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化蝶(八)
2024-06-15 04:02:27
作者: 薄須
零號感染者是個表達欲豐沛的人,不僅在網絡上公布了自己的旅遊計劃,還事無巨細地通報自己的行動軌跡,愣是把微博寫成了「納西古寨通行攻略」。
他乘坐的公共運輸工具太多,要從和他擦肩而過的人山人海里篩出那個可疑人物,無疑是大海撈針。
西南分局裡騰出兩個辦公室作為臨時專案組,大門對著敞開,傳真機吐紙的聲音比腳步聲還密集。
裴雪聽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塊白板前,用線條把各種各種的時間、地點和時間串連起來。
領導兢兢業業,宋小明也不敢睡,恨不得用夾子把眼皮提溜起來。只有小麒麟睡得安穩,翻著肚皮在宋小明的羽絨服里打了個滾,發出低低的呼嚕聲。
「不對。」裴雪聽忽然說。
「哪裡不對?」宋小明的困意被這句話一巴掌打散了,緊張地看著她。
現在辦公室里的人分為三組。
一組正在查閱卷宗,試圖找出改變納西古寨氣溫的方法,從源頭上遏制蝶蠱的發育;一組篩查和零號感染者行動軌跡重合的蠱師;最後一組嘗試低溫能否控制患者體內的蝶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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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阿莎不對。」
她曾經告知方定山蝶蠱的真實故事,為什麼會在裴雪聽面前說那個廣為流傳的謬誤版本?裴雪聽只要向方定山求證就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她為什麼要撒這個毫無意義的謊?
「給方局打電話。」一把火在裴雪聽的心裡燒了起來,疑竇叢生。
宋小明趕緊撥了方局的電話,按下免提放在桌上。在等待電話接通的十幾秒里,裴雪聽從桌子上跳下來,在原地來回踱步,焦躁得像是籠子裡的困獸。
電話接通的一瞬間,裴雪聽險些撲到手機上。
「裴科長,有什麼事嗎?」方定山低低的咳嗽兩聲,聲音有些啞。
「仰阿莎為什麼會被關起來?」
「十幾年前,有一個外來男子把寨子裡的小姑娘搞懷孕了,不想負責。仰阿莎讓蛇吃了他。」方定山略有些疲憊地說,「當時西南分局的情況還不穩定,我們不能貿然處理她,所以判她終生監禁。」
言辭克制,有理有據。
裴雪聽緊接著追問:「你和仰阿莎有私交嗎?」
「聊勝於無吧,她殺人的事在寨子的公序良俗下是合理的,但也順從地接受了特調局的制裁。」方定山很敏感,追問道,「是她有什麼問題嗎?」
「讓留守在納西古寨的人立刻把她抓起來。」裴雪聽抓起車鑰匙衝出辦公室的門,「寨子裡那個祭司不是仰阿莎。」
「仰阿莎」透露給裴雪聽蝶蠱傳說通行的版本,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但印證了一件事——她不知道真正的仰阿莎告知過方定山傳說的真相。
而她玩味的態度,甚至幾次三番暗示裴雪聽,她和方定山的關係諱莫如深,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裴雪聽的警惕。
當一件事帶上桃色的濾鏡,人們就會在曖昧的情愫里忽略掉一些細節。
比如,她對檀真說的話。
——
巨蟒的身軀在茂密的森林裡穿梭,堅硬的鱗片掃斷了擋路的枝葉和高大蕨類植物的葉子。檀真借著淺淡的月光看清了,有的樹木枝丫已經斷過一次,尚未長回來。
半個月內,有人來過。
空氣中有細細的蜂鳴聲一閃而過,檀真側過頭,臉龐在瞬間裂開一線傷口,鮮血緩緩滴落。領路的巨蟒靈活的動作一滯,頓在原地片刻,隨即從側面裂開,暴露出雪白的脊骨。
猩紅的血像是一場帶著濃猩氣味的大雨,沖刷這片蒼翠的林子。
血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滿地鬆軟的落葉上,檀真抬起眼睛看著站在前面的人。
那人戴著造型誇張的鬼臉面具,黑面、白牙,在黑夜裡乍一看上去,像是臉上只有一副大白牙。他穿著寬大的衛衣工裝褲和運動鞋,腳下卻踩著一根懸在空中的絲線。
「提燈天師,久仰大名。」那人歪歪頭,聲音裡帶著少年人飛揚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他們讓你來送死嗎?」檀真抬起兩根手指抹去臉上的血,聲音很輕,像是要隨風而去。
鬼面少年不笑了,空氣被撕裂的聲音細如銀線,從四面八方圍剿上來。
檀真卻站在巨蟒的殘軀旁沒有動,在滿是殺機的聲音迫近時,明亮熾烈的火焰自他的腳下十倍百倍地擴散開來。他像是一顆巨大的燈泡——不,應該說是一輪太陽。
強烈的光線下,那些絲線暴露無遺,像是一張對著檀真兜頭罩下來的蛛網。
強勁的風席捲過林海,每一根絲線都被火焰黏上了,金屬受熱發出的輕微爆炸聲非常密集。
但檀真敏銳地從當中捕捉到了一絲堅韌的聲音,他抬手抓住了對著他咽喉掃過來的那根絲線。
周圍的林子都被毀得差不多了,但絲線切斷的林木比被火焚燒過的樹要多得多,視野瞬間開闊起來。削鐵如泥的絲線在檀真手裡卻脆弱得像是棉線,被他扯斷了攥在手裡,他的手上卻沒有一絲傷口。
鬼面少年見勢不妙,轉身就想跑,卻聽見一聲槍響。骨骼碎裂的疼痛把他掀翻在地,他從半空中墜落,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你知道我的名號,難道不知道我當年一路穿過亂兵流寇南下嗎?」檀真用那根絲線把他捆了起來,他的衣服和皮膚輕易就在絲線下開裂,血流如注,幾乎穿透皮肉直抵骨骼。
鬼面少年哀嚎出聲。
「你以為我憑的是什麼,臉長得好看,還是運氣好?」檀真收束絲線,鬼面少年在自己的武器下劇烈的顫抖著,變成了一個血人。
火光映在檀真的手上,竟然反射出微微的亮光來。玫瑰色的光暈流淌在他的手上,襯出金屬般的冷硬質感。
背後泡在血泊里的巨蟒猛地一彈,龐大的身軀半立起來,擋住了從身後密林里飛射出來的不明物體,發出石子打在鼓面上發出的悶響。
「我說了,我當年能活下來,不是靠運氣好,」檀真歪頭微微一笑,臉頰上的傷口開裂,流下一縷血來,「我的命一向不好,若仰仗上天垂憐,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檀真隨手把昏死過去的鬼面少年扔在地上,「還有多少人在等著我,不如一起上,興許贏面大一些——比必敗無疑大一些。」
——
宋小明是個理論派的執照司機,科二科三打著擦邊球通過。他從交管所把駕照捧回來,就放在抽屜里吃灰——一方面是慫,不敢真的開車上路,另一方面是窮,沒車可以開。
此時此刻,他雙手按在分局的公車方向盤上,副駕駛座上坐著他的頂頭上司。頂頭上司雖然不吃人,但手底下有一群隨時能吞掉兩個人腦袋的部下,開車也是野蠻生長的風格。
宋小明不想開車,卻也不敢讓心事重重的裴雪聽來開,生怕領導一個手滑,自己這短暫的二十二年人生就要畫上句號。宋小明心下悲愴,要是死了,他的墓志銘上大概寫無可寫。
裴雪聽沒感受到駕駛座上宋小明複雜糾結、鑼鼓喧天的心理活動,她只是覺得這小眼鏡比平時更呆、動作更僵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社恐發作。
但她現在沒空琢磨當代小青年的社交人格問題。
裴雪聽塞在檀真衣服夾縫裡的竊/聽器不知道是耗幹了電源,還是脫離了可監聽範圍,已經很久沒有動靜傳來了。
她慢慢地回想著檀真和陸吾的對話。
「青銅棺是打不開的」。
要麼檀真是在忽悠陸吾,而且陸吾還是個大傻子,不經大腦思考就相信了。青銅棺要是打不開,黃昏議會吃飽了撐的折騰這一出?要是打不開,檀真又是怎麼甦醒過來的?
但陸吾明顯認可這個說法,或者說,更高層的人也認可這個說法。
要麼,青銅棺真的是打不開的——本來應該是打不開的。
裴雪聽的手心裡滲出冷汗,她還記得自己在青銅古墓里的情景。
整個青銅墓室都是個「我家大門常打開」的狀態,就差點燃一串鞭炮把她迎進去了,殷勤得像是歡迎主人回家的智能家電,此起彼伏地用電子音喊著「主人辛苦了」。
一線靈光從裴雪聽的腦海中掠過。
當時除了斷斷續續的禱辭,裴雪聽還聽見了另一句話。
在和青銅棺一門之隔的內室,那具白骨坐化的地方。
「你來了。」
這句話不像是對陌生人說的,倒像是在風雪中草率告別的故人,闊別多年又相逢在江南煙柳中。你我的眼中都已是飽經磨礪的滄桑,我們隔著三月的柳梢相望,沒有眼淚、擁抱和互訴衷腸。
只是淡淡地說一句:「你來了。」
足矣。
裴雪聽覺得頭很痛。
直升飛機螺旋槳掀起的巨大噪音里,檀真伸出手指在她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他說:「我是檀真。」
這句話不是自我介紹,是提醒,是督促她回憶起來——他們不是陌生人。
那些細節藏匿在檀真煲過的每一碗湯、說過的每一句帶著依賴纏綿的話、對著她流露出的柔軟神情和近乎逃避的軟弱中。
輾轉亂世的提燈天師,怎麼會是個在家裡煲粥等人回家的庸碌之人呢?一切只不過是他願意罷了。
「開快點。」裴雪聽沙啞著聲音說。
她隱隱地覺得,有什麼東西要來不及了。
——
「繞那麼大一個圈子,原來是想用我的血開棺。」
一個男人四肢癱軟,天靈蓋被檀真抓在手裡才沒整個人趴在地上。檀真的雙手到胳膊上都是刮痕,像是刀劍砍在盔甲上留下的痕跡。他微微用力,手下發出碎裂的悶響。
林木倒伏的空地上都是血,橫陳著五六具被血色覆蓋的人體。被血氣吸引過來的蠱蟲們蠢蠢欲動,卻畏懼周遭的火焰不敢靠近。紛紛揚揚的灰藍色鳳尾蝶密如落雨,閃閃發光的磷粉浮動在風中。
磷粉像是春雨里播下的種子,依附在漸漸失去溫度的屍體上,迅速膨脹、結繭,繭下的蝶翼搏動著,試圖掙開束縛飛出來。
最後一個人睜大了眼睛,視線被鮮血模糊,眼前一片猩紅。
「檀真。」空氣里傳來女人略感擔憂的聲音。
檀真回過頭去,月光下漂浮著女人的影子。她還是當年的模樣,滿身銀色的飾品,走起路來帶著清泉般的迴響。月光穿透她的胸膛,像是要和她融為一體。
蘭舍夫人。
「蘭舍。」檀真低低地笑了起來,「不知道此地是否埋得下我們兩個人啊,你早選個寬敞點的地不好麼?」
「這地方沒有你的份。」蘭舍強忍著淚意,說,「你快滾出去!」
「我恐怕做不到了。」檀真鬆開捂在胸口的手,血液一點點滲透他的衣衫。
方才混亂的攻擊里,有一個人的刀刃刺穿了他的心口,雖然只有一寸,但是已經足夠破壞他的供血系統。黃昏議會對這次計劃勢在必得,派出的都是精銳,縱然裴雪聽在這裡,也難以招架。
何況檀真只有一個人。
他忽然想起行動科里高懸的箴言。
「果然個人英雄主義要不得啊。」檀真輕聲笑道,鐵鏽味的血液衝上喉頭。
他抬頭看著還剩一口氣的黃昏議會成員,說:「你們不是想開棺嗎?我開給你們看。」
蘭舍夫人當年獨自一人走進密林埋葬自己的時候,什麼都沒帶,只有一卷草蓆。她挖了一個坑,裹好草蓆自己躺了進去,在林間投下的細碎陽光里閉上了雙眼。
黃昏議會把她挖了出來,那張草蓆早已被腐蝕乾淨,只餘一把白骨,被他們大白於天光之下。白骨上纏繞著細密的金色咒文,複雜得叫人看一眼就頭暈。
檀真跌跌撞撞地跪倒在白骨身前,一如當年與她對坐品茶,窗外桃花盛開,似一樹旖旎的晚霞。
檀真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按在白骨上。
金色咒文無動於衷。
「看見了?」檀真轉過去冷冷地看著那個緩緩閉上雙眼、失去生機的人,「別再打青銅棺的主意了,這不是你們能夠企及的秘術。」
周遭終於平靜下去,風聲起伏微弱。
檀真緩慢地扶著地面坐下,旁邊就是蘭舍夫人的屍骨。磷粉落在他身上,漸漸把暴露在外的皮膚染成灰色,他卻毫不在意——已經沒有躲避的必要了。
體溫隨著血液一起流失,檀真感受到自己一點點變冷。手臂上的皮膚由金屬的堅硬變得柔軟,傷痕原封不動的落在上頭,深而長的傷口皮肉翻卷,暴露出血色的肌理。
檀真後仰著頭靠在樹幹上,想起當年對談三日,蘭舍夫人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
「檀真,此行萬劫不復,你當真不悔嗎?」
他當時年少自負,篤定道,「不悔。」
「原來還是會後悔啊……」檀真抬起手,虛虛地描摹某個人側臉的輪廓,「沒有我,你會過得比較不辛苦嗎?」
「檀真!」
喪失意識的最後一秒,檀真聽見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
但他已經無力睜開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