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人定勝天
2024-06-15 09:22:30
作者: 鳳歌
「這就叫做『人定勝天』!」樂之揚洋洋得意,「只要努力去做,天下沒有事幹不成的。」
「人定勝天?你真是不知所謂!」席應真大搖其頭,「當初鄱陽湖一戰,陳友諒被一箭射死,漢軍因此破敗,如果那一箭不長眼,射死的是朱元璋,這天下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說到這兒,他見樂之揚抿嘴冷笑,心知這小子屢過險灘、順風順水,不把天下事放在眼裡,想要說服他很不容易。
意想及此,席應真大為泄氣,嘆氣道,「罷了,天下事南柯一夢。樂之揚,老道言盡於此,你何去何從,我也管不了啦。」
樂之揚不解其意,卻見席應真注目窗外,緩緩說道:「樂之揚,我今晚來,本是與你道別的。」樂之揚一呆,衝口而出:「因為沖大師麼?」
席應真微微搖頭,說道:「這幾日我修習『轉陰易陽術』,心中大有所悟。這一門心法本是我玄門正宗,但因道法衰微,教內不傳,反在『西崑侖』手裡發揚光大。我畢生求道,不得路徑,直到今日方才入門。東隅已逝,桑榆未晚,蓬萊無路,浮槎可達,趁著還有幾年好活,老道我打算歸隱丘山,鑽研道術,從此以後,再也不履紅塵。」
樂之揚大吃一驚,忙說:「席真人,你生我氣了?」席應真嘆道:「不關你的事,修道最重『機緣』二字,『轉陰易陽術』就是貧道的機緣。我本是方外之人,入世只為拯救蒼生,而今天下無事,機緣又來,留在紅塵,不過白費工夫。」
事發突然,樂之揚一時不知所措,他對禪理玄機一竅不通,但與席應真同生共死、幾經危難,早已生出了極深的感情,到了分別時節,心中萬分不舍,望著老道鼻間酸楚,眼眶不自禁紅了
席應真看出他的心思,拍拍他肩,笑道:「樂之揚,你很聰明,可是太重情義。朝廷官場,無情無義才能立足,有情有義只會受人魚肉。你有慧根,不如隨我同去,縱不能超凡入聖,也可趨吉避凶,遨遊於江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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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之揚心系朱微,小公主一日不嫁,他一日不肯死心,聽了這話,低頭不語。席應真明白他的心思,暗暗嘆一口氣,取一封書信交給他道:「我不告而別,朱元璋問起來,你把這封信交給他。」
樂之揚收下信,問道:「席真人,我中了毒掌,如何化解?」
席應真一笑,反問:「你可有不適麼?」樂之揚凝神內視,茫然搖頭。
「這就是了。」席應真點了點頭,「你服過鳳泣血露,又有『轉陰易陽術』,三屍掌雖然歹毒,但也奈何不了你。」
說到這兒,他起身出門,到了門前,舉目看了看天色,但見微雲流轉、明月在天,忽然心有所悟,朗聲長吟:「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
吟罷大笑數聲,拂衣而去。樂之揚望他背影,胸中熱血翻滾,恨不得跟隨其後,可一想到朱微,忽又柔情生發、道心止息,雙腳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呆站許久,樂之揚轉回房中,查看掌心黑氣,比起方才又淡了不少,當下運起「轉陰易陽術」,真氣運轉數匝,將黑氣逼成一線,順著中指流到指尖,不多時,指尖滲出數滴黑血,落在紙上宛如墨汁。
樂之揚逼出毒素,甚是倦怠,望著紙上黑血,尋思若未服過「鳳泣血露」,中了此毒,早已身亡,下次遇上古嚴,還須萬分小心。再想晉、周二王的談話,似乎對太子、燕王大大不利。朱棣和寧王交情甚篤,寧王又是朱微的胞兄,憑這一層關係,似乎也應該加以警告,然而席應真臨走之時,反覆叮囑他不要涉入皇權之爭,老道士言猶在耳,樂之揚想了又想,不覺遲疑起來。
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忽聽有人敲門,樂之揚翻身下床,但覺遍體酸痛,仿佛散架了一般,回想周王府的惡鬥,恍若做了一場噩夢。
才開門,道清急匆匆闖了進來,張口就問:「老神仙呢?」兩眼掃遍雲房,不見席應真,頓時滿臉失望。
樂之揚見他模樣,好笑之餘,又覺傷感,便將席應真離開的事說了。道清聽得張口結舌,不待樂之揚說完,忽地甩手跌腳,大聲叫苦:「這個老神仙,他一走了之,可把我們害苦了。聖上追問起來,可又如何是好?」
「無妨!」樂之揚笑道,「他留了書信,聖上問起來有我應付。」道清聽了這話,心神稍定,挽住樂之揚笑道:「好師弟,為兄這顆腦袋,可就交到你的手裡啦。」
「師兄言重了。」樂之揚說道,「老神仙離開,聖上怎麼會要你的腦袋?」
道清嘆道:「師弟你不知道,聖上最恨他人不聽使喚,老神仙不告而別、藐睨聖躬。聖上一發怒,保不准遷怒於人,治我們一個看守不嚴之罪。」
「看守不嚴?」樂之揚失笑道,「老神仙又不是囚犯。」
道清大為尷尬,自打一記耳光,連說:「該死,該死,看我這張破嘴……咳,不過聖心難測,道靈師弟,你聽說過常遇春夫人的事麼?」
樂之揚搖頭,道清說道:「開平王常遇春驍勇無敵,唯獨害怕他的結髮妻子。這婆娘天不怕,地不怕,兇悍如虎,治得開平王服服帖帖。話說有一次,開平王戰功卓著,聖上賞了他兩個宮女,其中一人服侍他沐浴。開平王見她小手白嫩,無心中贊了句『好白的手』,結果一回頭,常夫人派人送來一個漆盒,開平王打開一看,那宮女一雙玉手赫然躺在裡面,饒是他慣經沙場,也嚇得大叫一聲,幾乎兒昏了過去。」
「乖乖。」樂之揚咋舌,「好厲害的婆娘。」
「厲害的還在後面!」道清吞了一口唾沫,「聖上聽說此事,召開平王喝酒壓驚。喝得半醉,聖上賜給開平王一碗肉湯醒酒。開平王不知有它,接過就喝,聖上問他滋味如何。開平王連聲說好,聖上笑笑說:『這湯有個名目,叫做』妒婦湯』。」開平王驚訝道:『杜甫湯?原來這杜甫不但會做詩,還會做湯。』聖上聽了哈哈大笑,揮手命他回家。開平王剛到家門,就聽家裡哭聲一片,一問才知道,他喝酒之時,聖上派人將常夫人殺了,連屍首也沒留下。開平王一聽,恍然醒悟,原來「妒婦」不是杜甫,那一碗湯,正是常夫人的肉熬成的。」
樂之揚聽得駭然,「啊」的叫了一聲,又問:「後來呢?」道清道:「開平王明白真相,如失魂魄,犯了一場大病,自此落下了病根,不到四十就歿於軍中。」
樂之揚想像朱元璋的手段,不覺心驚肉跳,只聽道清又說:「開平王功高蓋世,夫人也是一品命婦,但為一個宮女,落得如此下場。你我不過兩個道士,聖上要殺我們,那還不是踩死兩隻螞蟻。」
樂之揚想了想,搖頭說:「道清師兄,聖上殺常夫人,不是因為那個宮女。」道清怪道:「那為什麼?」樂之揚道:「常遇春手握重兵,卻對妻子言聽計從,倘若有朝一日,常夫人讓他反叛聖上,常遇春又該如何自處?」
「對呀!」道清一拍後腦,「天無二日,臣無二主,開平王身為大將,只能聽從聖上一個。」
「正是。」樂之揚點頭,「聖上不怕別的,怕的是常夫人干預國政,宮女之事,不過是藉口而已。」
道清瞅著樂之揚,不覺刮目相看,心想:「這小子年紀不大,倒也明白事理,無怪他能得到聖上和太孫的寵幸,如果老神仙一去不回,我下半生的富貴都要著落在他的身上。」想到這兒,眉開眼笑:「老弟能文能武,真是治世之良才,就你這一分眼光見識,出將入相,那是綽綽有餘的。」
樂之揚聽他吹捧,飄飄然有些得意,可轉念一想,這些權謀算計殘忍卑劣,自身能夠領會,也算不上光明正大之人,莫非真如席應真所說,長久混跡於權力場中,自然泥足深陷,也會成為奸邪小人。
想到這兒,他悶悶不樂。道清不明其故,一味溜須拍馬、哄他高興,不似一觀之主,倒像是樂之揚的跟班隨從。
席應真隱退是大事,很快報入宮裡。中午時分,宮中來了太監,宣道清與樂之揚入宮面聖。
樂之揚面上滿不在乎,心中卻是惴惴不安。朱元璋心性難測,翻臉殺人不過一眨眼的事情,對待功臣名將尚且如此,自己進了皇宮,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出來。回頭再看道清,老道士臉皮蒼白,渾身發抖,不像入宮面聖,倒像是前赴法場。樂之揚心想:「人說呂太后以軍法行酒,臣子赴宴之前都要和家人訣別。呂太后的酒席我沒吃過,朱元璋的威風倒是更勝一籌。」
到了宮裡,朱元璋斜臥床上,朱微侍立在旁,俏臉蒼白,神色抑鬱,眼角淚痕未乾,似乎剛剛哭過。見了樂之揚,她的臉頰上染了一抹紅暈,兩人四目相對,樂之揚魂飛天外,非但忘了恐懼,就連所為何來也幾乎兒丟在一邊。朱微見他失態,只怕露出破綻,慌忙垂下目光,盯著鞋尖上的繡花出神。
樂之揚如夢方醒,環視四周,才發現朱允炆與晉、燕二王也在殿內,三人分立階下,各各垂手肅立,大殿內的氣氛有些沉重。
樂之揚定一定神,奉上席應真所留書信。朱元璋看過,冷哼一聲,抬頭問道:「他臨走前說了什麼?」
樂之揚如實回答:「念了一首詩。」朱元璋問:「什麼詩?」樂之揚想了想,吟誦道:「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朱元璋皺眉道:「這是什麼鳥詩?」
朱微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這是晉代郭璞的《遊仙詩》。」
「遊仙詩?」朱元璋又哼一聲,「若是蓬萊島上真有神仙,天下板蕩、萬民流離之時,他們又在哪裡?眼看百姓受苦,自己逍遙自在,這樣自私自利的神仙不要也罷。」
自古帝王多信神怪,秦皇漢武晚年求仙不已,一再受騙也不改初衷,唐太宗誤服金丹,落得英年早逝。當今藩王公侯,無不蓄養僧道、欲求長生。朱元璋這一番議論新奇鋒利,直中神怪之說的要害,眾人聽了無不驚異。
燕王笑道:「神仙之說,不過虛妄,可惜自古君王都看不開。漢文帝一代明君,見了賈誼不問蒼生、卻問鬼神。殊不知,為君者,若能勤政愛民,所造的功德遠遠勝過大羅神仙。」
朱元璋拈鬚微笑,朱允炆不由妒意大發,瞥了朱棣一眼,緊緊皺起眉頭。
晉王眼珠一轉,笑道:「四弟說得好,不過天地造化,也難說神仙虛妄,他們不出世救民,只怕並非不想,而是知道父皇神武、無往不勝,不用假手神仙,也能平定天下。」
朱元璋呸了一聲,罵道:「他媽的,老三你這混帳小子,就會拍你爹的馬屁。」
他嘴裡罵人,臉上卻微微帶笑。比起燕王,晉王這一說更投朱元璋的心意,老皇帝嘴上貶斥神仙,內心卻脫不了迷信。他說神仙不好,不過自矜功業,更勝彼等,因為他一生際遇之奇、功業之隆,早已自視為天降大聖,蓬萊島的小神小仙,自然不在他的眼裡。
燕王和太孫均是明白此理,兩人齊齊看向晉王,心裡全都不是味兒。
朱元璋丟開書信,冷笑道:「什麼修仙得道,統統都是藉口,席應真這個牛鼻子,無非怕朕要了他的腦袋。」說到這兒,他兩眼望天,呆了半晌說道,「走了也好,全都走了,朕一個人倒也逍遙自在。」
朱微忙說:「父皇,你誤會師父了。」朱元璋搖頭說:「朕跟他數十年的交道,還不知道他的為人嗎?這世上有三個人,朕能友之,能敵之,卻不能臣之。你師父就是其中之一,他面子上對我恭敬,心裡卻從未向朕臣服過。」
燕王笑道:「若非如此,父皇也不會將他視同知己,更不會讓孩兒們拜他為師。」朱元璋掃他一眼,淡淡說道:「不錯,朕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朋友麼,少得很、少得很……」嘆一口氣,似乎有些落寞。
晉王炸了眨眼,諂笑道:「父皇說三個人,除了席應真,另外兩人是誰?」
「第二個是王保保!」朱元璋慢悠悠說道,「此人天下奇男子,陝西一戰,王保保提一支孤旅,合常遇春、徐達二人之力才將他擊破。常遇春死後,徐達獨力北征,遇上王保保,幾乎軍破生死、葬身塞外。朕一生用兵,此人最是勁敵,不能為朕所用,實在叫人惋惜。」
眾人默默點頭,樂之揚卻想:「他若當真為你所用,怕也只是第二個藍玉。」
朱元璋一時不語,兩眼望天,若有所思,朱微難耐好奇,忍不住問:「第三個是誰呢?」
朱元璋看她一眼,淡淡說道:「第三個人麼,那便是梁思禽了……」話一出口,冷玄渾身一顫,兩道白眉忽地揚起,殿上其他人等,全都流露出古怪神氣。
朱元璋接著說道:「此人學究天人,文武全才,朕得天下,多虧有他。可他不識時務,一味異想天開,非孔孟、薄湯周,樹立私黨,營造邪說。為了扳倒他,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明里暗裡手段用盡,可也無法致其死命。如今他人在西域,流毒中原,朝中官吏受其影響、悖逆倫常、藐視朕躬。這些年朕殺人無數,又以八股取士,千方百計清除此人的餘毒……」說到這兒,他環視眾子孫,神色凝重起來,「王保保雖強,不過癬痍之患,梁思禽的異端邪說,才是我大明的心腹之疾,一日不除,一日不安。他遠在西域,朕鞭長莫及,但若進入中土,決不容他活著離開。」說到這兒,他瞪視朱允炆。後者唯唯說道:「孩兒謹遵皇祖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