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神明少女(十)
2024-06-15 04:03:33
作者: 薄須
杜允是眾星捧月長大的,卓越的天賦令家族上下視他為珍寶。杜允從未覺得自己有做不到的事,亦不覺世上有人力不可及之事。他坦蕩天真得一往無前,直到遇見了朱厭。
那日大雨,茶館中人聲鼎沸。
杜允坐在人群邊緣,眼見著戲台子底下突然爆發了爭端,一伙人你推我搡的,很快操著茶壺杯子互相扣在對方腦袋上。在混亂的人群中,一人端坐的背影尤為矚目。
杜允在他身上聞到了禍亂的味道。
彼時中原尚在楚氏的統治下,天師仍為朝堂所不容,杜家也只能小心行事。杜允從未在市井之中看見有人絲毫不遮掩自己的氣息行走,簡直是嫌命長。
「解開。」杜允看那邊打得頭破血流,皺著眉按上那人的肩膀,「再打下去會出人命的,把官府招惹來對誰都不好。」
那人轉頭疑惑地看著他,眼底是溫潤的黑色,仿佛一滴飽滿的墨,純然如鹿。
「知道了,我走就行。」他起身道。
「你以為你跑了就一了百了?」杜允強硬地拽著他的手,低聲道,「把法術解開,他們不能再打了!」
「我走了,他們就不會打了。」他推開杜允的手,撣撣衣袖道,「否則他們會在這裡打到死。」
杜允還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這人已然大步走出茶館的門,消失在街頭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而隨著他的離去,茶館裡劍拔弩張的氣氛也漸漸平息下去,先前打得不可開交的人也茫然地放下了拳頭。
第二次碰見他,是在棋巷。
杜允腋下夾著一本棋譜,好整以暇地靠在巷子口的青磚上。巷子裡雞皮鶴髮的棋販子掀了棋盤,提起醋缽大的拳頭砸在棋友臉上。一群老得走兩步路就要喘口氣的老者,不管不顧地對身邊的人抱以老拳。
茶館裡驚鴻一瞥的那人依舊坐在棋盤邊,入神似的低頭看著上面的殘局。他好似隨時能脫離周圍混亂的環境,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喂,」杜允喊了一聲,對著抬起頭的人說,「你要不要跟我走?」
這一次見,杜允便已經確認了這青年不是人。
「朱厭,所到之處必然血流成河。」杜允調侃道,「幸好你只是在這帝都的大街小巷閒逛,若是身處兩國邊境,恐怕免不了一場戰亂。到時候恐怕就不是幾個人打架鬥毆這麼簡單了。」
兩人坐在湖心的小亭子裡,湖面上蓮花盛開,映著一池月色,倒也別有風趣。杜允的待客之道十分稀鬆,給人上了一壺好茶便自顧自地拎著酒坐在欄杆上,時不時掰碎了花生米扔到池子裡餵魚。
朱厭不置可否地笑笑,低頭看著茶水中自己的倒影,「你倒是不怕我。」
「有什麼可怕的,凡夫俗子才會把禍端歸結在別人身上,實則都是自己心志不堅罷了。」杜允懶洋洋地靠在柱子上,仰頭喝了一口酒,「不過你這樣好像對其他人不太負責,你貿然入世,有想過怎麼解決這件事嗎?」
朱厭慢慢地搖頭,坦誠道,「他們打起來了,我就換位置。」
他只享受暴風雨來臨前的片刻安寧,即便這安寧如此易碎。
「不如你跟著我算了。」杜允自以為出了個天下無雙的好主意,撫掌道,「你好熱鬧,我亦愛好山好水、市井煙火,我們二人同行,我亦可抑制你身上的兵戈之氣,避免釀成大禍。」
「和我走得近的人,可都沒有好下場。」朱厭提醒他。
「巧了,我這人偏愛找死,」杜允對著他舉起酒杯,笑道,「是個最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
「我不後悔和朱厭同行,他卻覺得北蠻南下、馬踏帝都是他招來的禍患。」昀盯著杯子裡翠綠的茶葉,怔怔地笑了起來,「也許他當年一走了之,便不必同我進青銅棺送死。」
杜允教朱厭下棋,教朱厭品茶點香,教朱厭推杯換盞、應付明槍暗箭。朱厭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以至於最後帝都城破,他和杜允逃亡的時候,看著屍山血海,竟然生出了「物傷其類」的哀愁和愧疚。
裴雪聽默然半晌,說:「興許他也不後悔陪你那許多年。」
「或許吧。」昀低聲道。
「把茶喝了吧,我們科室的資深養老成員泡的,喝了有好處。」裴雪聽說,「喝完了我送你們回家。」
昀依言喝下那杯茶,只覺得暖流竄走在四肢百骸,說不清的力量撫慰著疲憊到極致的經脈。他難掩驚訝地看著裴雪聽。
「玄武嘛,在活得久這方面還算有點經驗。」裴雪聽擠眉弄眼道,「只要你不作死,再活幾年還是沒問題的。」
昀輕笑出聲,「多謝。」
「不客氣。」
裴雪聽一把將卷宗薅到一起,翻箱倒櫃地找車鑰匙。邊上的檀真嘆了口氣,拉開塞滿零食、文件、草稿紙的抽屜,在一堆雞零狗碎的玩意兒里刨出來閃閃發光的車鑰匙。
「真棒。」裴雪聽敷衍地抓著檀真的手指親了一下,「我們倆一起把人送回去,然後直接回家。」
「聽你的。」檀真找了件衣服給白喻的身體披上。
昀靠在沙發上,閉眼片刻,再次睜開眼,肉眼可見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白喻睏倦地抬眼看著兩個人,裴雪聽對乖孩子總是格外寬容,伸手扶了她一下。昀像是一縷蒼白的燈光,輕柔地漂浮在白喻身側。
白喻一睜眼就下意識地左右環顧,最後茫然地看著裴雪聽,「裴科,昀還活著嗎?」
幾人都是一愣。
她又看不見昀了。
「他還在。」裴雪聽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白喻鬆了一口氣,借著裴雪聽遞來的胳膊慢慢地往外走。昀和檀真落後兩步,一人一靈臉上是不容掩飾的擔憂。
「白喻突然能看見你,也許是因為最近陰氣涌動。現在又看不見了,可能是因為你太虛弱。」檀真道,「剛剛沒來得及問,你為什麼會保護她這麼多年?我看她除了天生陰陽眼,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白喻是個好孩子。」昀意簡言賅道。
——
白喻自從上了大學,家裡人就給她在學校附近買了個小公寓,平時她住在這裡也方便去實驗室熬大夜。裴雪聽親自把她送進門,才轉身下樓。白喻和她道過謝,扣上防盜門慢慢地在地上坐下。
玄關正對著陽台,窗口掛著個風鈴。
小公寓裡很多地方都掛著風鈴,因為有時昀用盡全力一撞,能掀起一陣細微的風,帶著風鈴低低地響。白喻想知道昀站在哪裡,所以買了各式各樣的風鈴。
有風的時候,白喻就知道他在。
「昀,你在嗎?」白喻抱著自己,輕聲問。
玄關處掛著的小貓風鈴響了一聲。
白喻輕輕地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許苦澀,「還在就好。」
「我知道我早晚會失去你,卻總是盼望著這一天晚一點,再晚一點。」白喻泫然欲泣,「是不是很沒用?」
她看不見的虛空里,昀低頭撫摸她的發頂。
「不要害怕啊,」昀說,「我會保護你的,我會陪著你的」
白喻聽不見,她含著滿眼的水霧,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臂彎里。昀俯身抱著她,像是抱一隻被雨打濕的小貓。他的長髮、衣衫籠罩下來,像是一層瑩瑩發亮的羽翼,包裹著小小一團的白喻。
最初見到白喻的時候,昀只是覺得這個孩子滿眼的倔強孤寂,像極了嘴硬地說自己「不孤獨」的朱厭。他們都沒有做錯什麼,可又好像他們活著就是錯誤,只是在呼吸,就傷害到了別人。
「就算沒有我,也要勇敢地往前看。」昀親吻她柔軟的髮絲,說,「我們小魚兒是很好的孩子,會長命百歲的。」
洗手間裡忽然傳來水聲,白喻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起身,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緩緩靠近。
一個陌生的女人打開了客廳的燈。她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發間簪著白色的山茶花,像是出席葬禮。女人手裡拎著一把雨傘,另一隻手上纏繞著造型古樸的長命鎖。
「自我介紹一下,」女人笑著說,「我姓林。」
白喻轉身就去拉門鎖,但女人以鬼魅般的速度貼近了她,纖細白皙的手仿佛鐵爪,不容抗拒地合上了門。客廳里的風鈴發了瘋似的顫抖起來,一片雜亂的鈴音交織。
「我還以為大名鼎鼎的杜允會選擇什麼樣的宿主呢?居然是這麼個沒用的小女孩。」女人紅色唇蹭著白喻的鬢髮,吐氣如蘭,「聽說他冒著身死道消的風險也要救你,你說我要是當著他的面把你的魂魄剝下來,他會不會氣得殺了我?」
「不管你們想利用他做什麼,都不會如願的。」白喻的後頸被她掐著,像是有冰涼的蛇一寸寸收緊了對脖頸的束縛,「和我是死是活沒有關係。」
「那可由不得他。」女人低笑道,「最負盛名的馭獸師,現在只能看著自己養的小兔子死在別人手裡卻無能為力,是不是很痛苦?」
白喻感到一股劇痛,像是有刀刃貼著她的每一寸骨骼刮過,一點點剝離她的肌肉、血管。冷汗瞬間打濕了她的脊背,白喻痛得連喊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昀,不要出來。
不要管我。
白喻無聲吶喊道。
陽台上的風鈴瀕臨崩潰似的一震,陶瓷鈴舌被撞得粉碎。隨即那片玻璃憑空爆裂,紛紛揚揚地對著高空墜落下去。
——
裴雪聽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一片亮晶晶的東西噼里啪啦的砸在地面上。她嚇了一跳,車裡的檀真也皺著眉摘下耳機。夜間根本看不清是誰家的玻璃碎了,但裴雪聽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直覺告訴她這不是簡單的高空墜物。
裴雪聽毫不猶豫地回頭往上跑,檀真推開車門沖了下來。
白喻家住七樓,裴雪聽跑八百米的平均成績是三分半。她大氣不喘地衝到白喻家門口,試探性地敲了下門。
「白喻,你睡了嗎?」裴雪聽取下後腰的手槍,拉開了保險栓,「我證件好像落在你家玄關了。」
「沒有。」
門後的人幾乎是立刻回答道。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開下門讓我找找。」裴雪聽不依不饒道,「我明天上班沒打卡會扣工資的。」
「我都說了沒……」
裴雪聽一槍打在門鎖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狠狠踹了上去。搖搖欲墜的門鎖四分五裂,裴雪聽抬槍對準了客廳里的人。
白喻被一個黑衣女人捏著脖頸,正站在燈下。
「正所謂聞名不如見面,」女人輕笑道,「我可是久仰裴科長的大名。」
「我就說杜家怎麼能籠絡起那麼多刑滿釋放人員來,原來真有黃昏議會摻一腳。」裴雪聽面不改色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們可真捨得下血本。」
大張旗鼓地抓白喻,分明就是先讓他們折騰一通,放鬆警惕。等特調局以為塵埃落定,再下真正的殺手。現在看來,村鎮倉庫里那些人蠢得不值一提,就算沒有行動科趕到,憑昀的本事也能脫身。
「一群螻蟻罷了,算不得血本。」女人云淡風輕地說。
「為難小姑娘幹什麼?你有什麼條件我們可以慢慢談。」裴雪聽說,「把人放了。」
「裴科當我是傻子嗎?」女人嗤笑一聲,指尖用力。
白喻在她手下仿佛瀕死的蝴蝶,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裴雪聽的目光移向女人身後的昀,他的身形更加透明了,像是撞碎玻璃的那一下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但他忽然掀起唇角笑了笑,捏起手指放在唇邊。
裴雪聽耳邊仿佛響起了風呼吸的聲音。
「嘣」的一聲,客廳的吊燈猛地炸開。在燈光暗下的前一秒,裴雪聽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黑暗中傳來一聲悶哼,還有人體落地的聲音。昀周身散發著螢火般的光芒,撲到了渾渾噩噩的白喻身上,像是雪白的繭包裹著幼蟲。
裴雪聽連開三槍,槍槍命中女人的肩膀和胳膊。她的上半身像是浸滿了血,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拘靈手,不過如此。」裴雪聽不顧女人疼痛的呼喊,強行把她雙手反擰到身後拷住。
「昀……」
白喻從死亡的邊緣掙扎著回過神來,視線中模模糊糊地看見昀的臉浸在一片純白的光暈里。昀低垂著睫毛看她,胸膛被窗外照進來的千絲萬縷光線穿透。
「你怎麼了?」白喻顫抖著手去觸碰他的臉,卻不敢真的貼上去,害怕一碰他就散掉了。
「是迴光返照。」昀握著她的指尖,無奈地笑道,「我要走了。」
落後一步趕來的檀真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像是被什麼擊穿了心口。
「小魚兒,以後也要好好地長大啊。」
昀的聲音像是風的嘆息,轉瞬淹沒在了高樓呼嘯的氣流間。白喻靜靜地看著他一點點消散在黑暗裡,仿佛被這無邊的夜色吞沒。
一滴淚水砸在地板上,支離破碎。
——
六月一日。
張又南提著果籃和鮮花,敲響了病房的門。
「請進。」
「是你啊,我聽裴科長說你受了傷,好點了嗎?」白喻坐在病床上,消瘦蒼白得像是紙片,側臉在陽光里仿佛透明,「謝謝你當時救我。」
「是我該做的。」張又南一言難盡地看著她,「你看上去很不好。」
「他們都這麼說。」白喻不甚在意地笑笑,笑得很敷衍。
「節哀。」張又南只好說。
「沒關係的,」白喻輕聲說,「大家都以為我很難過。只有心理醫生說,我這種心理狀態叫做戒斷反應。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不開誰,是不是?」
她說到這裡,條件反射似的抬起眼睛對著張又南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笑得張又南心裡有些難受。
「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張又南不忍道。
白喻沉默半晌,說:「你能幫我記住他嗎?」
不等張又南回答,白喻一字一句地開口,像是要把每一個筆畫刻下。張又南這才注意到她的膝上放著一紙檔案,上頭蓋著特調局的鋼印。
「杜允,大徵年間帝都人氏,杜家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馭獸師。」
「身死後以魂魄殘身行走世間,化名為『昀』。」
「曾馴朱厭,為天下同生共死。」
白喻低著頭,睫毛輕輕地顫抖著,像是某處疼痛得難以自抑。
「我怕我忘了他,我怕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這樣很久以後我想起他來,會覺得這十多年,只是我的一場夢。」
仿佛他沒有存在過,我也沒有被神明垂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