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雙生(五)
2024-06-15 04:01:03
作者: 薄須
行動科的辦公室里瀰漫著螺螄粉的氣味,飽受驚嚇的宋小明一邊大口大口地嗦粉一邊痛哭流涕。司南不忍心地在鼻子裡塞了兩團衛生紙,又抽了兩張遞給他,免得他的鼻涕掉進外賣盒裡。
「還好科長來得快,不然嗚就洗了嗚嗚嗚……」宋小明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嚇洗我了。」
玄武聽不下去了,正好看見裴雪聽進門,順勢站在道德制高點對她指指點點,「你怎麼能PUA小宋呢?」
她算準了那個鏡妖懼怕天師,一定不會輕易動手,所以故意讓宋小明去監視夏江。宋小明這個大傻子,被她當魚餌扔出去了,還對她感恩戴德。
「這不是拿螺螄粉給他賠罪了嗎?」裴雪聽沒心沒肺地說完,從手裡拉著繩子拽進來一個人。
編繩子的絲線里摻了符紙,發出亮光的時候說明拴著的不是人。繩子的另一頭捆著個小女孩,戴著眼罩,個子小小的。即便沒有那雙標誌性的灰色眼睛,司南也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夏彤。
或者說,是鏡妖化身的夏彤。
「抓住了就送到執行科,帶回來幹什麼?」玄武把臉色都嚇變了的宋小明往邊上推推,在沙發上騰出一塊地來。
「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都讓開啊,我要刑訊逼供了。」
辦公室里的遮光窗簾全部拉上,屋子裡黑漆漆的一片。水族箱裡的鮫人趴在玻璃上往外看,眼珠子發出瑩瑩的綠光。白茵抱著自己的頭坐在辦公室角落裡,忍不住往這邊看。
「喂,」裴雪聽把鏡妖安頓在沙發上,戳了戳她的臉,「你叫什麼名字?」
鏡妖不大聰明似的,歪著頭想了半天,說:「照雪。」
——
照雪是一面水銀鏡,被傳教士帶到遙遠的東方古國,在一次宴會上作為彩頭獻給最有才華的人。貌不驚人的年輕男子字字句句流麗婉轉,驚艷了座上的所有人。
水銀鏡作為諸多彩頭裡的一件,十分的不起眼。男子將她切割、打磨,鑲嵌到白銀鏤花的手柄里,想要拿去討好家世高貴的未婚妻。他家道中落,除了滿腹經綸一無所有,苦苦維繫著和未婚妻的幼時婚約。
未來岳父婉言謝絕了他的拜訪,委婉但堅決地取消了婚約。
男子借酒澆愁,於月色中無意回眸,凝視鏡中的自己。
鏡中倒映出的卻不是一個醉鬼,而是在高樓上披頭散髮、高聲念誦那年宴會上震驚眾人文章的瘋子。一曲終了,瘋子一躍而下。
男子猝然驚醒。
但照雪就此醒來。
她在男子的眼裡看見被輕視的不甘和對權勢的渴望。
於是她以男子的皮囊來到世間,替他行走在名利場中推杯換盞、吟詩作賦,博得高門名女的青眼;她於深夜從青銅鏡中走出,將利刃刺進在詩會上欺辱他的人心口;她借著出卷人的眼瞳,將科舉題目盡收眼底,再默寫給他。
男子借著新岳父的勢和照雪偷來的題目平步青雲,步步高升。
他越是有權有勢,就越是懼怕照雪,卻又不捨得把照雪摔碎,於是將她禁錮在刻滿經文的匣子裡。
很久之後,匣子又被打開。
男子死了,他意圖在朝堂上攪動風雲,卻終究技不如人,在獄中以一杯毒酒結束自己的一生。
一朝榮華富貴,統統化為腳下塵泥。
照雪作為他的家產之一,被朝廷收繳,爾後在幾十年間流入市井。
她的第二個主人,是一個青樓女。
青樓女善琵琶,也善賣弄風情。她攢了滿滿一匣子的珠鈿細軟,想要和她的心上人私奔。照雪就是被那個紈絝子弟買回來的,青樓女把她擦得一塵不染,每日攬鏡自照。
紈絝子弟給青樓女贖身的那一天,她在水銀鏡里看見了截然不同的自己。
雞皮鶴髮的她躺在灰撲撲的床榻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床褥上爬滿了蚊蟲和跳蚤。她像是一株乾枯死去的牡丹,昔日的美麗全無。
青樓女幾乎失手把鏡子打碎,照雪頂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走出來,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照雪說。
紈絝子弟沒有私奔的勇氣,更沒有拋棄優渥生活的底氣。他許諾青樓女取之不盡的寵愛,把她不明不白地帶回了家。
高門大院的日子很不好過,進了門青樓女才知道,紈絝子弟不只有她一個「心肝兒」。
那些或是良家或是賤籍的女子各有各的妙處,有的善笛子,有的善歌唱,有的只是默默不語往那裡一站,就是一道風景。青樓女覺得很累,她好像脫離了青樓,又好像沒有。
只是從委身討好一群人,變成了討好一個人。
於是照雪在笑容恬靜的歌姬水裡下了啞藥,從此她再也不能唱歌,哪怕說話也是嘶啞難聽的聲音;照雪窺探那位端莊美麗的正妻與人私通,引人發現,最後正妻被沉入水塘;最愛吹笛的那位走夜路跌倒,被石頭劃破了臉,再也沒好過。
那個男人也確確實實在青樓女身上纏綿了一段時間,但不久之後,他又帶回來了新的人。
在一個漫長的冬日,青樓女梳妝時發現了自己鬢間的白髮,和眼角細細的紋路。
她平靜地在冬雪中彈了最後一首曲子,像是回到十四歲那年登台,台下滿堂喝彩。琵琶聲像是濺落滿地的玉珠,在重重疊疊的風雪中寥落地嗚咽著,淒切哀婉。
曲終人散。
她拆下琴弦,慢慢地勒死了自己。
——
「鏡子的主人,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司南怔怔地問。
「不是真正的未來,」裴雪聽打斷了他,凝視照雪沉靜的側臉,「是他們最恐懼的未來。」
沽名釣譽之輩死得毫無尊嚴,仰仗美貌討生活的人容顏蒼老。
照雪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裴雪聽的說法。
「我很好奇,夏彤看見了什麼?」裴雪聽接著問。
照雪發出一聲嗤笑,「她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恐懼的到底是什麼。」
「那我換一個問題,你是為了她,所以殺了程紅還要接著殺夏江嗎?」
這一次照雪沉默了很久,最後也沒有回答,只是低聲問:「最後殺了我之前,可以讓我見見她嗎?」
裴雪聽咄咄逼人道,「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照雪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是。」
裴雪聽盯著她看了半天,示意司南帶她走,「送她去醫院見夏彤。」
司南領命去了,裴雪聽站在窗邊目送兩人離開。
角落裡一直沒說話的檀真突然開口,「你真的相信她說的嗎?」
「什麼?」裴雪聽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誰,隨後道,「當然不信。」
檀真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她的故事編得很巧妙,但是也暴露了一個事實,她確實在模仿宿主。只不過是把慫貨宿主內心的想法實踐了而已。」裴雪聽用一根手指挑起百葉窗,「那你要我怎麼相信,一個純真善良的小女孩的鏡像,會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呢?」
「不管夏彤內心的恐懼是什麼,照雪的行為一定是在把她往那個badending推。就像之前所有的宿主一樣。」
檀真自動在腦子裡過濾了他聽不懂的詞,勉強理解了她的意思,「那你還讓司南帶她去見夏彤?」
裴雪聽狡黠地一笑,「不給魚餵餌,怎麼讓魚上鉤呢?現在是午高峰,從鳳凰路打車去醫院至少堵車半個小時,我們坐地鐵十分鐘就到了。」
——
司南一路平平安安地把照雪送到了病房,臨進門之前,突然叫住了她。
「我還有一個問題,那一次你為什麼要殺我?」
照雪還戴著眼罩,聞言只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我當時只是想帶走她,但是你一直守在外面,我一靠近你就會發現。所以才……對不起咯!不過我知道那位大天師就在附近,你不會有事的。」
她忽然流露出一點屬於老妖怪的老氣橫秋來,拍了拍司南的肩膀,「你礙了我的事,我差點要了你的命,就當我們扯平了。」
司南心裡閃過一點微妙的感覺,但又說不上是為什麼。在他躊躇不前的時候,照雪已經推門進去了。
病房裡每個角落都有高清攝像機,監控背後的專員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門口也有人把手。這是個嚴絲合縫的牢籠,困著沒有飛行能力的雛鳥。
夏彤坐在窗邊讀一本盲文的書,清透的陽光從密密匝匝的枝葉間灑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沐浴在聖光中祈禱的修女。
「你來啦?」夏彤合上了書,裙裾微揚。
——
五分鐘後,司南推開病房門,大驚失色。
病房中空空如也,窗戶大開,白色的窗簾在風中飄蕩。
這場監視保護的總負責人恨不得一頭撞死。他氣急敗壞地去揪看監控的人,卻發現監控畫面上一切如常。兩個夏彤安安分分地坐著,一個給另一個削蘋果,說不出的歲月靜好。
司南也很想一頭撞死,他打通了裴雪聽的電話,「老大,那什麼……照雪丟了。」
「嗯,知道了。」裴雪聽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司南更緊張了,「老大,你要是想罵我就罵吧……」
「回去看家。」裴雪聽嚼著泡泡糖說。
裴雪聽不遠不近地跟著那兩個小女孩,她們互相攙扶著上了公交車,公交車轉地鐵、地鐵又轉公交車。她既不動手,也不叫停,更不會跟丟,但這跟蹤委實大搖大擺,把人折騰得沒脾氣。
她們的終點在一個靠海的景點,景點十分荒涼,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值班員在崗亭里打瞌睡,鐵門一推就開。
滿地的濃蔭。
「您到底想幹什麼?」照雪無奈地回頭看著她。
「你不知道嗎?可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了。」裴雪聽笑了一聲,勾下墨鏡看著照雪,「我本來還有點不相信,但你居然真的想帶她走。為什麼?對你來說找下一個宿主很麻煩嗎?」
照雪半是嘲諷半是無奈地嘆氣,「這位天師大人,你可真是比我還不像人,自己冷心冷肺還以己度人……」
裴雪聽不置可否,自顧自地把她的行為邏輯剖析開了,「你選擇程紅下手,是因為她對夏彤的監視更嚴密。殺了她,夏江自顧不暇,你就有機會帶走夏彤。但是你沒想到,我們把夏彤保護起來了。」
在醫院,她藉機支走司南,但檀真來得太快,她沒能帶走夏彤。所以第二次,她故意落進裴雪聽的圈套,才有了近身夏彤的機會。
「如果你願意,可以藏身在任何一面鏡子或者類似鏡子的東西里,我們大概很難抓住你。」裴雪聽指了指依偎在她身邊的夏彤,「但你不惜被我糾纏也要帶著她,我實在是不能理解。」
「很難理解嗎,」照雪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那你為什麼要讓我見她?別在裝傻了。」
鏡子天生就會模仿,所以她和夏彤有著等量的惡毒、仇恨和……善良。裴雪聽已然洞察了夏彤是她的共犯,夏彤作為接觸了世界暗面的人,必然會受照雪想像不到的處罰。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手上沾了無數鮮血的鏡妖,居然對一個人類孩子產生了溫情這種東西。
裴雪聽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她的想法,寬慰道,「我們對未成年人比較寬容,你不用操那麼多心,好好擔心你自己吧。」
照雪搖了搖頭,「放我們走吧,天師大人。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比我和她該死的人和妖,程紅那種人難道不是罪有應得嗎?至少我放過了夏江。」
裴雪聽搖了搖頭,「你太天真了。你是一隻殺過人的妖,你的罪業會吸引到很多的同類。我見過無數你這樣的案例,你會害死她的。把她交給我。」
一直躲在照雪身後的夏彤瑟瑟開口,「姐姐,我跟你走,你不要傷害她。她是無辜的。」
照雪死死地把夏彤按在自己身後,咬著牙道,「絕不。」
裴雪聽略帶威脅道,「你知道我們有句話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