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雙生(六)

2024-06-15 04:01:04 作者: 薄須

  夏彤又被餵了芒果。

  原因是她不願意在生日那天給粉絲開直播,也不好好練琴。過敏的感覺很難受,身上的疹子又燙又癢,脖子像被人掐住了一樣喘不上氣。這一次她病了很久,在病床上躺了幾天。

  程紅在護士面前裝得一手好媽媽的角色,溫聲軟語地讓她乖乖呆著,自己去給她買飯。

  夏彤第一次想跑。

  她趁醫生換藥的間隙,自己拔了針頭,換了衣服,順著牆壁、被裹挾在人流里,一路擠進了電梯。電梯裡的人見她是個小姑娘,紛紛給她讓位置,問她要去幾樓。

  「一樓。」

  醫院一樓出去就是大馬路,她去哪裡都可以。她沒有導盲犬,也沒有盲杖,只能扶著沿路的花壇一點一點地往前摸。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上前詢問她的家長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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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彤咬著嘴唇不肯回答,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小姑娘,你看不見嗎?」一個溫暖厚重的聲音問她,還伸出手幫她擦了擦眼淚,「你找不到家了嗎,要不要我送你去找警察?」

  夏彤搖搖頭,哭著問:「爺爺,這裡是哪裡啊?離醫院遠嗎?」

  「不遠。」老人回答,「你來的方向就是醫院,這裡是距離醫院兩三百米的一個紅綠燈路口。」

  她只是個小瞎子,除了一張漂亮得惹人憐愛的臉,什麼都沒有。聰慧不足,狠毒不夠,只能做一株任由他人擺弄的菟絲花,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她人生中第一次鼓起勇氣出逃,卻站在紅綠燈下嚎啕大哭。

  其實跑出來了又怎麼樣呢?她沒有錢,還看不見,也許第二天就會凍死在街頭或者被人送回那個魔窟。

  老人怎麼也擦不干她的眼淚,嘆了口氣說:「是遇上什麼難事了嗎?」

  夏彤說不出口。

  夏江和程紅在她眼裡就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大人的集合,是披著謊言的大灰狼,她無法向任何人求救。

  老人見她不肯說話,也不為難,只是往她的手裡塞了一個圓圓的東西。

  「這是一隻懷表,本來另一面要鑲嵌家人的照片的。不過我孑然一身,一輩子都是個糟老頭子,沒什麼親人,所以磨了個鏡子裝上去。」老人揉揉她的頭髮,「送給你了。開心點,小姑娘,再難的日子也總有辦法的。」

  最後她還是被夏江找回去了,有粉絲拍了她的照片傳到網上,問她是不是走丟了。夏彤攥著那個懷表死活不撒手,夏江不好在大庭廣眾下暴露真面目,只好隨她。

  那天是夏彤的生日。

  深夜,夏江和程紅又在因為下降的視頻熱度和數據吵架。夏彤縮在臥室里瑟瑟發抖,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你在害怕嗎?」

  忽然有一個稚嫩清澈的聲音問。

  夏彤茫然地睜大了眼睛,她雖然看不見,但是其他感官非常敏銳,她沒有察覺房間裡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被揉碎的月光像是飛雪那樣盤旋,在夏彤面前凝固成一個人形。

  如果夏彤能看見,就會發現這個人和她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這人半跪著俯視夏彤,兩個人就像是水面上並蒂而生的兩株蓮花。

  她曲起手指擦掉了夏彤的眼淚,輕聲說:「你喚醒了我,所以我滿足你的願望——你想活下去是嗎?那我就殺了他們。」

  夏彤感受到了手裡的懷表上傳來的溫度,囁嚅著問:「你是……神仙嗎?」

  真是奇怪,這個人的手是冷的,話語也兇殘無情,卻被小女孩誤認成了拯救世人的神明。

  這是盲童的人生里,第一次目睹神跡降臨。

  「不,我是妖怪。」

  ——

  「照雪,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裴雪聽按住了藍牙耳機,語氣略沉,「我不是一個人來的。你知道白磷彈嗎?這東西對妖來說,就跟淬了毒的刀對人一樣。我一聲令下,他們就能把你打成篩子。」

  「你們不敢開槍的,」照雪冷冷地說,「少嚇唬我了。你們都知道了,在我的幻境裡,假的可能是真的。分不清我和她,你們怎麼敢輕易開槍呢?」

  「敢情在這兒等著我呢,」裴雪聽氣笑了,「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嗎?」

  照雪的瞳孔里閃過一線銳利的光,裴雪聽下意識伸手去擋,卻止不住那股天旋地轉的眩暈感。

  她再次睜開眼,是站在車水龍馬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的這頭是京州一中,她的母校,另一頭是公交車站。她讀初中的時候,她哥每天都逃課跑電動城,打發她自己坐車回家。

  這一次也不例外。

  裴雪聽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寫字繭,還有自己這一身麻袋似的校服,一股無名怒火就躥了上來。

  「聽聽,走啊,一起回家。」笑容甜美的後桌來拉她的手,被她躲開了。

  裴雪聽冷冷地看著對方尷尬又委屈的表情,絲毫不為所動。她給自己扣上了耳機,自動屏蔽了對方所有的話。對方實在無奈,背過身去等紅綠燈了,一句話也不肯跟她說。

  裴雪聽在心裡默默地計數。

  5、4、3、2、1——

  綠燈亮起,烏泱泱的人群覆蓋過斑馬線,只有裴雪聽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原地沒有動。下一刻,失控的大貨車突然沖了出來,像是攔腰砍下的快刀,衝散了過馬路的學生,把後頭等紅燈的車子全撞成了一團。

  按喇叭的聲音和嘈雜的人聲像是海潮一樣撲過來。

  裴雪聽還在倒計時。

  十秒之後,倒計時結束,被大貨車強行貼臉攪成一堆鐵皮的車發出一聲巨響,烈火瞬間升騰,火光甚至撲了裴雪聽一臉。

  這是裴雪聽第一次如此直觀慘烈地直面死亡。

  那天她哥手腳發軟地從電動城爬過來,就看見呆呆佇立在十字路口的裴雪聽。哥哥不知道的是,在裴雪聽的眼裡,那些剛剛死去的人像是睡了一覺,然後從自己的身體裡爬起來,接著該回家的回家,該趕路的趕路。

  除了身體變得透明,和平常沒有任何區別。

  「好看嗎?」裴雪聽忽然問,語氣冷淡。

  裴雪聽突然伸手,摸到了絕不該存在於十三歲的裴雪聽身上的槍,隨後轉身點射三槍。

  像是被投擲石子的湖面,周遭景象如漣漪般蕩漾開,隨後猛的碎裂。

  裴雪聽舉著槍,槍口滾燙。

  照雪震驚地捂著胸口的三個槍眼,猝然跪倒在地。她沒有血,但白磷彈造成的傷口在劇烈地燃燒、腐蝕她的皮膚、骨骼和血肉。靈魂上傳來的痛楚幾乎要將她迎面擊倒。

  「生而開天眼者,窺陰陽、辨虛實。」裴雪聽一步步地逼近,「你對我的了解還是不夠,你怎麼會覺得這種手段能迷惑我呢?」

  「生而開天眼……原來你就是這一代的大天師。」照雪喃喃道。

  裴雪聽沒有否認,「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照雪閉著眼睛笑了一下,「我沒有共犯。」

  遠處的夏彤身子一震。

  裴雪聽搖頭,「我不要假的供詞,這種供詞結案會被檢察院打回來的你知道麼?」

  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裴雪聽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不聽指揮的司南和其他人趕過來了。她根本沒帶其他人,狙擊手都是嚇唬照雪的。

  「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我本來就是妖。」

  照雪已經堅持不下去了,她幾乎要蜷縮成一團。有一顆白磷彈打穿了她的脊樑,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在硫磺溫泉里泡澡,每一根骨頭都在燃燒。

  「你這樣說,其他安分守己的妖可是要有意見的。」裴雪聽嘆了口氣,「她在騙你,你看不出來嗎?」

  照雪的笑聲輕得像一陣風,卻沒有回答。

  她像是撲食的豹子,突然彈起,五指化成鋒利的鏡片,狠狠刺向裴雪聽。裴雪聽向後躲閃的剎那,一道符文凌空打來,正中照雪。照雪倒飛了出去,砸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

  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照雪模糊的視線里,夏彤跌跌撞撞地朝她跑過來。

  她閉上了眼睛。

  要活下去啊。

  ——

  「我要怎麼找你呢?」夏彤抱著小熊,靠在落地窗上問她。

  「水坑、玻璃、鏡子,一切能倒映出你的地方,我都在。」照雪隔著那層脆肉又冰冷的玻璃,輕輕地撫摸她的臉,「他們又給你吃芒果了。過敏是什麼感覺呢?」

  「像是要被人掐死的感覺。」夏彤低下了眼睛。

  照雪沉默了很久,說:「我們交換身體吧。」

  於是照雪模仿電視裡的馬克西姆彈了《野蜂飛舞》,把夏江和程紅嚇得魂飛魄散。照雪很得意於這個小把戲,於是兩個人按住她的手腳,捏開她的嘴往裡面塞芒果的時候,她扭頭去看落地窗里的夏彤。

  夏彤在哭。

  過敏沒有那麼痛苦。

  但是夏彤的眼淚好像一隻一隻的小蟲子,把她不存在的心臟咬蝕得千瘡百孔。

  一個人類,也會為了妖流眼淚嗎?

  ——

  夏江因為故意傷害、虐待兒童罪被刑事拘留。新聞出來的那天,網上罵聲一片,言辭之間恨不得把他每一滴血都喝乾。夏彤的情況得到了全社會的關注,但她仍在特調局的監控之中。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裴雪聽裹著一身潮濕的水氣推開了病房的門。

  夏彤把頭轉過來,沒什麼表情地對著她。

  「別跟看仇人似的看著我。」裴雪聽拍去外套上的水珠,把懷表放到了床頭柜上。

  夏彤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急急地伸手去抓。但這次無論她怎麼擺弄,都不會有聲音回應她了。

  「她死了。」裴雪聽一錘定音,打碎了夏彤最後的希望。

  夏彤的眼淚怔怔地掉下來。

  「你是故意讓我們發現她的存在的,所以提示我們你有個『姐姐』。否則我們恐怕還要兜很大的圈子。」裴雪聽十指交握按在膝蓋上,「現在又算什麼呢,看見她真的願意為了你豁出命去,後悔了嗎?」

  在夏彤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爸爸媽媽是為了錢弄瞎她眼睛的人,粉絲是她圍觀她悲慘生活的無知歡呼者,經紀公司是那對狼心狗肺的夫妻的同夥。所以她也沒有完全相信過照雪,堅信照雪圖謀她什麼。

  她利用照雪除掉夏江和程紅,又利用特調局除掉照雪。

  但是現在照雪真的死了。

  那個共享她的容貌、快樂和痛苦的妖,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小姑娘,壞人壞得不夠徹底,是很痛苦的。」裴雪聽凝視她的眼淚,「順便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因為照雪臨死前堅持她沒有共犯,所以恭喜你,你無罪。特調局不會對你下達處罰。」

  裴雪聽起身,湊近她的耳朵,輕聲說:「壞消息是,你只有十分鐘用來悔恨自己所作所為和緬懷她了。根據特調局規定,捲入相關事件的人類要接受洗腦,清洗有關記憶。」

  夏彤驚恐地推開了她,「不行!我不接受,你們不能強迫我!」

  「你沒有選擇權。」裴雪聽冷漠地說,「好好回憶吧……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實意愛過你的,是一隻妖。而你不會再有和她相關的任何記憶。」

  ——

  司南一路小跑著衝進行動科,「啪」的一聲把懷裡的早餐拍在裴雪聽的桌子上。裴雪聽被她嚇了一跳,紆尊降貴地把目光從手機屏幕上分了一點給他,眼神含義是:「找削呢?」

  小麒麟挺住了自己為數不多的骨氣,「哼」了一聲,高高地昂起頭轉身走了,因為沒看路膝蓋撞了茶几。

  裴雪聽已經習慣他時不時的抽風,頭也不抬地把早餐推給了旁邊的檀真。檀真現在就跟她的掛件似的,走到哪跟到哪,三分鐘不見就問個不停。好在這個掛件恪盡職守,輕易不出聲,裴雪聽也就忍了。

  「原來跟我打賭的早餐是給那個男狐狸精的。」司南小聲嘀咕,「就知道老大見色忘兒。」

  裴雪聽本來沒聽見,結果微信彈出來十幾條消息。

  微信群「特調局相親相愛一家人」里,信息科的諦聽瘋狂艾特裴雪聽:

  諦聽:@裴大爺,你們科什麼時候來了個男狐狸精啊?這種人才不是一般都在前台嗎?

  諦聽:@狂炫酷霸司傲天,小麒麟對自己的定位很準確啊!

  ……

  這神獸打字和偷聽一樣溜,裴雪聽一下子還翻不到頂。她憤怒地把手機拍到辦公桌上,擼起袖子就要下樓找信息科理論,好歹被玄武和檀真架住了。

  「聽牆角還聽得明目張胆,隔著三層樓都攔不住他了是吧?我今天就要去把他的耳朵割了。檀真你給我撒手!」

  一片雞飛狗跳里,宋小明默默地蹲在水族箱前刷新聞。

  「虐童案受害人、前網紅夏彤已被一海外家庭收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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