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化蝶(九)
2024-06-15 04:02:29
作者: 薄須
大徵厲帝元年,春三月。
青城觀里的梨花開了,長風吹過,便紛紛揚揚落下,恍若一場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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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坐著煮茶的一老一小。
年紀大的那個脊背佝僂,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唯有眼睛很亮,透出鑽研世事的精明來。
年紀小的那個低垂著睫毛不言不語,臉頰瑩潤得像是透光的玉石。他坐姿規整板正,連手指頭都老老實實地按在膝蓋上。
「檀真啊。」師父捋著山羊鬍,拖長了聲音喊道。
七歲的檀真掀起眼皮看著師父,眼神清澈冷冽,不像一個小孩子該有的眼神。
師父對著這雙絕對稱不上和善乖順的眼睛,露出無奈的苦笑。
檀真本是山下一戶富商小妾生的幼子,仗著生母的美貌,也算是過了幾年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但好景不長,自從檀真在病死的生母葬禮上,指著棺槨描述出她死前的模樣,富商就對這個兒子避之如蛇蠍。
大徵皇室最厭惡玩弄鬼神之說的江湖術士,這些年不知多少能人異士遁走退隱,不敢顯露於人前。
富商又驚又懼,生怕誰把小兒子的異常到處宣揚,便將他藏匿在深宅後院裡。
別的兒子可以讀書識字,春遊踏青,檀真卻在後院連飯都吃不飽,連條狗都能沖他叫兩聲。
等檀真長成個人樣了,朝中對鬼神之說的局勢愈發嚴峻,富商日日驚惶,恨不得早日甩脫這個燙手山芋。
於是在年方二八的新任美妾挑唆下,令下人將六歲的檀真帶往河邊溺死。也不知是檀真命不該絕,還是他生來就和這道觀有孽緣,他順著河流一路漂泊,竟然被這老道撿到了。
老道憑著檀真身上的玉佩找到了富商的家,本想蹭點銀錢周轉道觀,卻吃了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
那天下著大雨,老道拿自己洗到褪色的外袍把檀真包裹起來,兩個人縮在富商宅子的屋檐底下躲雨。老道自己被飛濺進來的雨水浸得後背發涼,卻把檀真護得嚴嚴實實的。
等到下了半夜的雨聽,身後的宅子依然沒有開門。
老道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孩子,有商有量道,「孩子,我看你是個有仙緣的,不如拜了我為師?」
在大徵,最惡毒的咒罵不是「你明天五馬分屍不得好死」,而是「你有仙緣」。
但檀真只是眨了眨濃密的睫毛,抓著老道的領口,說:「好。」
青城觀里只有老道一個正經道士,剩下的都是他四處撿回來的小拖油瓶,連八卦都背不順溜。
師兄們一事無成,卻很會帶孩子,院子裡的梨樹結了果子,便先同冰糖煲一盅給檀真;鄰里的小孩子今日得了糖人,明日檀真的窗頭便會插上一隻風車。
饒是師父也要笑罵這些人慣壞了檀真。
即便有時候,檀真對著空無一人的院子說話,他們也不會大驚小怪。
這樣的日子,也只是一年而已。
「你大師兄讓兵部的拉去參軍了,二師兄被發配去嶺南做苦役,三師兄可能現下已經是個宦官……」師父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抹了把臉道,「是師傅沒用。」
「師父,我們燒了這裡跑掉吧。」檀真認真地說,「師父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師父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頭,笑道,「傻孩子,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之大,卻沒有我們這樣的人容身之地,又能跑到哪裡去呢?」
檀真幾乎越過半張桌子撲到師父的懷裡,嗚咽著哭起來。
「別怕,檀真。」師父一下一下地撫摸他的後背,如同每個被噩夢驚醒的午夜,「師父為你謀了個好去處。我們檀真是生而開天眼的小天師,一定會平平安安地長大的。」
「檀真,離開這間道觀,便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你的天眼……這世上道途坎坷,師父卻不能再陪你走哪怕一步了。你千萬不要怪師父。」
春日的末尾,檀真被送進了欽天監。
同年秋日,青城觀的老道偕同一眾道士,以「玩弄邪術、禍亂朝綱」的名義被斬首。這群「妖道」的首級被懸掛三日,滴滴答答的血浸透了石板的縫隙。
——
陽光穿過雕花窗戶的格子,落在細塵飛揚的宮室里。
十幾個梳著圓圓髮髻的孩子,穿著如出一轍的白衣跪在地上,低垂著頭。
身穿紅色官服的臃腫人形拎著一壺酒穿行在這群孩子中間,像是剛剛從酒缸里撈出來的麵團子。他步履搖晃,一句話十個字恨不得拖出二十個字的音來。
「陛下垂憐,才讓你們入宮得以活命。讓你們進來欽天監,不是要你們謀劃那些見不得人的妖術,而是要你們安分守己……」欽天監監正一邊說,一邊舒服地打了個酒嗝,是不是用酒壺在孩子們的頭上敲一下。
他洋洋灑灑地抒發了一篇廢話,估摸著酒勁上來犯困了,才擺擺手讓這些跪得膝蓋發麻的孩子下去。
檀真低著頭,緊跟著小廝的步伐走在遊廊上,微風卷著飄落的梨花飛過紅色宮牆,他亦無動於衷。
這春日的梨花,已沒有為他盛放的那一朵了。
檀真模樣生得好,做事又沉穩細心,不久便脫離了幹著灑掃粗活的同伴們,入了藏書閣。
同伴們欽羨不已,卻不知藏書閣連年積灰,檀真去了也是干灑掃的活。
「提拔」檀真來幹這個活的老書生很是洋洋得意,覺得檀真承了他天大的情分,成日裡頤氣指使的。檀真不反抗,亦不做聲,老書生便愈加肆無忌憚。
直至有一日,老書生因為酒後失言,被下了獄,檀真這才清淨下來。
他花了小半年打掃藏書閣,抹去每一本書上的灰塵,擦乾淨書架的每個角落。這裡很安靜,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他可以倚靠著書架慢慢度過一整個下午。
有時候檀真也會想,這裡存放著大徵百年來的書籍,不若一把火燒了,讓他們無處尋自己的祖宗去。
但他也只是想想,他答應了師父要平平安安地長大,便不會找死。
宮裡的遊魂亦是不少,有時夕陽西下,檀真便能看見那些神情哀怨的宮女披散著頭髮遊蕩在牆角。
但他再也沒同任何一個鬼物說話。
厲帝二年,冬。
監正失心瘋似的找起檀真的茬,深冬臘月,把檀真打了一頓扔進藏書閣里。
檀真沒有炭火、氈子,只有一件外袍堪堪抵禦嚴寒。他把自己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躲在牆角里,凍得牙關打戰。
他想,自己或許是真的要死了。
有人在藏書閣外克制又焦急地拍了拍窗戶,檀真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見窗外透進來的一點燈光。有個人偷偷摸摸地貓進了藏書閣,帶著一盞燈,和縫縫補補過很多次的外袍。
「檀真,沒事吧?」
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卻比記憶中更尖更細,有點女氣。
「三師兄。」檀真哆哆嗦嗦地被十三歲的三師兄摟進懷裡,從同樣年幼的師兄身上汲取一點微薄的溫度。
原來三師兄真的進宮做了宦官。
「不怕了,師兄在這裡。」三師兄緊緊地抱著他,自己也凍得手腳冰涼,只有胸腹還是熱的。
「哪裡來的小孩子,這麼可憐。」第三個人的聲音在寒風呼嘯的藏書閣里響起,清脆婉轉,像是枝頭的黃鸝。
檀真愣愣地看著那盞燈,燈光後站著赤足的女孩子。她的身體是半透明的,穿著素色的長裙,清水流瀑般的長髮垂到地面上,一路蜿蜒。她俯身看著檀真的臉,長長的睫毛幾乎掃到他臉上。
檀真忍不住往後退了一點。
「咦,」女孩詫異地盯著他,「你能看得見我麼?」
——
「瞳孔對光反射消失,患者陷入深度昏迷。」
「腎上腺素0.25心內注射。」
「準備除顫!」
「血漿到了嗎?」
一截白生生的、被灰色磷粉逐漸覆蓋的手腕隨著除顫儀的操作而顫動,像是垂死的蝴蝶。
搶救的醫護人員都穿著防護服,大汗淋漓。
這個患者送來的時候體表能看得見的傷口都做了止血,但內臟出血是止不住的。他的心臟、血壓都在叫囂著罷工,整個人就是一隻腹背受敵的血葫蘆。
「我們先在能做的就是穩住他的生命體徵,等他的情況好轉了,才能進行下一步的治療。」醫生神色嚴峻地對宋小明說,「更嚴重的是他身上的傳染病,鑑於前次解剖的經驗,我們必須考量他能否開刀做手術。」
宋小明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醫生看他呆頭呆腦的樣子,忍不住追問:「他的家屬呢,你們的上司呢?找個能說了算的人來。」
「我我我我們裴科她,」宋小明急都都快哭了,「她現在過不來。」
——
裴雪聽帶著一身濃重的血腥味拉開了畫著符籙的裹屍袋。
事隔經年,重見天日的白骨味道絕對不好聞,那股子逼人的土腥氣幾乎把車上的人都沖了一個仰倒。這具疑似蘭舍夫人的屍骨本應該密封,然後移交總局研究,但車廂上沒有一個人敢開口阻止裴雪聽。
白骨伶仃,光看架子,主人應該是個身形窈窕的女人。
但密密麻麻的金色咒文纏繞著每一根骨骼,像是以白骨為符紙,寫就一張絕世的符籙。那些金色咒文歷經時間的侵蝕而毫不磨滅,顏色鮮亮得仿佛剛剛落下。
裴雪聽的手不易察覺地發顫。
「蘭舍夫人。」
籠罩在白骨上淡淡的光暈化成一個女人的模樣,她虛弱地靠在裹屍袋裡,纖長的睫毛濃密如鴉羽。
「在納西古寨和我說話的人是你,不是仰阿莎。」裴雪聽咬著後槽牙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件事和你無關,這是檀真一個人的死局。」蘭舍夫人的側臉柔美,線條卻堅韌,「無辜的人不該入局。」
「檀真現在就要死了。」裴雪聽深吸一口氣,按捺住自己的暴躁,「你有辦法救他嗎?」
「你太高看我了,我現在的樣子能做什麼?」蘭舍夫人自嘲般地笑了起來,示意她看看自己現在這副尊容。
「至少告訴我怎麼解開蝶蠱。」裴雪聽恨不得扼住她的脖頸,逼她吐出後面的話來,不要那麼吞吞吐吐的。
「解開蝶蠱的方法很簡單。」蘭舍夫人抬起手,指尖擦過裴雪聽的臉頰,像是風掠過她的皮膚,「他們下的蝶蠱取自我的墳墓,換而言之,母蠱在我這裡,其餘都是子蠱。」
「母蠱死,子蠱不可活。」裴雪聽喃喃道。
這是銀藏教過她的。
「說得好。」蘭舍夫人說,「那你知道母蠱在哪裡嗎?」
裴雪聽的視線穿過她透明的身體,落在那具白骨上。
「看錯了。」蘭舍夫人淡聲道,「血肉是豢養蝶蠱的飼料,此身血肉雖亡,但白骨已成青銅棺的祭品。我是蝶蠱的主人,和蝶蠱相依為命,我——或者說,我的靈魂,才是母蠱。」
「魂飛魄散麼?」裴雪聽低聲道,不知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死亡並不是最值得畏懼的。」蘭舍輕笑道,「帶我再去看一眼檀真吧。」
裴雪聽對著她伸出了手,靈氣在周身運轉,最後匯聚在指尖,將蘭舍夫人的靈魂從屍骨了抽離出來。
蘭舍夫人像是一縷微弱的風,縈繞在裴雪聽左右,穿過醫院急診奔走的人流。
蘭舍夫人好奇地打量與她擦肩而過的人山人海,有人跪地拉著醫生的袖子痛哭乞求;有人欣喜地和家人擁抱著,柔聲呼喚意識甦醒的病人;救護車呼嘯著停下,擔架「嘩啦啦」地跑過走廊。
裴雪聽走到宋小明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小明正是左右為難的時候,冷不防看見他,滿心焦慮散去了一半。
「我就是病人的家屬,也是他的上司,有什麼事和我說吧。」裴雪聽道,「是病人……情況不好嗎?」
醫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是說:「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裴雪聽像是被重重地抽了一耳光,腦子裡嗡嗡作響。
她身上還帶著檀真的血,上一次她滿身血地站在醫院裡,還是白鷺公館十三號案件。但這次沒有輪迴,檀真不會在第二天晚上七點安然無恙的坐在桌邊了。
「主任,病人他——」
裴雪聽無法忍受地扯開帘子,卻聽見小護士欣喜若狂道,「病人的心跳和血壓都在恢復正常!」
這下子連醫生也呆住了。
裴雪聽轉過去看著蘭舍夫人。
蘭舍夫人聳聳肩,「這可不是我做的。不過,我還是能做最後一點事。」
她飄到病床前,俯身和檀真額頭相抵。
蘭舍夫人周身漂浮著聖潔的白色光暈,像是聖殿裡飛舞的白色螢火蟲。
「檀真,活下去吧。」蘭舍夫人低聲道,「你該替我們,看看這人間。」
那些狂躁的灰藍色鳳尾蝶悄無聲息地墜落、乾枯、粉碎成灰燼,附著在患者身上的灰色磷粉一寸寸褪去。
蘭舍夫人在裴雪聽眼裡化作一團逸散的白色星塵,於眾目睽睽的燈光下分崩離析。
只有裴雪聽知道,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