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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諾萬金(三)

2024-06-15 09:24:51 作者: 鳳歌

  來人正是樂之揚,他冒充小卒,挑撥校官,逼得沖大師與官兵廝殺,自個兒趁亂溜到楊恨身邊,與潛入車底的蘇乘光上下夾擊,悄沒生息地制服了楊恨。

  

  這時亂做一團,殺聲震天,後方駕車之人埋頭駕車,壓根兒沒有發現異樣。樂之揚伸手將蘇乘光拽上馬車,一抖韁繩,縱馬直前,拐入一條岔路,後面的馬車有樣學樣,緊緊跟在後面。

  沖大師越斗越覺不對,官兵源源不斷,打倒一片,又來一群。北平城兵馬數萬,這麼下去,縱有霸王之勇,也得活活累死。可是如今騎虎難下,一旦退讓,官兵追上馬車,珍寶一定難保,唯一之計,只有盡力纏住官兵,好讓馬車遠離此地。想到這兒,沖大師奪下一根長矛,掃翻數名官兵,向前一推,又將一隊人馬掀翻。其他兩人得了靈感,也紛紛奪下槍矛,橫掃縱推,拼命攔住街道,不使官兵上前。

  廝殺正酣,忽聽一聲怪嘯,鐵木黎從天而降,刷刷兩掌,血泉上沖,兩顆人頭滾落,無頭的官兵噗通兩聲,先後撲倒在地。

  「師父!」那欽驚喜叫喊。

  鐵木黎臉色鐵青,劈頭喝道:「馬車呢?」

  「楊恨……」那欽回頭望去,街巷空空,哪兒還有車隊的影子。那欽心生不祥,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鐵木黎情知不妙,跳入人群,抓住兩個官兵,旋風掄轉,掃翻無數,唬得眾官兵節節後退。鐵木黎大喝一聲,將手裡二人用力擲出,落入官兵陣中,呼啦啦壓倒一群,一個個筋骨折斷,躺在地上哀嚎不起。

  「走!」鐵木黎將手一拍,轉身跳上屋檐,其他三人也紛紛跟上。官兵為鐵木黎神威所奪,只在下方鼓譟,不敢上房追趕。

  鐵木黎率眾奔跑一程,沿途觀望,卻不見馬車。他一顆心越來越冷,猛地回頭,揪住那欽衣領,厲聲道:「車隊到底走的哪邊?」

  那欽臉色發白,手指前方,哆嗦道:「就、就是那邊……」

  「車呢?」鐵木黎惡狠狠掃視眾人,「我的車呢?」

  沖大師沉吟一下,說道:「國師稍安勿躁,楚空山在哪兒?」

  鐵木黎瞪他一眼,雙眼布滿血絲,渾如一頭餓狼,恨聲道:「那老滑頭鑽來鑽去,不跟我正面交鋒,我追出老遠,回頭發現宅院起火,拔腿趕回,不想楚空山反過頭又將我纏住。我無心鬥毆,費了一番工夫才將他擺脫,結果……還是遲了一步。」他舉目眺望,不勝焦灼,四人站立的地方已是城中高處,八方街道一覽無餘。民居燈火星星、奄奄欲滅,遠處長街小巷火把燭天、燈光如海,無數巡邏官兵,沒頭蒼蠅似的亂躥。

  「活見鬼!」竺因風咕噥,「那麼多車,那麼多人,說沒就沒了,一點兒蹤跡也沒有。」

  「此地不可久留。」沖大師說道,「當務之急是找到楚空山,他是調虎離山的誘餌,跟劫持車隊的人是一夥,找到了他,就知道珍寶的下落。」

  「胡扯!」那欽臉紅筋漲,「駕車的都是我燕然山的好手,哪兒會被人輕易劫持?」

  「強中自有強中手……」沖大師話沒說完,鐵木黎左腳一頓,嘩啦啦,震碎數匹屋瓦,跟著仰天長嘯,聲如蒼狼哀嚎,在北平上空久久迴蕩。

  樂之揚聽見嘯聲,忍不住回頭眺望。蘇乘光坐在一旁,舉起葫蘆大喝一口,心滿意足,哈哈大笑:「鐵木黎那老狗快氣瘋了!痛快,哈哈,痛快,老子活了半輩子,頭一次這麼痛快。」

  「噓!」蘭追豎起食指,皺眉說道,「小點兒聲,當心把狗引來。」

  「膽小鬼!」石穿粗聲大氣地道,「怕個鳥,鐵木黎來了,我也一巴掌拍死他。」

  「胡吹大氣!」卜留陰陽怪氣地道,「方才不是我,你准要變成獨眼龍。」

  石穿哼了一聲,摸一摸眼角傷口,怒視地上一具屍首。這名燕然山弟子垂死一擊,險些刺瞎了石穿的眼睛,天幸卜留眼疾手快,從旁一拳,震斷了他的心脈。

  忽聽周烈嘆一口氣,說道:「這一回,跟燕然山的梁子可結深了。」

  「怕什麼?」卜留滿不在乎,笑嘻嘻說道,「鐵老狗又不知道咱們插了手!」

  「話雖如此。」周烈說道,「這些俘虜如何處置?」

  樂之揚回過神來,環眼四顧,馬車橫七豎八,停滿一間大院,車上地下,躺了十餘具屍體,均是燕然山弟子。先前駛入院中,石穿關閉大門,趕車弟子發現中伏,奮起反抗。奈何首腦不在,對方七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意在速戰速決,各自辣手盡出,一炷香的工夫決出勝負:燕然山一夥死了大半,活著的也受了重傷,二十餘人沒有走脫一個。

  樂之揚不嗜殺戮,望著傷者微感猶豫。楚空山看他一眼,大踏步走到楊恨面前,銳聲說道:「楊恨,你還記得蛇夫人麼?」

  楊恨五花大綁,口中塞了麻核,聽見這話,口不能言,眼中透出一股狂怒。

  「殺人償命,你殺了白鷺,天可憐見,終叫你落在我手裡。」楚空山手腕一抖,烏木劍刺入楊恨咽喉,而後拔將出來,一劍一個,將受傷弟子盡數刺死。

  樂之揚看得不忍,叫道:「楚先生……」

  楚空山一言不發,刺死最後一人,方才拭去劍上血跡,回頭說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留下這些人,只會泄露珍寶下落,再說了,鐵木黎馭徒不嚴、壞事做盡,這些人跟著他,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幹了凡幾,統統殺光,也無半個冤枉。」

  「說的是!」蘭追點頭道,「說得濫殺無辜,地上這些人全都有份。當日從地宮取出珍寶,鐵木黎派弟子抓了不少百姓,事後統統殺死,棄屍地宮之內。我在外面窺探,起初不知詳情,事後發現真相,當真氣滿胸膛,若非礙於嚴令,早就跟他們拼個死活。」

  「惡有惡報!」蘇乘光拍手贊道,「楚先生乾脆利落,佩服,佩服!」

  樂之揚回過神來,嘆道:「縱是惡人,也有父母妻兒,來而不回,親人一定難過。」

  「天下人若都這麼想,這世上也就沒有善惡紛爭了。」楚空山意味深長地看了樂之揚一眼,「可是爭鬥殺戮,又何嘗平息過?」

  「楚先生說的是。」樂之揚意興蕭索,「我也不過有感而發。」

  「今日殺人放火都幹了。」周烈苦笑,「老頭子知道,恐怕大大不妙。」

  「你不說,我不說……」蘇乘光笑嘻嘻勾住他的肩膀,「大伙兒不說,他怎麼知道?」

  周烈只是搖頭,遙望遠處濃煙,心中頗不自在。那火是他所縱,燃燒極快,可也熄滅甚快,時間雖短,驚嚇敵人綽綽有餘;偷盜總兵府珠寶的是蘭追,他故意暴露形跡,引來官兵,一面絆住沖大師等人,一面迫使車隊改道;而後樂之揚、蘇乘光上下夾擊,制服楊恨,將車隊引入此間、一網打盡;這其中變數極多、時機難以把握,最後居然成功,眾人無不佩服樂之揚算計了得。

  樂之揚定下心來,支使眾人掩埋屍首、藏起馬匹,檢視箱中珍寶。其他六人見多識廣,看見珍寶,仍是目眩神馳;楚空山生平豪富,視金珠如糞土,看見金馬、玉佛,也是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箱中金塊多為赤金,一塊一斤,略一點數,足有五萬兩有餘。樂之揚挑出兩萬兩,自取一萬,另一萬交給蘇乘光,說道:「這個你代我收好,兩日之內,我要取用。」

  「放心!」蘇乘光笑嘻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忽聽一聲冷哼,有人寒聲說道:「賭鬼管帳,好比餓虎牧羊。樂之揚,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眾人應聲震驚、各各跳開,注目四方,忽見牆頭上站立三道人影,齊齊跳下,走上前來。卜留認出來人,失聲叫道:「萬師兄、沐師兄、秋師姐,你們怎麼來了?」

  萬繩冷哼一聲,板著臉道:「你們這點兒鬼把戲,只能哄哄鐵木黎那蠢貨,怎麼瞞得過城主?」

  楚空山變色道:「梁城主當真來了北平?」

  萬繩不置可否,揚頭望天:「違反禁令,可知罪麼?」

  五部之主垂頭喪氣,紛紛跪倒在地。樂之揚忙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主意,他們受了我的挑唆,論罪責,由我一力承擔,若要責罰,罰我好了。」

  萬繩瞪著樂之揚,眼神頗為古怪,秋濤笑道:「樂之揚,這是我西城的家事,你是外人,不要插手,要麼城主生氣,懲罰還得加倍。」

  蘇乘光等人無不動容,望著樂之揚一臉乞求。樂之揚猶豫未決,忽聽秋濤說道:「樂之揚,你先別急,聽萬繩說完。」

  樂之揚受過秋濤恩惠,不願與之翻臉,只好點頭道:「好,萬部主請說。」

  「我傳話而已。」萬繩掃視跪地五人,「城主說了:不管則已,一管到底,寶在人在,寶亡人亡,丟失一分一毫,你們自我了斷!」

  五人臉色慘變,這些財寶好比一大塊肥肉,四周餓狼環視,別說鐵木黎、沖大師,天下任何人知道,都難保不會咬上一口。五部之主武功雖高,守住寶物卻並無把握,一時各各低頭、作聲不得。

  樂之揚猜到梁思禽的心思,元帝遺寶,既是潑天的富貴、也是燙手的山芋,八部守衛寶藏,可免他後顧之憂,當下笑道:「西城八部,一體同心,萬先生想來也不會袖手。」

  萬繩沉默不答,秋濤笑道:「我三人擔負監督之責。」略一停頓,又說道,「樂之揚,這件事,你百密一疏,做得並不乾淨。」

  樂之揚一愣,問道:「為何?」秋濤說道:「但凡馬車,都會留下車轍,這些馬車負載沉重,車轍甚深,對頭循著軌跡一路找到,很快就能找到這兒。」

  樂之揚變了臉色、冷汗迸出,車轍一事他確未多想,慌亂間,忽聽卜留笑道:「秋師姐,你說出這些,想必已經善後過了吧?」

  秋濤白他一眼,笑而不答。樂之揚這才放下心來,地母「坤元」之術,駕馭泥土得心應手,抹去車轍,並非難事,當下拱手笑道:「多謝秋前輩。」

  「先別謝我。」秋濤微微苦笑,「你所作所為,城主並不高興。一來將西城捲入無邊是非,使我由暗轉明,大違城主初衷;二來你跟鹽幫豪賭,那些鹽梟烏合之眾、素無紀律、掌握不周、禍害無窮。」她看向楚空山,「楚先生,這件事還須你多多出力。」

  楚空山點頭道:「楚某當年與梁城主也有數面之緣,品茗論劍,頗為投契,一別數十年,不知可否引見。」

  「城主神龍見首不見尾。」秋濤輕輕搖頭,「我也只得其令、不見其人。」

  楚空山深感失望,說道:「閣下若見城主,還請轉告鄙意。」秋濤笑著點頭。

  萬繩問道:「樂之揚,如今九門緊閉,你取了黃金如何出城?」

  「這是通關令牌。」樂之揚取出一枚金牌,「張信給我的,天一放亮,便可出城。」

  萬繩說道:「鐵木黎必不罷休,你要小心為上。」

  「各位也一樣。」樂之揚招呼眾人,將黃金搬上一輛輕便馬車,自己換了短衣,戴上斗笠,冒充車夫。楚空山呆在車裡,仗劍看守黃金。

  待到東方發白,樂之揚抖韁催馬,晃悠悠地從後門駛出。沿途長街戒嚴,巡邏兵馬往來如風。守軍吃了大虧,滿城搜捕兇手。鐵木黎武功雖強,也不敢公然抗拒大軍,含恨逃走、暫避風頭。

  樂之揚手握令牌,一路上暢行無礙。到了北門,排查甚嚴,樂之揚謊稱張府眷屬,守將眼看令牌無虛,不敢深究,匆匆放行。

  逶迤行駛數里,遙見一座長亭,楚空山說道:「到地兒了。」

  樂之揚舉目望去,此地北臨燕山,一脈泉水從山中流出,匯成小溪,從亭前淌過;長亭西北黑壓壓一片松林,含煙吐霧,若有龍蛇潛伏。

  楚空山站起身來,沖天發出嘯音,一長兩短,聲振山林。

  沉寂一時,從松林里走出幾個人來,為首的是陳亨,身後跟著幾個陌生壯漢,個個短衣長刀、不苟言笑。

  陳亨揚聲道:「楚先生、樂鹽使,東西帶來了麼?」

  「帶來了!」樂之揚一拍車廂,「都在裡面。」

  陳亨流露喜色,笑道:「二位真是信人。」又指隨從壯漢,「這些都是分舵的兄弟。」壯漢們彎腰行禮,五指不離刀柄。

  「好殺氣!」楚空山冷笑,「擺下馬威來了?」

  陳亨有些尷尬,點頭示意,壯漢放開刀柄。陳亨說道:「大路上不好說話,各位還請進林子裡說話。」

  楚空山微感遲疑,樂之揚卻笑道:「好!各位帶路。」陳亨跳上車來,樂之揚打馬向前,幾個壯漢徒步跟隨。

  進了松林,不聞言語喧譁,卻有多人呼吸。樂之揚留意左右,樹幹之後,隱約閃現人影衣角,間或掠過一張面孔,粗獷狡黠,向著馬車窺伺。

  樂之揚暗生警惕,楚空山的臉上也是陰雲密布。他避開陳亨,伸過食指,在樂之揚手心飛快寫道:「形勢不妙,擒賊擒王。」樂之揚明白其意,目視前方,微微點頭。

  走了一里有餘,到了開闊地面。空地上三三兩兩,聚集二十餘人,高奇手持拐杖,坐在一塊岩石上面,淳于英、杜酉陽站立一旁,其餘陌生漢子,均是壯碩有力、刀槍隨身。

  「高長老!」樂之揚跳下馬車,笑嘻嘻拱手。

  高奇也不起身,略一點頭,懶洋洋說道:「黃金呢?」

  樂之揚指一指馬車,數名漢子快步上前,樂之揚伸手一攔,笑道:「慢著!」

  「怎麼?」高奇眯起老眼。

  「一手交人,一手交錢。」樂之揚笑容滿面,「公平合理,兩不相欠。」

  高奇呵呵大笑,點頭道:「理當如此!」將手一揮,陳亨從腰間摘下一支牛角號,蒼白鑲銀,嗚嗚嗚沖天吹響。

  號角吹完,松林里稀稀拉拉地走出十幾個人來,衣裳簡陋,體格還算健壯,眉眼間卻透出愁苦。

  人數如此之少,樂之揚心頭火起,正要發作,忽聽腳步聲急,似有多人奔跑,震得地皮抖動。轉眼間,松林里湧出許多漢子,一色粗布短衣,黑布纏頭,足踩麻鞋,手持大刀長矛,面孔冷漠陰沉,但如河面上的層冰,掩不住骨子裡的兇悍暴戾。一時間,人越聚越多,密匝匝地將樂、楚二人圍在中央。

  楚空山心頭髮緊,不覺握緊鐵木劍,樂之揚也覺形勢不對,轉眼看向高奇。老頭兒眯眼望來,目光閃閃爍爍,頗有幾分嘲弄:「樂鹽使,你一定以為老夫設套賺你?」

  「不敢!」樂之揚苦笑。

  「本幫江湖草莽,歷經磨難,延續至今,倚仗的不過是個信字。」高奇說到這兒,微微得意,「樂鹽使,你可要記住了!」

  樂之揚笑道:「小可牢記在心。」

  「召集倉促,來的不多。」陳亨從旁說道,「共計一千九百八十四人,樂鹽使,你若不信,大可數過?」

  「不必!」樂之揚搖頭笑道,「我信得過陳分舵主。」

  陳亨微感意外,使個眼色,那幾個漢子跳上馬車,抬下寶箱一看,均被金塊光芒耀花了雙眼;人群中也生出一陣騷動,前推後擁,勢如潮水。

  「退下!」高奇拐杖一頓、發聲暴喝,內氣充沛,震得近身之人雙耳嗡鳴。

  人群後退數步,陳亨努了努嘴,幾個漢子拎著桿秤上前,一邊檢驗成色,一邊稱量點數;過了半晌,漢子退下,衝著陳亨默默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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