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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化蝶(六)

2024-06-15 04:02:24 作者: 薄須

  「在我昏迷的十五分鐘裡,銀藏殺死了行動科所有的精銳幹員。」

  裴雪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平靜,像是在敘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她說完這句話就坐回了沙發里,蜷縮著睡著了,夢裡也皺著眉,很不安穩的樣子。

  檀真替她掖好毛毯,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了。

  隔壁房間裡傳來宋小明和小麒麟打鬧的聲音,小麒麟精力旺盛,一會兒掀水杯一會兒踩平板,把宋小明攪得焦頭爛額。

  檀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攏緊風衣的領子,穿過漸漸密集的人群,離開了醫院大樓。

  外面下起了小雨。

  躍躍欲試的寒流被突然上浮的氣溫打斷,雲層上醞釀多日的雪粒子不甘不願地化成雨水,向著灰色的城市墜落。

  

  檀真在空無一人的花園裡坐下,額發、睫毛上都掛了一層細細的水珠。他感受著風裡潮濕的氣息,摸出手機撥通陸吾的電話,放在花壇上打開了免提。

  「出什麼事了?」陸吾的語氣有些急迫。

  「這次的事件我一個人處理。」檀真說,「不要讓裴雪聽來找我。」

  陸吾嚴厲地說:「特調局沒有讓幹員單打獨鬥的先例。更何況行動地點是在地形複雜的西南,要是你死了,我們可能連屍體都找不回來。」

  「我不會死的。」檀真看著融進燈火里的雨絲,低聲道,「我只需要二十四個小時,在這期間,不要讓裴雪聽來找我。」

  「檀真,你得給我一個理由。」

  「我記得這個地方,第二具青銅棺就在這裡。」

  「這我們已經確定了。」

  「不,我說的是它的具體位置。」

  ——

  大徵末年。

  雨後初晴,清澈透亮的陽光從密密匝匝的枝葉間灑下來。馱馬的蹄子踩過積水,留下一圈破碎的水影,馬上的人搖晃著瑩白的腳腕,銀鈴叮叮噹噹地響。

  檀真不自然地挪開了視線,這一回頭就碰到了樹枝,被上頭積蓄的雨水澆了一頭一臉。

  「小郎君,躲什麼?」苗疆女孩笑聲清脆,深邃的眉眼看誰都像是含著三分情,「我又不會吃了你。」

  檀真懷裡抱著一盞由無數琉璃碎片拼接出來的燈,裡頭幽幽地亮著一點燭火。青灰色的斗篷把他整個人都罩住,陽光不遠不近地停在他身前,卻始終碰不到他的衣角。

  他不言不語,場面頓時就冷了下來。

  馬幫的夥計立刻上前在他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善解人意道,「他就是這麼個悶葫蘆,看漂亮姑娘的眼神和看死人沒分別的——估計是一路難逃下來,嚇傻了。」

  「傻子可不會救了我還想跟著我進寨子。」女孩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隨手摘下一片樹葉銜在唇邊吹奏起來。

  悠揚的曲調穿梭在繁密的樹林裡,幽邃得像是吹進人心裡的一縷風。

  夥計的眼睛黏在那姑娘盈盈一握的腳腕、纖細柔軟的腰肢上撕不下來,心癢卻也只能忍著。跑馬幫的都知道苗疆的姑娘碰不得,這些漂亮嬌媚的花都帶著有毒的刺。

  「苗疆有一種蠱,」檀真忽然說,「叫情人纏。兩個相愛的人飲下摻了蠱蟲的酒,若有一方變心,就會被心裡的蟲子一點點吃掉心臟。等人死了,把胸口剖開,是看不見那顆心的。」

  夥計被他的話一驚,悚然而視。

  馬幫是在一夥亂匪的寨子裡遇到檀真的。

  那伙亂匪心狠手辣,靠殺人越貨為生,正好劫了馬幫主顧的貨。馬幫糾集人手準備把貨搶回來,卻在寨子裡發現了這個看似文秀的年輕人。

  從寨子門口到藏匿貨物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流淌著血。那些山賊的屍體上有各種各樣的傷口,有的是刀劍亂捅亂刺的血洞,有的是女人的指甲撕扯出來的傷痕,還有孩子的乳牙咬出來的印記。

  馬幫的人驚疑不定地往寨子裡推進,只看見檀真把山賊老大死不瞑目的屍體從虎皮椅子上掀下來。他抬起眼皮冷淡地掃了這群不速之客一眼,然後抓起虎皮擦掉沾在琉璃燈上的血。

  那一眼就像是在看屍體。

  夥計想起那個眼神,不寒而慄。

  馬幫的頭頭堅信檀真是個能人,正好又和他們順路,便熱情地邀請他同行。納西寨藏在雨林深處,毒蟲蟒蛇盤踞,沼澤河溝遍布,尋常人進來就是找死。

  同行的這些日子,檀真從不主動靠近任何人,只是和那盞琉璃燈寸步不離。

  馬幫走南闖北,識貨的人不少,有人私底下說那盞燈恐怕是皇宮裡的。

  檀真的身份也由此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畢竟誰都知道,北方的帝都已經破了,如今北蠻子隨時可能跨過大江殺過來。南方的安寧還能維繫多久還未可知。

  夥計被檀真嚇到了,眼神立刻老實起來。

  檀真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卻不像是對著在場任何一個人笑的,那個笑容帶著點看小孩子胡鬧的無奈。

  但沒等任何人察覺,檀真便轉過了頭。

  隨著領路女孩吹奏的調子起伏,林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懸掛在古樹上的藤蔓間有細長的影子掠過。除了女孩胯下的馬,其餘馬匹都驚恐地豎起了耳朵,不肯往前一步。

  「往前走,」檀真強行驅策馬匹,輕飄飄地說,「她在開路。萬一落下太遠,那些蛇就不會這麼乖巧了。」

  馬幫的人聽到這句話,立刻呼和起來,逼迫著馬群不掉隊。

  馬隊已經在雨林里艱難前行了三四天,每個人的心裡都積蓄著不安和煩躁,馬匹也疲憊不堪。

  不知走了多久,馬群蹚過半人高的積水、僅剩幾根木樁露出來的沼澤、毒蛇懸掛的樹林,視線終於開闊起來。

  木頭搭建的吊腳樓出現在眼前,靛青色繪製的野獸旗幟飄揚在屋頂。

  馬幫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有不爭氣的甚至脊背一軟,從馬背上滾落下來。檀真順手接了那人一把,把他搭在馬鞍上,讓他不至於被馬匹踩死。

  領路的女孩進了寨子就找不到人,好在馬幫的人也不是第一次來,自行去尋熟悉的銷貨人了。

  「譚兄弟,你最好別亂跑。」馬幫頭頭喊了檀真一聲,「他們苗人的規矩很多,你小心犯了他們的忌諱。畢竟在人家的地盤上,到時候他們要留你的手腳,我們也沒辦法不是?」

  「嗯。」檀真應了一聲,卻徑直走到了桃花樹下。

  花季剛過,滿地殘紅,空氣中浮動著淺淡的香氣——不是花香。

  「哎!」頭頭看見他靠近桃花樹,頓時頭皮發麻,還沒等他把人喊過來,桃花樹前的屋子裡已經走出一個人來。

  完了。頭頭心想。

  檀真側首望去,一個分辨不出年齡的女人站在屋檐下。她沒有穿寨子裡那些女孩的粗布衣裙,而是穿著一身白紗裁剪出來的長裙,裙擺上綴著小小的銀鈴和銀色絲線織成的花紋。

  她像是一束月光,是墜落人間的輕雪,不染塵埃。

  「蘭舍夫人,」檀真叫破了她的名字,「初次見面。」

  蘭舍夫人的眼神從他手上的琉璃燈掠過,點了點頭。

  於是頭頭就眼睜睜地看著寨民們口口相傳、喜怒無常的蘭舍夫人敞開大門,把檀真迎了進去。

  ——

  「我和她談了三天,最後看著她入棺的人是我。」檀真說,「蘭舍夫人是蝶蠱的創始者,破解方法一定在她的身上。」

  陸吾沉默良久,「如果黃昏議會跟著你找到青銅棺怎麼辦?」

  「他們打不開。」檀真的睫毛一顫,「青銅棺,本就是打不開的棺槨。就算他們找到了也沒有用。」

  陸吾終於退步了,妥協道,「二十四小時,但是你不能和我們失聯。你得活著回來,檀真,你已經死過一次了,不必再犧牲第二次。」

  「我比你更想我自己活下來,」檀真輕聲道,「我知道她會等著我。」

  ——

  樓上,裴雪聽披著外套坐了起來,雙手交疊壓在膝蓋上,手上夾著的香菸燃了半截,紅點在黑暗的房間裡明滅。

  她的脊背彎曲,像是不堪重負。

  茶几上扣著通訊器,檀真的話一字不落的地迴蕩在房間裡。

  「不長記性。」裴雪聽踩滅扔在地上的菸頭,拿起車鑰匙起身,在心裡又添了一句——「謊話連篇」。

  房間門突然被人推開,缺心眼的宋小明一巴掌拍開房間裡的燈,興奮地宣告:「裴科,我找到了。」

  裴雪聽被突如其來的燈光刺得眼睛都快瞎了,倒抽一口涼氣靠在沙發上,沒好氣地說:「找到什麼了?」

  「第一個發出納西古寨反季桃花照片的人。」宋小明把平板遞到她眼睛底下,「這個人已經死了,前不久剛剛被司南解剖。他也是第一個感染者,也就是我們在視頻里看到的那個人。」

  裴雪聽在屏幕上看到了一張青春洋溢的笑臉,年輕人皮膚略黑,對著鏡頭呲出一口雪白的牙。

  「個人資料呢?」裴雪聽翻了兩下,問。

  「普通大學生,專業讀的是文學,但是我查了他的課表。」宋小明眼睛發亮,像是兒歌里唱的黑貓警長,「他下學期選了一門叫『地方民俗』的社會實踐課,這次去納西古寨就是為了這個課的論文做準備。」

  「個人背景乾淨,跟天師、黃昏議會扯不上半點關係。」裴雪聽做了總結,「那他有沒有可能從別的地方接觸到可疑人物?」

  「他在網絡上公布了旅遊行程,」宋小明略微一頓,很快答了上來,「在正式旅行前一周。」

  「聯繫分局查他的行動軌跡、接觸的所有人。」裴雪聽抱著胳膊,掀起百葉窗的一角,坐在花園裡的人已經不見了。

  「可他不是沒有問題嗎?」宋小明不解。

  「本來我是覺得,問題出在那棵桃花樹上。」裴雪聽若無其事地把目光收回來,條分縷析道,「但是蠱師出入納西古寨,祭司不會一點都沒有察覺。所以……」

  「所以,可能是這個人感染了蝶蠱,又傳染到了納西古寨。」宋小明吞了口唾沫。

  「就算他改變計劃,不去納西古寨,等蝶蠱在他的身體裡發育成熟,也能傳染給其他人——更多人,而不止古寨里區區幾個遊客。」裴雪聽掃了呆立在原地的宋小明一眼,「怎麼了?」

  宋小明打了個寒戰,緊張地看著她,「我只是在想,如果這個人沒有按原計劃去納西古寨,那這個城市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高度發達的現代網絡能在短短十幾秒里跨越幾百公里,把一張照片送到另一個人眼前。而一個城市的交通系統一旦運行起來,便是成千上萬人同時在這個鋼鐵籠子裡流動。

  一個人活著,在城市裡上班下班,在地鐵上低頭看手機,在超市里挑揀來自全國各地的蔬菜魚肉,自以為活在手裡小小一方世界裡,其實早已和人山人海擦肩而過。

  這個零號感染者,本來有機會把這個城市變成蝴蝶的巢。

  「天塌下來了也輪不到你頂。」裴雪聽輕飄飄地訓了他一句,「幹活去。」

  ——

  秘書剛剛合上病房的門,就看見裴雪聽往這邊走過來。他嚇得一激靈,死死地用四肢扒住門框,誓要為裴雪聽闖進病房的阻礙添磚加瓦。

  「裴科,你不會連我們局長都想打吧?」秘書瞪大了眼睛,「麒麟的事情是我們理虧,但是我們局長可受不了你動手——你幹什麼?!」

  「我跟他說幾句話。」裴雪聽攥著他的太淵穴,把他從門上卸了下來,「我在你眼裡是個什麼人啊,至於打一個躺在病床上吸氧的病人嗎?」

  秘書不可置信道,「你剛剛打的不是病號嗎?」

  柔和但篤定的聲音從病房裡傳出來,「讓裴科進來。」

  秘書委屈地揉著自己的手腕,給裴雪聽讓開了路。

  裴雪聽進屋就關上了門,端詳從病床上坐起來的人。

  方局的臉色比上一次見面好了一些,也沒戴著氧氣面罩。即便他沒有生病,看上去也是科研人物一類的角色,溫和恬淡,不沾市儈氣息,也沒有煙火氣。

  完全不像是以鐵腕管理分局的人。

  「有什麼事嗎?」方局問。

  「陸吾是不是讓你秘密派一個行動組跟著檀真?」

  「你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吧?」方局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微笑著說,「我當時就和陸吾說瞞不過你。」

  裴雪聽靠在門板上,偏頭冷笑了一聲。

  「不過我不能告訴你他們的行動軌跡。」方局道,「陸吾的權限高於你,你知道的。」

  「誰要管他去哪。」裴雪聽扯開領口,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我來是想問問你,關於蘭舍夫人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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