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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化蝶(五)

2024-06-15 04:02:22 作者: 薄須

  裴雪聽一進門就踢到了地上圓滾滾的小東西。

  小麒麟本來在門邊扒拉墩布,被裴雪聽沒輕沒重地一踢,四腳朝天地滾進了屋子裡。氣定神閒坐在沙發上的檀真不甚在意地把他拎起來,放回了沙發墊子上。

  「居然變回小時候的樣子了。」

  裴雪聽薅過暈頭轉向的麒麟,和他圓溜溜的眼睛對視片刻。小麒麟沒有太多記憶和智力,但本能地親近她,哪怕後頸皮捏在她手裡也要晃悠著去蹭她。

  「嘖,看你這智力欠發育的樣子。」裴雪聽嫌棄地把他放回沙發上,抄起桌上尚有餘溫的盒飯大口吞咽起來。

  宋小明甩著手上的水珠從衛生間裡走出來,乍一看見裴雪聽,不知道是該先抱著她的大腿痛哭,還是先找個地把自己給埋了。他像個發條卡住的木偶,進退兩難地杵在門口。

  「傻站著幹什麼?過來匯報。」裴雪聽擰開礦泉水瓶,掃他一眼。

  宋小明這才放鬆了一點,走近了一板一眼地說:「我們翻閱了所有在案發前後進入過納西古寨的遊客資料,開花第一天有大概二十個遊客,第二天——也就是案發當天,不包括前一天的人在內,有五十多個遊客。」

  「所有人都接觸過那棵桃花樹?」

  

  宋小明點點頭,「目前所有遊客都在醫院隔離,已經發病的有六十三個,還有十幾個沒有任何異常。」

  「其他人沒有感染的原因是什麼?」裴雪聽吃得一手油,被檀真抓住了慢慢地用紙擦乾淨,「距離不夠近,還是身上有什麼東西?」

  「應該是距離。」宋小明掏出平板放到裴雪聽面前,調出五花八門的照片,「我對比了所有人發布在社交媒體上的照片,所有患者無一例外,都近距離地接觸過桃花樹。」

  裴雪聽掃了一眼,照片上的年輕人們笑容燦爛,在桃花樹下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快樂得沒心沒肺。

  仰阿莎也提過要把桃花樹燒掉,她似乎覺得桃花樹是蝶蠱的寄生處,但裴雪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如果燒掉一棵樹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這一出鬧劇根本沒有必要。

  「我看過網上對納西古寨的評價。」裴雪聽調出來另一個頁面,是某個知名旅遊APP,「評分很低,多半是說當地人不友好、項目單一、設施不齊全什麼的。」

  宋小明不明所以,茫然地看著她。

  「現在不是旅遊旺季。」裴雪聽直白道,「納西古寨也不是重點宣傳的旅遊景點,當地人不會去,外地人不認識——那麼第一天去跑去古寨,還『碰巧』遇見反季桃花的遊客,運氣是不是太好了點?」

  宋小明恍然大悟,抱著平板道,「我馬上去調查網絡上流出來的第一張反季桃花照片!」

  裴雪聽揮揮手,示意他趕緊去。邊上的沒精打采的小麒麟「噌」的一下爬起來,蹦到他身上。宋小明是個弱柳扶風的體格,小麒麟這一砸差點把他掀翻到地上去,好懸才站穩。

  「帶著他一起去,就在我們隔壁,別亂跑。」裴雪聽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個紐扣大小的黑色物體,拋到他手裡。

  「這是什麼?」宋小明呆呆地問。

  「有監聽和追蹤功能的小東西,會實時更新你的地理位置。除非你讓人擄到沙漠裡去了,不然去哪裡我都能把你刨出來。」裴雪聽漫不經心地警告他,「離分局的人遠點。」

  提到分局,宋小明便低下了頭,悶悶地應了一聲,抱著平板和小麒麟出去了。

  房間裡只剩下裴雪聽和檀真兩個人,聒噪的電視機里正在重播今天下午發生在市醫院的火災。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玻璃上倒映著流動的燈光,像是破碎在水波里的月光。

  裴雪聽靠在窗戶拉開的一點縫隙里,點了根煙。檀真走過去把煙拿下來,摁滅在窗台上。裴雪聽也沒惱,只是腦袋抵著牆壁,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和我說?」檀真問。

  「分局有點問題。」裴雪聽吐出一口氣。

  「因為司南?」

  裴雪聽搖搖頭,「雖然他們試圖開槍射殺司南的行為非常讓我懷疑他們的腦子,但不是這個原因。你還記得銀藏嗎?」

  銀藏,行動科前任科長,因勾結黃昏議會被裴雪聽親手射殺。

  檀真點頭。

  「銀藏是從西南分局提拔到總局的,他的老家就在納西古寨。總局裡基本沒人知道這件事,誰也不會閒著沒事打聽人家老家。」裴雪聽輕聲說,「但是我和陸吾知道。」

  這也是總局一開始就把此次事件視為黃昏議會手筆的理由之一。

  「他死了這麼多年了,這件事會和他有關嗎?」檀真淡淡地問。

  「我不知道。」

  裴雪聽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說。

  ——

  裴雪聽十七歲的時候相當叛逆,但是叛逆得很有水平,從來不直接頂撞家長老師。她把陽奉陰違那一套玩得很熟練,嘴甜地把老師哄得暈頭轉向,實際上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

  陸吾把這麼個人領進行動科大門的時候,所有幹員都扒著行動科的大門觀察——有沒有夾過領導腦子的痕跡。

  這群妖魔鬼怪自以為溫柔體貼地收起自己的尾巴犄角和鱗片,卻不知道自己在裴雪聽眼睛裡跟裸奔無異。

  裴雪聽坐在沙發上翻著雜誌,忍耐著被當成猴子圍觀的怒火。

  「你就是陸吾領回來的小姑娘?」微涼的聲線掃走了夏日的暑熱,無端叫人心裡一靜。

  窗外濃密的樹影投到地板上,闖堂而過的熱風撩動裴雪聽的髮絲。

  她抬頭,看見俊秀的男人推門走進來。

  男人穿著菸灰色的襯衫,長發用五色絲線編成一股垂在頸側,眼瞳是溫柔的銀灰色。他的唇角總是無意地上挑,給人一種時時微笑的錯覺。

  「吃個冰淇淋吧。」他把一盒冰淇淋放在裴雪聽面前,「怎麼年紀這么小就跑來特調局啊,執行官考試過了嗎?」

  裴雪聽左看右看,確認面前的確實是人,才拿起勺子挖了一口草莓味的冰淇淋塞到嘴裡。

  「我是今年執行官考試的第一名。」裴雪聽的尾音上揚,有點得意的意思。

  「這麼厲害。」銀藏說話的聲音有點含混的笑意,像是字句都含在喉頭滾過,帶著溫熱的氣息,「陸吾讓我來帶你,我叫銀藏,以後是你的老師。」

  窗外的蟬躲在樹葉底下使勁地叫,高溫扭曲著遠處的景象。

  空調打得很足的辦公室里,裴雪聽沒有搭新老師的話,只是用勺子挖冰淇淋盒子的底。裴雪聽從舔得乾乾淨淨的銀勺里端詳銀藏,只覺得他看著就是個心軟的人。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裴雪聽當時還不知道,銀藏會在她的生命里留下那麼深的刻痕。

  銀藏是個蠱師,所以不喜歡和任何活的物種親近。

  但裴雪聽天生就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裴雨頌得知她跑到特調局,氣得三天兩頭找陸吾的麻煩,他白天忙著創業,晚上回家就找機會把裴雪聽鎖在了家裡。

  裴雪聽撬鎖跑出來,又沒地方可去,只好強行借住了銀藏的家。

  銀藏心情複雜地看著窩在自家沙發上的一大團,重重地嘆了口氣。

  「別嘆氣嘛師父,」裴雪聽沒規沒矩地喊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不幫我收拾你兒子就算了,至少收留我一下吧?」

  喜當爹的銀藏捏著鼻根,只覺得自己瞬間蒼老了二十歲,無奈道,「睡哪裡都可以,但是不要進地下室。裡面都是蠱蟲,有的很危險,到時候我可救不了你。」

  「好嘞,」裴雪聽的聲音清脆有力,「我可聽話了。」

  「你最好是。」

  特調局裡是個活的都知道,行動科科長收的學生是當女兒養的。每天給帶早飯不說,第一次出外勤也是銀藏親自盯著,捅出天大的簍子也有銀藏給她補,從來沒有一句重話。

  裴雪聽有什麼功績,大家會對著銀藏擠眉弄眼「孩子有出息了」;裴雪聽闖了禍,大家也會心照不宣地替她遮掩——看在銀藏的面子上。

  她進行動科兩年,受的最重的罰就是去檔案科整理卷宗。

  這一整理,就出了事。

  「京州市一中連環車禍,疑似天命教邪教徒為獻祭所製造。」

  裴雪聽看見那張舊報紙的時候,腦子裡「嗡」的一聲。她像是靈魂與肉體分離,魂魄飄到半空中麻木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抖出所有資料,逐字逐句地讀完。

  天命教是一個成立時間不明、中心人物不明的邪教,以挑唆信徒做出各種極端行為來達到某種暫時還不清楚的目的。

  其中包括但不僅限於那起慘烈的車禍,還有母親把親生子女反鎖在房屋內活活燒死、丈夫將懷孕的妻子誘騙到懸崖上推下,等等突破人類倫理底線的案件。

  裴雪聽手腳冰涼地把卷宗整理好,送去了會議室。

  銀藏接過資料的時候碰到了她的指尖,皺起眉看她一眼。裴雪聽臉色蒼白地扯起嘴角笑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收拾個資料就委屈成這樣?」銀藏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孩子脾氣。」

  「師父,這次行動我可以參加嗎?」裴雪聽低聲說,「求你了。」

  銀藏翻著資料的手指一頓,眼神晦暗不明,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好。」

  ——

  「針對天命教的逮捕行動分為三組進行,銀藏是指揮官。」裴雪聽感受著從縫隙里吹進來的冷風,似乎把心臟里滾燙的血也沖冷了一點,「我們抓到了幾個信徒,一無所獲。」

  檀真從背後摟著她,搏動的心臟緊貼著她的後背,「沒有人懷疑他?」

  「沒有人懷疑他。」裴雪聽難掩痛苦地搖搖頭,「你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我也沒有弄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他在我們面前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那後來,你們是怎麼發現的?」

  ——

  「聽聽,你為什麼要來特調局?」

  特調局對天命教勢在必得,再三撲空後,制定了剿滅的總計劃,調動了所有能調動的人力。這一次,他們鎖定了天命教核心人物的所在地,滴水不漏地日夜看守。

  行動前夕,銀藏坐在辦公椅里,拎著一罐冰啤酒問她。

  「師父你還會喝酒啊?」裴雪聽沒大沒小地往辦公桌上一坐,含著顆糖含含糊糊地說,「因為陸吾說,我這種人是沒辦法過平靜的生活的。」

  銀藏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沒說話。

  裴雪聽以為他不懂,耐心地給他解釋,「他說,我已經看過另一個世界的樣子,就不可能再回到原本的世界裡去。你想啊,以後人家牽著帥氣的男朋友站在我面前,我眼睛裡看見的都是這妖精的尾巴。」

  她說著就笑了起來,沒心沒肺的,「這妖精說不定都可以當她爺爺的爺爺了,多尷尬啊?要是一開始什麼都不知道,也許會更好一點。」

  銀藏笑了一聲,曲起手指在她的額心蹭了一下,「說得真好,要是一開始什麼都不知道,也許會過得更好一點。愚蠢有時候也是幸福的一種資本。」

  裴雪聽沒能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坐會自己的位置上組裝槍枝去了。她的槍法也是銀藏在訓練場上教出來的,是銀藏最引以為傲的學生,百發百中。

  銀藏看著她的動作,笑了笑,沒再說話。

  行動當天,陸吾親臨現場擔任指揮官。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直到一場爆炸,裴雪聽從坍塌的爛尾樓下爬出來,和行動組失去了聯繫。通訊器碎成一把殘渣,裴雪聽每喘一口氣都覺得有金屬從肺上刮過去。

  她艱難地爬起來,看見了遠處的一幕。

  銀藏輕描淡寫地抬起手,折斷了一名幹員的脖子。他腳下的蠱蟲浩瀚如赤色的浪潮,覆蓋過那具倒下的身體,轉瞬只剩白骨。

  更遠處,是睜著眼睛、七竅流血的老道,發黑的血泊里泡著碎裂的紫水晶——那是裴雪聽從網上十塊錢一斤買來忽悠他可以轉運的。

  素日裡強調自己是櫻桃小口的鮫人王尾巴僵直,嘴角一直裂到太陽穴,赤色的蜈蚣從他的嘴裡爬出來。蜈蚣爬過的地方留下細密的傷口,像是一把活的刀刃。

  「聽聽……」紙人的殘骸從空中飄落,微弱的聲音落到裴雪聽的耳膜里,「快跑。」

  「銀藏,」裴雪聽呆呆地看著那個背影,她曾無數次凝視的背影,「你在幹什麼?」

  銀藏脊背挺得筆直,一如他把裴雪聽擋在身後,承受陸吾的批評、家屬的責怪。他站得太久,以至於裴雪聽生出了他在猶豫、掙扎的錯覺。

  良久,他回過頭來看著裴雪聽的槍口,那點模糊不清的笑意終於明晰起來,亮得刺眼。

  「你不是都看見了嗎?」銀藏攤開雙手,他的手上沒有槍,但腳下都是蠱蟲。

  眼淚一顆一顆地從眼角掉下來,然而裴雪聽端著槍的手卻很穩,像是磐石。

  「為什麼?」裴雪聽咬著牙問,「是有人逼迫你嗎,你有什麼苦衷嗎?你說話啊,銀藏!」

  「開槍,」銀藏淡色的嘴唇開合,「別讓我看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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