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諾萬金(四)
2024-06-15 09:24:53
作者: 鳳歌
陳亨看向高奇,後者拄著拐杖,徐徐起身,登上那塊岩石,環視四周說道:「紫鹽使者勞心費力,為咱兄弟攬到一筆天大的買賣。但凡參與者,一人可得黃金十兩,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後,再付其餘。老規矩,錢由分舵暫管,功成以後,分送各家,生者交付本人,死者送給寡婦孤兒。高某醜話說在前頭,情願者留,不願者走,一旦留下,嘿,無論生死成敗,都要誓死跟從,畏怯逃竄者……」高奇將拐杖重重一頓,「三刀六洞,少一個洞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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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一時沉默,有人叫道:「什麼買賣,高長老能細說麼?」
高奇看向樂之揚,後者徐徐搖頭。高奇說道:「事關機密,不可細說。」他掃視人群,「怎麼樣?有人退出麼?」
人群聳動,並無一人退走。高奇笑道:「好,爽快,眾人齊心,大事可成。」拐杖一揮,十餘名漢子捧出酒罈、酒碗,一一滿上,遞給在場幫眾。高奇割破手指,滴血碗中,其他人也各各效仿。高奇舉碗說道:「喝下這碗血酒,一體同心,死而不悔。」一氣喝乾。
眾人齊喝一聲「好」,也將血酒飲盡。
楚空山閒呀優遊,不愛此類江湖作風,既沒割手放血,喝了一口酒,又覺粗劣不堪,隨手潑出老遠,他手法太快,除了樂之揚無人看見。樂之揚不覺苦笑,心想:「這位兄台老大一把年紀,還是脫不了公子哥兒的習氣。」
這時一名弟子飛快奔來,急聲道:「高長老、陳舵主,有一隊官兵,呆在長亭附近,東張西望,逗留不去,看上去十分可疑。」
高奇看向樂之揚,眼中頗有疑慮,樂之揚笑道:「我去瞧瞧。」
隻身出了林子,定眼一瞧,樂之揚驚訝道:「朱將軍。」
來人正是朱能,他穿著守軍服飾,引著幾個死士立在亭前。聽見叫聲,朱能拋開馬韁,兩三步搶到林邊,張口叫道:「樂公子,大事不妙。」
楚空山入定之時,樂之揚找到朱能,當面說好何時何地與鹽幫接洽。朱能如期找來,並未出乎意料,見他慌張至此,忙問道:「什麼事?」
朱能一跺腳,沮喪道:「冷玄逃了!」
這四字有如五雷轟頂,震得樂之揚張口結舌,半晌回過神來,一把扣住朱能的肩頭,指力貫穿甲冑,朱能嘴角抽動,流露一絲痛色。
樂之揚一愣,放手道:「究竟怎麼回事?」
朱能嘆道:「那太監受傷頗重,又用鐵鏈鎖住,釘在石牢,看守也不少。他呆在牢里,整日咳嗽吐血,大伙兒都覺他活不長了,今日早上一瞧,果然見他斷氣。看守忙叫太醫,太醫趕來察看,見他全身已冷,心跳脈搏全無,只當人已死透,一邊告知王爺,一邊令人解開鎖鏈、打算覓掩埋。誰知道,剛出牢房,冷玄立刻活轉,連殺數人,逃之夭夭。」
樂之揚不勝沮喪:「冷玄擅長龜息法,能夠閉氣假死,當年他曾用此法,藏在朱雀橋下暗殺朱元璋。也怪我大意,沒料到他重傷之身,還能使出這個法子。」
朱能沉重道:「事發倉促,王爺決定先發制人、提前舉事,可是兵力單薄,恐怕寡不敵眾。」
「隨我來!」樂之揚引著朱能進入松林,見到高奇,引薦道,「這是鹽幫高長老,這是燕王府朱能將軍,從今往後,大伙兒一舉一動,都聽聽朱將軍號令。大事若成,這兩千弟子,均是從龍之士,榮華富貴,不可限量。」
高奇打量朱能,見他氣度沉著,頗有將帥之風,於是問道:「朱將軍,下一步何去何從?」
朱能道:「時機緊迫,先由密道進入王府。」高奇拈鬚皺眉,眼中疑惑不減。
樂之揚扯過楚空山,低聲說道:「高奇等人心意難測,我不在時,他們若有異動,先生可用武功懾服。」
楚空山詫異道:「你要走麼?」
「我有要事,先走一步。」樂之揚提高聲量,不顧眾人目光,「這兒的事,拜託朱將軍、高長老主持。」轉身就走,丟下兩千餘人呆在黑松林里。
一路上,樂之揚腦子亂鬨鬨、熱乎乎,念頭此去彼來,並無一刻消停。望見北平城牆,他才冷靜下來,盤算冷玄洞悉燕王虛實,一但逃脫,勢必傾力攻打王府,燕王兵力單薄,支撐一時,終歸敗亡。樂之揚想來想來,為今之計,要麼梁思禽不顧天劫,以一己之力扭轉局勢;要麼找到張信,策動他拼死一搏,臨陣倒戈、攪亂朝廷的陣腳。
到了城門,樂之揚滿心忐忑、取出令牌,倘若張信暴露,令牌不但無用、還是罪證。好在守衛接過令牌,並未多言,只是狐疑地看他一眼,便輕輕放他過去了。
進城一瞧,城中街市如故,熙來攘往,並無大戰徵兆。樂之揚心下納悶,猜測或是朝廷麻痹燕王,故作昇平,暗中突襲。
他疑神疑鬼,來到張府,略一打探,才知張信不在家中,一大早便去了都司府。樂之揚心急火燎,轉身直奔都司府,到了府門,謊稱家丁,受老夫人之託,有事面稟張信。因他手持令牌,門卒不意有他,不多時,便傳張信召見。
見到張信無恙,樂之揚緩了一口氣。張信卻大吃一驚,斥退屬下,將樂之揚帶到後堂,怨怪道:「樂公子,你怎麼找這兒來了?人多眼雜,露出馬腳怎麼辦?」
樂之揚問道:「張大人可有冷玄的消息?」張信一愣:「冷玄不在燕王府麼?」
樂之揚見張信神態不似作偽,看來冷玄逃脫的消息他尚未得知,當下說道:「冷玄逃了!」
張信應聲一震,兩眼發直,突然失去支撐,噗通坐在太師椅上,有氣無力地道:「這、這可全完了。」
「還沒有。」樂之揚說道,「燕王打算先發制人。」
「說得容易!」張信不勝懊惱,「燕王也糊塗,既然逮住冷玄,何不一刀殺了?」
樂之揚一時默然,不殺冷玄是他的主意,而今局勢大亂,他也脫不了干係。
兩人木然相對,一時均無主意。這時皂隸引著一名校官快步趕來,校官跪地說道:「布政使傳指揮使大人前往布政司商議大事。」
張信臉色發白,忘了言語,樂之揚恐他失態,將手一揮,一股勁風掃過,張信一個寒噤,驚醒道:「回稟布政使,下官、下官隨後就到!」
校官低頭出去,張信兀自發呆,樂之揚說道:「事已至此,躲也無用;依我看來,你投靠燕王,冷玄並無實據,你若不去,欲蓋彌彰,不如坦然相對、隨機應變。」
張信定一定神,勉力振作:「說的是,不能自亂陣腳。」
「我跟著你。」樂之揚說道,「萬一不妙,殺出布政司。」
張信知他武功了得,找來一身衣甲,讓樂之揚扮成心腹親兵、跟隨在旁。
兩人騎馬前往布政司,進入府司,張信心神恍惚、滿頭大汗,過門時絆了一跤,所幸樂之揚手快,將他一把扶住。
到了議事廳,親兵停留門外,不得入內。張信戰戰兢兢、隻身入廳,進門時回過頭來,淒悽慘慘地望了樂之揚一眼,哀愁滿面,仿佛將要訣別。
樂之揚沖他笑笑,安慰其心,同時凝神細聽,發現廳內只有兩人,聽其氣血流轉,並非武學高手,樂之揚不覺心下生疑:「冷玄不在?」
忽聽張信說道:「張大人、謝大人……只有二位麼?」聽他語氣平穩,想是未見冷玄,放心了不少。
樂之揚極盡耳力,一里方圓宏聲細響無不囊括,靈覺所及,並未察覺內家高手,更無大隊兵馬潛伏。他疑惑起來,不知冷玄葫蘆里賣了什麼藥。
忽聽一個斯文的聲音道:「張大人,我為布政司,二位是指揮使,北平文武官吏,以我三人為首。除此之外,還有第四個人不成?」說話的正是張昺。
張信吐一口氣,漫不經意地道:「冷公公還是沒有消息?」
廳中略一沉寂,張昺嘆道:「確然有些消息!」張信澀聲道:「是麼?」張昺說道:「其中的原委,還是謝大人說吧。」
謝貴的嗓音沙啞疲憊:「葛長史傳出消息……寶輝公主似乎回了燕王府。」
「啊!」張信失聲驚呼,樂之揚知他底細,聽來頗有誇張之處。
「此事甚為可怪!」謝貴說道,「當日冷公公約寶輝公主在金龍亭見面,而後為人所擒,失去蹤跡,扶桑道長認得兇手是韃子國師鐵木黎。我和張大人剖析多日,以為燕王勾結蒙古、挾虜自重,妄圖對抗朝廷。」
「燕王不是瘋了麼?」張信越發詫異。
「葛誠咬定燕王裝瘋,而且發現府中多有詭異,內堂之中,頗有陌生人出入。」謝貴停頓一下,「最要緊的還是寶輝公主,當日冷公公被虜,她親眼目睹,還跟官兵動過手。只要將她找到,一切水落石出。」
「如此一來,便須進入王府。」張信口氣猶豫。
「正是要進入王府!」張昺呵呵一笑,「公主只是藉口,我們帶兵進入王府,窮搜遍查,府里的陰謀一定掩藏不住。」
「如果王妃不許呢?」張信問道。
「求之不得。」謝貴嘿然一笑,「正好以此發難,召集大軍,一舉攻入王府。」
「萬不得已,方能如此。」張昺嘆一口氣,「我離京之前,陛下再三吩咐,燕王要留活口,湘王已經死了,不能再讓他擔負殺叔的罵名。強攻王府,刀箭不長眼睛,萬一傷了燕王,我對陛下不好交代。」
樂之揚心中豁亮,多日疑惑登時解開,朝廷占盡上風,始終猶猶豫豫,不肯強攻王府,樂之揚思來想去,一直猜不透其中原由。聽了張昺的話,才知道竟是朱允炆的主意,這一位新科皇帝拖泥帶水、婦人之仁,若不改弦更張,來日必吃大虧。
廳內沉寂無聲,只聽三人一呼一吸,各各沉重凝滯。這時忽聽遠處傳來腳步,步子要麼輕快,要麼沉實,一聽就是好手,為首一人尤其輕盈,走在地上,猶如風行草尖。
樂之揚怕露馬腳,後撤兩步,退到一名持槍衛兵身後,低頭彎腰,仿佛恭敬,眼角餘光掃向大門,忽見扶桑道人引著一隊錦衣衛進來。數日不見,老道一張黑臉閃閃發亮,走起路來旁若無人,想是沒了冷玄管束,頗以欽差自居,等閒官兵盡不放在眼裡。
樂之揚頭不敢抬,氣不敢出,所幸扶桑道人要事在身,做夢也沒想到他膽敢來此,一掠而過,逕自跨入議事廳。
忽聽張昺問道:「扶桑道長,事情怎樣?」
「搜了大半日,也沒找到鐵木黎。」扶桑道人語氣沮喪,「不過可以斷定,此人還在城裡。」
「他昨晚現身,可與燕王有關?」謝貴問道。
「貧道查訪過了。」扶桑道人說道,「倖存士兵說了,當時鐵木黎一夥帶了數十輛馬車,事發之後卻不知去向。貧道審視車轍,斷斷續續,入地甚深,足見車中之物十分沉重,依貧道推斷,多半裝載兵器。」
「車轍通往哪裡?」張信問道。
「這……」扶桑道人猶豫不定,「不知對方用了什麼法兒,震碎了多條街道的磚石,溝渠暴露,污水橫流,滿街一片狼藉,看不出車轍痕跡。」
謝貴怒哼一聲,說道:「那就逐條街道搜查,務必找出那些馬車。」
廳中沉寂一時,張昺說道:「車中如果真有兵器,多半是燕王狗急跳牆、勾結蒙人,綁架冷公公在先,蓄積甲兵在後,若不先發制人,我等死無葬身之地。」
謝貴大聲道:「事不宜遲,今天就動手。」
張信咳嗽一聲,說道:「家母近有微恙,平亂之前,我先回家看看。」
「百善孝為先。」張昺嘿笑,「張指揮使真是孝子。」
張信聽出口風不對,忙說:「張某少年喪父,全賴家母養育……」
「話雖如此……」謝貴打起官腔,「自古忠孝難兩全,為聖上效命,就該一心一意;張指揮使一時給燕王送藥,一時又要回家探母,恕謝某多言,未免三心二意、事君不專。」
謝、張二人分掌兵權,平素爭奪權柄、多有心結,兼之謝貴交好張昺,二人合勢,對張信多有打壓。張信所以倒向燕王,母訓固是其一,抑鬱難伸卻是其二,聽了謝貴的揶揄,怒氣一時上涌,說道:「當年蒙古犯境,我曾隨燕王北征,見他瘋癲失常,送藥不過聊表心意。難道一兩服草藥,也成了勾結燕王的憑證?」
「所謂防微杜漸。」張昺說道,「張指揮使一方大員,須當自重,不要辜負聖恩。」
「好!」張信氣呼呼說道,「我不回府就是。」
「如此甚好。」謝貴拍手笑道,「可以免去許多誤會。」
「張某做事,用不著謝大人指教。」張信余怒未消。
「夠了。」張昺提高嗓門,「扶桑道長!」
「貧道在!」
「冷公公不在,你率錦衣衛跟隨本司,聽我號令,務必生擒燕王!」
「貧道遵命。」扶桑道人略一遲疑,「燕王身邊頗有能人,道衍和尚、樂之揚都是好手,他等負隅頑抗,理當如何處置。」
「反抗者……」張昺牙縫裡迸出字兒來,「殺無赦。」
樂之揚的心子打一個突,此話之前,他還存有一絲幻想,如今看來,終歸你死我活,再無第三條道路可走。
廳內人起身出門,張信居中,僵手僵腳,木無表情,身邊數名錦衣衛手把刀柄、若即若離,張信稍有異動,立馬人頭落地。
到了院中,張昺監軍、謝貴點將,張信無事可干,只好一邊觀看。不多時,聚齊一支人馬,五百刀甲,三百弓弩,另有兩百騎士,浩浩蕩蕩地直奔王府。
樂之揚閃身混入親兵隊裡,跟在眾人身後,扶桑道人就在前面,騎一匹白馬,斜背七星寶劍,道袍寬大,搖來盪去,呆在軍陣之中,翩翩然猶如一隻青黑色的碩大蝴蝶。
到了十字街口,匯合圍困王府的守軍,人數增至三千,聲勢更加雄壯。行人走避不及,店鋪紛紛關張,肅殺之氣,滿溢長街。
燕王府四門緊閉,門房、家丁一個也無,女牆上守衛冒了一下頭,見這陣勢,紛紛縮了回去。
謝貴一聲令下,諸軍在門前兩翼展開,撞木、火炮紛紛上場。
樂之揚看在眼裡,焦心如焚,時下形勢危殆,張信被困,內外懸絕,王府城牆雖厚,也難敵火炮撞木。府內死士寡不敵眾,只宜突襲,不利於正面激戰,至於鹽幫群梟,少經戰陣,朱能名之為「能」,但有多少能耐可以統帥這一幫烏合之眾?
廣場上一團死寂,一個游擊縱馬上前,尖聲高叫:「北平布政司張昺大人求見王妃!」
叫聲傳出,半晌無人應答。張昺使個眼色,謝貴會意,馬鞭一揮,戰鼓聲起,咚咚咚驚心動魄。
樂之揚心跳加快,腦子裡一團亂麻,忽見張信回過頭來,樂之揚知他尋找自己,將頭一縮,隱藏更深。果如所料,扶桑道人也循張信目光看來,二人均無所獲,張信大失所望,扶桑道人卻有幾分疑惑。
戰鼓敲完,對面仍無動靜,張昺深感不耐,與謝貴對望一眼。後者略略點頭,舉起馬鞭,數名士兵手持火把,上前一步,對準火炮引線。
大戰將生,眾軍無不窒息,偌大廣場靜悄悄的,只聽風吹旗幟,發出獵獵微吟。
吱嘎嘎,府門忽然洞開,幾個小太監快步走出,排列兩行,跟著鄭和彎腰伸手,攙扶徐妃緩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