,神色凝重道:「冷公公,你這又是何苦?」
冷玄看他一眼,嘆道:「我盡忠守職、不負先帝。」
樂之揚心裡一陣難過,冷玄以忠心侍主,而在主子眼裡,他不過是保命惜身的棋子。
「那一棵樹……」冷玄指著遠處一棵老槐,「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在樹下遇見師父;現如今,樹還在,她也在,我卻老了。」
樂之揚回頭望去,樹下空空蕩蕩,心知冷玄臨死,眼中生出了幻覺。
「紅顏白髮,不過彈指。」冷玄長嘆了一口氣。
「說得是!」樂之揚也嘆了一口氣。
冷玄沖他笑了笑,閉上眼睛,斷了氣。
樂之揚心中一陣茫然,舉目望去,戰事已近尾聲。朝廷一方非死即傷,張昺為朱高煦生擒,燕王一方死傷甚微,首腦個個安然無恙。燕王率領死士,追殺逃散官兵,道衍正與扶桑道人鬥劍,一僧一道進退如風,劍招綿密凌厲,勢如兩團水晶光球滾來盪去,眾死士騰出手來,聚攏圍觀,但無一人能夠插手。
忽聽有人叫道:「樂之揚,你幹嗎?」樂之揚應聲回頭,忽見江小流一臉迷惑,橫刀站在左近,身邊橫七豎八,躺了幾具官兵屍體。
樂之揚看一眼屍體,打心底里生出一絲厭倦,苦笑道:「你又在幹嗎?」
「打仗啊?」江小流摸不著頭腦,「我們贏啦!你苦著臉幹什麼?」
「是麼?」樂之揚放下冷玄,起身走向扶桑道人。
扶桑見他逼近,心頭一亂,劍招生出破綻,道衍趁虛而入,劍光一閃,扶桑左胸濺血,踉蹌後退,道衍跟上一腳,踢中他的小腹。扶桑摔倒在地,口吐鮮血,數名死士上前,亂刃齊下,血流遍地。道衍望著屍體,搖頭嘆氣:「可惜,一日之間,絕了兩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