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雙生(四)
2024-06-15 04:01:02
作者: 薄須
檀真提溜著哭成一團軟麵條的司南回到病房,夏彤還安然無事地睡在病床上。檀真微微眯起眼睛,病房角落裡躲著的小黑影、天花板上倒吊的半張鬼臉都轉過來齜牙咧嘴地和他對視,然後尖叫一聲消失了。
「你別亂嚇唬鬼,」司南不滿地咕噥了一句,「這是違規的。」
「哪能呢?」檀真敷衍他。
兩個人走到夏彤床前,盲童的聽力很敏銳,她立刻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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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彤是嗎?我叫檀真,我們在警察局見過。」檀真拉了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姿勢。
「檀真叔叔好。」夏彤半張臉藏在被子裡,小聲說。
檀真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見,矜持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當著兩個人的面燒了一張符紙沉進水杯里。司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置信地看著檀真。
跟民間招搖撞騙的神棍巫婆糊弄人的符水不同,出自天師之手的符水對妖邪來說有穿腸爛肚的效果。這一手曾是裴雪聽的拿手好戲,只不過她是把符水摻進消防栓的水源里。
「渴了吧?喝杯水。」檀真和顏悅色地說。
夏彤毫無防備地接過水杯,一飲而盡。司南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他明白檀真的想法,房間裡所有能反射出鏡像的東西都被遮住了,那他是怎麼中的幻術?除了他,房間裡只有夏彤。
但什麼都沒發生。
夏彤舉著空空如也的杯子,小聲說還想喝水。
檀真把杯子遞給司南,理所當然道,「水。」
司南瞪了他一眼,倒了杯水給夏彤。
——
宋小明戰戰兢兢地向門口的物業和民警出示了特調局的證件,對方的目光雖然猶疑,但還是在請示上面之後離開了,並叮囑他們注意不要影響到其他居民。宋小明磕磕巴巴地表示知道了,然後在對方又濃重了幾分的懷疑目光中扣上了門。
「你知道你那個樣子特別像做賊心虛麼?」
地下室的門大開著,裴雪聽把夏家的所有燈都打開了,恨不得把房子裡的每一塊磚都扒出來看看。她左邊是夏江買的東西方驅邪六件套,右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拍攝設備。
涉及怪力亂神的東西一般都是老物件,可夏家年紀最大的應該是那扇九二年的防盜門。
根本沒有裴雪聽想像中的那面鏡子。
宋小明不敢接領導的話,老老實實地坐回自己位置上翻夏家的監控。夏江所說的監控一共有兩個,一個在門口,一個在客廳。
鏡頭裡常常只有夏彤一個人出現,她最喜歡的位置應該是面向小花園的落地窗。夏江和程紅每天來來去去,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給她,她也不哭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靠著落地窗。
只有在拍視頻的時候,那對夫妻才會短暫地給予夏彤一些溫情。
「啊——」
宋小明被嚇得一哆嗦,抬頭望去,是裴雪聽在擺弄那堆拍攝設備。她神色凝重地注視著屏幕,重播了那條廢片。
視頻開頭,程紅溫柔地笑著說寶寶今天學了新的曲子要彈給爸爸媽媽聽。夏彤的眼神莫名陰沉,宋小明驚異於自己居然能從一個盲人的眼睛裡看出「眼神」這種東西。
但程紅和夏江毫無察覺。
夏彤端坐在鋼琴前,起手彈了一曲《小星星》,彈到一半,音調急轉直上,變作一團紛亂糾纏的琴音,攪得人耳膜發疼。程紅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叫她停下。夏彤不為所動,神色隱隱癲狂。
但程紅受不了了,強行按住了夏彤的手,她的手指掙扎著在琴鍵上砸出幾個尖銳的高音。程紅怒視著她,把她扔到沙發上,將切成塊的芒果強行塞進她嘴裡。夏江起身關掉了攝影機。
「這、這是什麼?」宋小明震驚了,這個視頻里有一個正常人嗎?
「後半段是《野蜂飛舞》,這不是夏彤現在能學會的。她不會用電子設備,家裡的盲文琴譜也遠遠沒有到這個等級。」裴雪聽又看了一遍那個視頻,最後說,「這個視頻是上個月九號早上的,你查一查那天的客廳監控。」
那段監控很快被調了出來,裴雪聽指著和鬧成一團的一家三口截然相反的方向——落地窗說:「放大。」
放大之後,落地窗上倒映出的景象讓人心驚。夏彤被程紅死死按住彈琴的手時,清澈透明的玻璃上映出小女孩顫抖的身影。她捂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看著夏彤被餵進芒果。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無聲對視。
「落地窗里的才是夏彤,」裴雪聽頓悟了,「她們可以通過鏡像轉換身體。」
宋小明也在顫抖,「裴科,我把落地窗那段截掉,他們餵夏彤吃芒果這段可以發給警方嗎?」他的眼睛紅紅的,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
裴雪聽愣了一下,手欠地薅了一把他雞窩似的頭髮,「想什麼呢?你就是警方。」
——
特調局接手了夏彤的病房監控工作,嚴絲合縫地把她看守起來,不讓她接觸到任何可能和鏡妖聯繫的東西。夏江也被翻來覆去地審問,關於裴雪聽找不到的那面「陳舊的鏡子」的事。
距離程紅被殺,已經過去了兩天。
「鏡妖殺程紅的時候,選擇了讓她掐死自己,而沒有像司南那樣走上天台,為什麼?」裴雪聽嘩啦啦的翻著紅頭文件,見縫插針地分析案情,「她完全可以讓程紅走上馬路被車撞死,這樣看起來更像『意外』,我們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件事。」
「恐怕她不是不願意,是不能。」檀真蹭了一杯玄武的茶,慢條斯理地說,「以她當時的力量,可能很難做到那麼大一個幻境。但是她殺了程紅之後,力量增長了,於是動手也開始精細了。」
司南和宋小明聽得一愣一愣的,根本接不上話,只好羞愧地低頭啃包子。
玄武悠然自得,「那她的下一個目標會是夏江嗎?」
這回兩個侃侃而談的人都沉默了。
良久,裴雪聽才說:「我不知道。」
司南腆著臉拍馬屁,「還有老大不知道的事吶?」
裴雪聽橫他一眼,正色道,「所謂妖物,為了活命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古往今來皆是如此。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連同族都吃,怎麼會憐惜一個人類小姑娘?我不是很明白這個鏡妖的動機。」
司南糾正她,「老大,你太狹隘了。你沒看過《聊齋》嗎?」
「非同類,必殊途。」檀真含笑瞥了司南一眼,「不過若是小麒麟以後看上了誰家小姑娘,相信雪聽是很願意上門提親的。」
裴雪聽被叫過「老大」「兔崽子」「討債的」,唯獨沒被人這麼親近又自然地叫過「雪聽」,黏黏糊糊得渾然天成,讓她想發作都找不到縫。尤其是檀真狀似無意地轉過來對她一笑,她更不好說什麼了。
司南完全沒意識到自家老大微妙的心理活動,還沉浸在自己被調侃了的憤怒里,半晌,才想起來問:「還有啊老大,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著了那鏡妖的道啊?」
裴雪聽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你再問一遍?你怎麼不等你光著屁股滿天飛的視頻全網觀賞的時候再問?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明白?」
檀真幸災樂禍得很隱秘,端著一副周正的派頭矜持地說:「是眼睛吧?」
夏彤的眼睛。
在司南進入病房的一瞬間,夏彤看不見的眼睛裡映出他的鏡像,他就此一腳踏入幻境。
——
「我還有機會的,請公司一定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夏江焦慮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對著手機那邊的人喋喋不休,表情比夜店的燈光還要五彩斑斕、變幻莫測。
對方煩躁不已,沒等他表完忠心就掐斷了通話。
夏江愣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兩下之後猛地把手機砸向了電視背景牆。手機四分五裂,好在他現下不在那棟老房子,不至於招來鄰居的怒罵。
他剛剛被律師保釋出來,一出來就發現他和程紅給夏彤強塞芒果的視頻流到了網上,一起公之於眾的還有夏彤的基因檢測報告。
媒體自動進入狂歡,對他圍追堵截,他只好躲進這間從買下開始就沒來過的房子。
「怎麼會這樣?」夏江呆呆地注視著破碎的玻璃電視背景牆。
他不夠聰明,所以努力讀書;不夠英俊,所以對程紅足夠耐心包容;專業能力達不到業界頂尖,所里另闢蹊徑。他努力地想要過好自己的人生,怎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哪樣?」
嫵媚溫柔的女聲。
夏江猝然抬首,看見風情萬種的程紅站在落地窗前。她依稀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抬眸低眉間都是脈脈的溫柔。然而夏江卻生不出任何旖旎的心思,他幾乎要尿褲子。
「你怎麼會……你不是死了嗎?」夏江連連後退,差點一屁股坐在那堆碎玻璃碴里。
「你又怎麼知道,你還活著?」程紅挑起一邊眉毛。
「你是那個惡鬼!你殺了她,還想來殺我!」
夏江凶相畢露,攥著一塊細長尖利的玻璃碴狠狠往她雪白的脖頸間刺去。門鎖「咔噠」一聲響了,手裡還捏著鐵絲的宋小明看見這一幕,嚇得肝膽欲裂,一把將夏江攔腰抱住了。
可惜宋小明是個爬樓梯都喘的小廢物,並沒能穩穩噹噹地把他攔下來。夏江手裡的玻璃碴在程紅的脖子上劃了一道細長的傷口,然後和宋小明就著這個扭曲的姿勢滾在了地上。
宋小明是奉裴雪聽的命令守在這個房子外面,一晚上了都平安無事,就在剛剛,這個房子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唯物主義戰士宋小明給自己找好了「更好監控嫌疑人」的藉口,哆哆嗦嗦地撬開了門鎖。
他一進來就看見夏江要捅程紅,電光火石間,想起了程紅的死相,於是果斷地攔住了夏江。
夏江模模糊糊間覺得脖子上一涼,伸手摸到了一手的血。但那種感覺轉瞬即逝,下一秒他脖子上的傷口和手裡的血一起消失無蹤。
「你不能殺她。」宋小明喘著氣說,「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你殺的是她,還是你自己!程紅就是這麼死的!」
「嘖,」「程紅」歪著頭笑了一下,「真麻煩,進來了一隻小老鼠。」
「程紅」撿起掉在地上的玻璃碴,笑著說:「既然你們不殺我,那我可就要殺你們了。」
她臉色突變,伸手就去抓宋小明。宋小明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了頭,就在她要碰到宋小明的瞬間,他的胸口突然炸出一團金色的光芒。「程紅」慘叫一聲,整個被掀翻了出去。
宋小明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的胸口,胸口的袋子裡是裴雪聽隨手插進去的名片。上面印著「空調修理、油煙機清洗、專業人士上門修理」等字樣,其間有繁複古奧的咒文閃閃發光。
裴雪聽居然往他身上丟了一張護身符。宋小明感動得差點落淚,他的眼淚醞釀到一半,那張名片緩緩地化作飛灰消失了。
這護身符還是一次性的。
「程紅」一把擦掉嘴角的血,冷笑一聲撲了過來。
宋小明以中考體育的反應速度一把拖起死狗一般的夏江,撲進了房門裡,狠狠地把門拍上。他一口氣還沒喘勻,房間裡傳來女人輕靈的腳步聲。
宋小明僵硬著脖子看過去,這間書房裡裝了個陳列櫃,陳列柜上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正好清晰地呈現出他呆滯的表情和提著玻璃碴子緩緩走進來的「程紅」。
惡向膽邊生,宋小明突然抓起自己的手機把那面玻璃砸了個粉碎。隨即他聽見快要凝固的空氣中傳來一聲嗤笑,像是嘲諷。門邊的窗戶玻璃上,「程紅」猛地撲了下來。
宋小明屁滾尿流地帶著嚇傻了的夏江滾了出去,眼睜睜地看著「程紅」逼近。
他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你們家裡沒事裝那麼多玻璃幹什麼!
宋小明心中悲憤,他才入職不到一個月就要殉職了嗎?被裴雪聽當做掉在驢腦袋前面的那根胡蘿蔔的季度津貼他還沒摸過呢……自己會是什麼死相,要是程紅那樣就太難看了。
宋小明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烈火灼風的聲音忽然傳來,滾燙的氣流震碎了窗戶。細長的金色火焰洞穿了「程紅」的身體,從她的心臟層層纏繞上她的骨骼。「程紅」還想掙扎,但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被繩索絞得咯吱咯吱的響,燒出焦黑色的痕跡。
宋小明只覺得眼前花了一下,隨即看見了裴雪聽。
「知道了知道了,你放門口就行。」裴雪聽一隻手拉著繩索,一隻手接通了外賣小哥的電話。
她威風凜凜地踩在玻璃全碎的窗戶上,像個破窗而入強搶大家閨秀的臭流氓。
臭流氓對著宋小明抬了下下巴,問他:「你吃螺螄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