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雙生(三)

2024-06-15 04:01:01 作者: 薄須

  程紅被兩個男人架著胳膊扔了出來,她意圖一躍而起、破口大罵,但酒勁一下衝上了頭,差點把她當頭一棒放倒。

  「老娘以前也是有人送花到宿舍樓下表白的!你狂什麼,有什麼了不起的?你這樣的貨色我以前一個眼神都不會給的!」程紅扯著嗓子喊了一句,還沒等裡面的人有什麼反應,她又扶著路燈吐了起來。

  她把胃袋裡的東西翻來覆去吐了個遍,最後快把胃給吐出來了,這才略微清醒了一點,慢慢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媽媽。」脆嫩的童聲在她身後響起。

  程紅嚇了一跳,回過頭,竟然看見了穿著睡裙的夏彤。她歪著頭,笑容天真無邪,「你喝醉了。」

  「你怎麼跑出來的,你爹帶你出來的?他人呢?被粉絲拍到怎麼辦?」程紅連珠炮似的逼問她,把剛剛被人拒之門外的怒火一股腦地撒在了夏彤身上。

  好在她還有最後一絲理智,知道她這個樣子不能和夏彤一起被人看見,於是拖著夏彤進了巷子。程紅厭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如果不是懷了孕,她根本不可能嫁給夏江,更不可能過成現在這個樣子。

  

  夏江配不上她。程紅一直這麼認為。

  「你啞巴了?我問你怎麼出來的!」程紅掐著夏彤的小臉,惡狠狠地問。

  「我一直跟在你身後啊!」夏彤的笑聲清脆,「我看見你貼到那個男人身上,去摸他的腰帶,然後被人潑了一臉的酒,像塊破抹布一樣被人扔出來。你自己不覺得自己噁心嗎?」

  程紅的腦子被酒精和怒火攪成了一灘爛泥,絲毫沒有發現這句話里最大的漏洞——夏彤是個瞎子。

  「閉嘴,你閉嘴!」程紅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耳光甩到夏彤臉上,「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是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一輩子!」

  程紅怒不可遏,用力掐住了夏彤的脖子,恨不得把這把細瘦的脖頸掐斷。

  幾分鐘過去了,雲散月開。

  月光照進沒有路燈的巷子,還有巷子裡瘋狂地掐著自己脖子的女人。

  ——

  夏彤的基因測序顯示,她並不是先天性失明。她灰濛濛的瞳孔只是一種少見的基因病導致虹膜顏色異常。夏江夫妻倆為了斂財,用藥物毒瞎了她的眼睛,博取網民的同情。

  「夏彤說,因為她要拍視頻,所以爸爸媽媽從來不會打她。但是如果她不聽話,爸爸媽媽就會餵她吃芒果。」司南忍無可忍地把筆錄砸到桌子上,「這還是人嗎?」

  路過的裴雪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對人有什麼誤解?」

  司南無言以對。

  玄武瞟了裴雪聽一眼,敲著牆上新掛的「嚴禁無組織、無紀律的個人行動」金屬牌子說:「裴科,陸吾說了,如果我們行動科再搞個人英雄主義,就把我們下個季度的外勤津貼扣光。」

  還要還房貸的裴雪聽被戳中了軟肋,差點跪倒在陸吾的淫威之下。這個月他再刷她哥的卡,她哥就要開車過來刷她了。

  裴雪聽憤怒地說:「陸吾這事幹得太不地道了,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們一屋子的神獸,妖祟在二里地外聞到味就跑了,我上哪抓去?當我會瞬移嗎?」

  「老大息怒,我們科不是新來了純種的人類嗎?」司南安慰她。

  坐在沙發上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檀真無聲無息地挺直了腰背。

  「你說得對。」裴雪聽吐出一口氣,「宋小明,跟我走一趟。」

  檀真眼睜睜地看著裴雪聽提溜著宋小明出門,牙都快咬碎了。

  司南得意洋洋地湊到檀真旁邊,賤兮兮地說:「我們老大控制欲很強的,就喜歡這種軟綿綿好控制的新人。沒用不要緊,聽話就行。」他把喜歡兩個字咬得很重,刻意到了做作的地步。

  檀真輕飄飄地掃他一眼,「你是麒麟?」

  司南警覺起來,他從沒在檀真面前露過真身,「你怎麼知道的?」

  「很難猜嗎?麒麟辟邪除穢,是祥瑞之獸。裴雪聽帶著你去開墓室,無非就是把你當空氣淨化器用。」檀真每一根向上翹的睫毛都表達了對司南的不屑,倨傲非常。

  司南炸毛,「你懂什麼?豌豆公主!」

  檀真疑惑地看著他,「豌豆公主是哪個朝代的公主?」

  玄武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

  天色擦黑,樓道里飄來飯菜的香味。隔壁鄰居出來倒垃圾,看見撕下夏家大門封條的裴雪聽,立刻「砰」的一聲砸上了門。宋小明被嚇得一哆嗦,憋了半天的招呼堵在喉嚨里。

  「別少見多怪的。」裴雪聽擰開了門,「正常人遇上這種事都生怕沾上點邊,更何況夏彤被我抱出來的時候一身血。他們現在肯定腦補完了一出有頭有尾的社會版新聞。」

  在推開門之前,裴雪聽突然鄭重嚴肅地說:「你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出外勤,這次沒有司南護著你了。你只需要牢記三條原則,聽我的話、不要問為什麼還有第一時間執行我的命令。」

  宋小明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連連點頭。

  隨著老舊的防盜門洞開,黯淡的夕陽逐漸如潮水般從屋子裡退去。裴雪聽突然想起了什麼,從錢包里摸出一張修空調的名片插到宋小明胸口,這才抬腳走進去。

  宋小明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腐爛味,神經緊繃起來。一個半透明的人影站在客廳中間,臉上還帶著殘妝,脖子上一圈皮肉翻卷的傷痕。她耷拉著腦袋,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對著兩個人。

  「她她她她……」宋小明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刺激吧?」裴雪聽給這個沒見識的新人科普,「新死的魂魄會回到自己執念最深的地方。程紅一生里最痛苦最得意的地方,都在這兒。以至於靠著女兒撈到錢之後,為了保持人設依然住在這裡。」

  宋小明猛咽唾沫,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裴雪聽安慰他,「當3D電影看就行了。」

  宋小明:……要不要這麼輕描淡寫!

  程紅的魂魄陰冷地看了他們一眼,轉身穿過了主臥的門。主臥的門居然是鎖著的,裴雪聽手上卻只有夏家大門的鑰匙。

  「要不我去找個開鎖師傅吧?」宋小明提議。

  「你跟人家開鎖師傅有仇啊?」

  這要是師傅把門一打開,看見裡頭那個魂魄,不得嚇得直接送醫院。裴雪聽跟機器貓似的掏出來一根鐵絲,在宋小明奇異的目光中,擰巴擰巴捅進了鎖孔,三兩下功夫就把鎖打開了。

  床頭櫃正對著主臥,程紅就痴痴地站在床頭櫃前,幾次伸手去拉抽屜,卻屢屢碰不到,急得原地打轉。裴雪聽樂於助人地拉開了抽屜,看見裡頭三個房本、一包金條、六張銀行卡。

  「他們家居然這麼有錢。」宋小明感嘆了一聲。

  「怎麼樣,後悔入錯行了吧?」裴雪聽哼哼唧唧的去翻那堆東西,「要是在古代,我們這樣的還能混個天師噹噹,現在要是沒有編制亂做生意,那就是神棍,要被依法取締的知道嗎?」

  宋小明小聲嘀咕:「我本來應該是個程式設計師……」

  裴雪聽聽見了,自然而然地接過話來,「結果現在天天在我們科餵魚,還被魚欺負。也就司南是個老實孩子,不然你讓他賣了還給人數錢呢!」

  她自顧自地翻完了那一堆程紅垂涎欲滴的東西,沒有發現任何黏附的陰氣,於是當著程紅怨毒的目光又把抽屜拍上了。

  那股令人不適的氣味越來越濃。

  裴雪聽忽然抬頭,對上了房間裡的梳妝檯。梳妝檯上擺著雞零狗碎的一堆美妝,上頭的鏡子映出了惱怒的鬼魂、束手束腳的宋小明和若有所思的裴雪聽。

  「宋小明,你看看那個鏡子。」

  宋小明依言看過去,「鏡子怎麼了?」

  「鏡子裡有幾個人?」

  「兩個人,一個鬼。」宋小明老老實實地回答。

  裴雪聽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一把將宋小明掀翻退出了主臥,一隻手拔槍射向鏡子。白磷彈還沒碰到鏡子,突然在空氣中繚繞的黑氣里炸開,火光燎了半個天花板。

  她是天生的天眼,這個世界在她的眼裡一直是沒有陰陽界限的。但宋小明是具肉體凡胎,連思想都是樸素的唯物主義,他不應該在那面普通的鏡子裡看見屬於陰間的程紅。

  除非那不是面一般的鏡子。

  為什麼夏彤會覺得自己有個年紀相仿的姐姐?為什麼程紅會無聲無息地死在鬧市,她是沒有掙扎過,還是覺得對方沒有威脅?在她臨死之前,她最後看見的到底是誰的臉?

  電光火石間,裴雪聽擲出一道符咒,筆直地打穿了黑霧,把鏡子砸得粉碎。化妝鏡在一聲巨響里爆裂開來,亮晶晶的碎片暴雨一般打下來,叮叮噹噹濺得滿地都是。

  宋小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裴雪聽的側臉被碎片割開了一道口子。

  「打電話給司南,作案的是一隻寄宿在鏡子裡的邪祟,不要讓夏彤接觸任何能反射出人像的東西。」裴雪聽用手背抹了一把滲血的傷口,手上還抓著一縷黑色的霧氣。

  ——

  醫院。

  司南從自己流了一胳膊的口水裡醒來,迷迷糊糊地接通了電話。

  「餵?」

  「陸吾開工資給你上班睡覺的是嗎?」裴雪聽暴怒了。

  「老大!」司南一下子彈了起來。

  「把夏彤房間裡所有能反光的東西全部遮起來。他們家裡有一隻寄宿在鏡子裡的邪祟,可能會去找她。」裴雪聽風風火火地說完,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立刻掛了電話。

  司南咕噥著,推開了病房的門。晚風長驅直入,吹得長長的白色窗簾飛舞。夏彤坐在病床上,抬頭叫了他一聲「司南哥哥」。司南應了她一聲,走過去關上窗戶,拉上窗簾。

  外面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飄來一陣潮濕的氣味。

  他找護士長要了幾張床單,把病房裡的鏡子、玻璃都遮住了。忽然,他意識到一個問題,僵在了原地。

  他進門的時候並沒有說話,夏彤怎麼知道來的人是他?

  「司南哥哥,你怎麼還不走?」夏彤的語氣裡帶著笑,「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司南猛地回過頭去,眼睛裡有金色流轉,他年輕稚嫩的臉龐上有麒麟法相若隱若現。

  可他撲了個空,病床上不知何時空空如也。

  司南不管不顧地拉開病房門,整個醫院的病人、醫生護士都消失了,只有蒼白的燈在長廊上閃爍。空氣里安靜得能聽見風流動的聲音,司南一邊跑一邊打電話,他要告訴裴雪聽夏彤消失了。

  但手機里只是傳來冗長的呼叫聲,裴雪聽沒接電話。

  就像她獨自下墓那一次,不管他怎麼打,都是無人接聽。司南的心情越來越焦躁。他衝到了空無一人的醫院大樓門口,對面樓頂上的兩個人影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裴雪聽和夏彤。

  這麼遠的距離,司南卻能看清兩個人臉上的每一條肌肉的抽動。裴雪聽面無表情地對著夏彤扣動扳機,夏彤被白磷彈洞穿的身體冒出一股股的白色煙霧,最後消失在了夜色里。

  司南一口氣還沒松完,裴雪聽忽然捂著胸口倒退兩步,仰面從天台上倒了下來。

  「老大!」

  司南原形都要嚇出來了,不要命似的往大門外沖。

  身後忽然冒出一隻手拎住了他的脖領子,衣領勒得他差點斷氣。就這麼一下的功夫,裴雪聽從高樓墜落,摔成了一灘血肉。眼前的一切都隨著她的墜落砸了個粉碎,司南的眼前漸漸清明起來。

  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根本不在醫院大門,他正站在醫院天台上,半隻腳都踏在高空中了!

  「說你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空氣淨化器,你還嘴硬。」拎著他後領的檀真慢條斯理地挖苦他,「平時的活都讓裴雪聽一個人幹了吧?」

  司南手軟腳軟地從天台欄杆上爬下來,自己差點就從天台上飛下去了,還是現出原形的那種!這要是被人拍了傳到網上,信息科不得抄傢伙上來打一架麼?

  司南仰頭看著檀真,「你怎麼在這裡?」

  「裴雪聽說你接了電話不說話,讓我來看看。」檀真對上他不可置信的表情,有些想笑,「你什麼表情,很驚訝嗎?天師一道,我可是祖師爺。」

  司南沒理會他的自吹自擂,他低頭看向自己手心裡攥著的手機,果然顯示正在通話中。

  「老大嗚嗚嗚——」司南抱著手機就哭開了,「我看見你從樓上掉下去了,嚇死我了。」

  攢了一肚子埋汰的裴雪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她一向吃軟不吃硬,直接被司南的撒嬌干啞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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