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雙生(二)
2024-06-15 04:00:59
作者: 薄須
行動科今天中午非常奢侈浪費地從酒店點了餐,宋小明提溜著外賣上樓的時候收穫了一波同僚的死亡射線。他們的眼神看上去很想把宋小明跟外賣一起生吞活剝了。
宋小明好不容易回到了辦公室,又對上了檀真冷冰冰的表情。
「裴雪聽呢?」檀真抱著胳膊,心情很差。
「裴科查案去了。」宋小明動作謹慎地把外賣盒子往茶几上一堆,「這是裴科給您點的午飯。」
所以裴雪聽叫人去接他,就是為了讓他從家裡挪到特調局來吃外賣?
司南蹲在自己的工位上,對檀真虎視眈眈。現在在他眼裡,檀真就是個禍國妖姬、藍顏禍水,是剛剛入宮的蘇妲己、馬上開始鬱鬱寡歡的褒姒……裴雪聽就是那個倒霉昏君。
宋小明對檀真的印象還停留在「青銅棺里的千年睡美男」上,他對裴雪聽的信任度很高,完全不覺得檀真有什麼危險,只是因為社恐仍然不太敢跟人說話,手足無措地杵在原地。
檀真滿腹怨氣地戳開一次性筷子,抬頭看見宋小明,忽然和風細雨地說:「坐下來一起吃吧!」
「不不不這是裴科給您點的我已經吃過了……」宋小明把腦袋搖得像打蛋器,連斷句都不會了。
「一起吃吧,我不是很熟悉現代的食物。」檀真笑眯眯地說,「裴科,你們都這麼稱呼裴雪聽嗎?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
烈日高懸,車裡空調打得很足。
裴雪聽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就在這個空隙,停滯已久的車流有了一絲鬆動。斜後方一輛小奧迪跟泥鰍似的脫離了原有的隊伍,見縫插針地擠進了裴雪聽跟前車的縫隙里。
裴雪聽:「……」
很好,你很有種。
午高峰的公路就像快擠完的牙膏,裴雪聽就是兩塊鐵皮中間所剩無幾的牙膏,費力地往前挪。幾公里的路,耗了幾十分鐘,裴雪聽下車的時候一身怒火,堪比頭頂上的太陽。
程紅的家在一個老小區里,老樓外面掛著空調外機,空出來每一寸牆壁都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
裴雪聽按照登記信息,敲開了九號樓101的門。開門的是個年輕儒雅的男人,眼底青黑,看上去精神很不好。
程紅的丈夫,夏江。
「您好,我是負責調查您太太案件的警察,裴雪聽。」裴雪聽亮出自己的證件,「方便進去聊聊嗎?」
夏江點點頭,讓開了一條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一樓,這棟房子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客廳收拾得很潦草,電視柜上擺著一家人的合照,女兒彤彤在最中間,灰濛濛的眼睛對著鏡頭。
客廳是他們視頻里出現得最多的場景,其次就是客廳角落裡的鋼琴。
而在裴雪聽眼裡,淡淡的黑色遊走在房屋的每個角落,對那架鋼琴尤為流連忘返。
她七歲就開了天眼,一切污穢邪祟在她眼裡無所遁形。小時候人家睡不著就數綿羊,她睡不著數鬼的腦袋。
然而這些黑氣只能說明曾經有不乾淨的東西滯留於此,那個邪祟本體並不在這裡。
「我夫人她……她為什麼會是那個樣子?」夏江顯然對程紅的死相念念不忘,半是痛苦半是驚懼地捂住了臉。
裴雪聽的視線掠過天花板、虛掩著的臥室門,敷衍他道,「目前還不清楚,應該是某種新型致幻劑或者藥物的作用。您最近有沒有發現您夫人有什麼異常?任何異常都可以。」
夏江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篤定道,「沒有。」
裴雪聽眯起了眼睛。
「我和我夫人的感情一直很穩定,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這種事,但是她最近沒有任何異常。」
「那您家裡呢?」裴雪聽接著問。
夏江的眼裡有一絲驚恐閃過,但僅僅是一瞬間,「沒有。」
「好吧。」裴雪聽若無其事地收起一個字都沒記的筆記本,起身告辭,「如果有新的線索,我再來知會您。您的家裡收拾得很乾淨……您女兒真乖,我家鄰居這麼大的小孩每天都鬧得雞飛狗跳的,沒有一分鐘消停。」
夏江的表情僵了一瞬,「她在午睡。」
「是麼?」裴雪聽不置可否,推門離開了,「您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
——
風吹得樓外的爬山虎呼啦啦的響,像是海浪起伏的聲音。夏江站在起伏的白色窗簾里,目送裴雪聽驅車離開小區,這才掉頭回到儲物間。儲物間裡藏著個地下室的入口,是以前的主人打來做洗照片的暗室的。
夏江數著自己劇烈的心跳,只覺得那顆心臟要衝破肋骨蹦出來了。他打開了地下室的燈,地板上散落著亂七八糟的桃木劍、硃砂、黃色符紙,甚至還有一盆血。
還有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小女孩。
小女孩聽見腳步聲,驚恐地抬頭「看」向地下室入口,身體卻一個勁地往牆角里躲。她頭髮散亂,白色的棉布裙子上蹭了一團又一團的血跡。她實在是個美人胚子,臉蛋瑩潤,睫毛纖長,只是那雙灰濛濛的眼睛令這張臉失去了幾分色彩。
「一定是你……」夏江撲到女孩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細瘦的脖頸,眼球上迸出一根根的血絲,「一定是你!」
疼痛自腦後襲來,夏江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真瘋啊!」
裴雪聽感嘆一聲,蹲下去把女孩嘴裡塞著的破布掏了出來。
小女孩劇烈地咳嗽、喘息著,隨後嚎啕大哭起來。裴雪聽沒哄過孩子,只能任憑她把眼淚糊了自己一身,抱走了事。
——
特調局抓過鬼,抓過妖,抓過招搖撞騙的神棍,但獨獨沒有抓過正兒八經的正常人類。陸吾聲色俱厲地拒絕了裴雪聽把小孩帶回來的提議,轉頭把三個人打包扔進了警察局。
審訊室里的監控關了,裴雪聽拖著把椅子面對夏江坐下。玄武在她邊上捧了杯茶,掛著個佛光普照的笑容。
「解釋解釋你家地下室里那堆東西?」裴雪聽把一摞照片扔到他面前,「桃木劍、十字架、大蒜、硃砂,居然還有黑狗血。還挺會中西貫通的,你不會打算把你女兒釘十字架上吧?」
夏江抬起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裴雪聽,「你們不應該抓我。真正的兇手剛剛被你救下來了。」
「你不會是想說,你女兒殺了你的妻子吧?」裴雪聽挑起一邊眉毛,問。
「我的女兒,現在不是我的女兒。」
夏江的嘴唇顫抖著,說。
——
我和程紅是讀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她長得很漂亮,在舞蹈團里跳爵士,每次表演結束都有很多人給她送花。我追了她很久,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後來有了彤彤。
彤彤出生在我最艱難的那一年,那個時候我被上司坑害,背了黑鍋,在業內名聲很臭。程紅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工作,我們家徹底失去了收入來源。彤彤生下來就看不見,更是給我們的生活雪上加霜。
但我們仍然很愛她,想盡辦法給她最好的醫療條件,甚至放下尊嚴募捐。好在她慢慢地長大了,除了看不見,一切都很好。她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街坊鄰居都很喜歡她。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不見,這孩子非常敏感,越長大越是如此。
有一次,她打碎了她媽媽最喜歡的花瓶,她媽媽不過是說了她幾句,她就陰沉著臉不高興。第二天她媽媽澆花時候,就被掉下來的晾衣杆砸到了頭。我看向她的時候,她正在聽著媽媽的叫聲,無聲地笑。
我頭皮發麻,事情開始逐漸往不受控制的方向發展。
只要她一不高興,家裡就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她不願意練鋼琴,被媽媽打了手心,第二天媽媽就會因為腳滑從樓梯上摔下去;跑到陽台上和她玩的小貓,如果跟著其他貓走了,不久之後我就會在垃圾堆里發現小貓的屍體。
最可怕的一次是,她媽媽買了她不愛吃的芒果,她就用水果刀把所有芒果劃得稀巴爛。我教育她不能浪費食物,她陰森森地看著我,那絕對不是小孩子應該有的眼神!
因為擔心她一個人在家出事,我們很早就在家裡裝了監控,但她很懂事,所以我們很少查看。她的行為舉止越來越奇怪,我忍不住翻了監控記錄。
監控里,她常常對著沒人的角落自言自語,彈一些很快很狂躁的曲子,要不然就是對著監控露出奇怪的笑容。
於是某天晚上,我偷偷摸到她的臥室門口。
我聽見她在和另一個人說話,她說:「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我害怕極了,家裡的老人說,人突然變得很陌生,有可能是沾上了不乾淨的東西。我特意去諮詢了大師,買了那些東西回來放在地下室。
我拆快遞的時候,突然感覺地下室門口有人。彤彤站在地下室門口,指甲一下一下地抓著門,表情很冷漠。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我畢竟是個大人,覺得她不能把我怎麼樣。
可是凌晨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了警察的電話。他們說我的妻子死了,她自己掐死了自己!
我又震驚又恐懼地推門出去,看見了站在客廳里的彤彤,差點尖叫出聲。
她像平時一樣,很乖地問我,媽媽去哪裡了。
——
「你的故事編得很好。」裴雪聽真情實感地鼓了鼓掌,「比我家電視機上放的漏洞百出的偶像劇強。但是你知道嗎?你女兒後背上因為芒果過敏起的蕁麻疹還沒消乾淨。」
夏江痛苦恐懼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
「如果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愛你的女兒,為什麼會往家裡買芒果?不怕眼盲的女兒誤食嗎?」裴雪聽按著桌面,身子微微前傾,「還是說,你買回來有別的用處?」
玄武深覺無聊,要不是警察局堅持至少兩個專員在場才能算證據的原則,他根本懶得出來。他的視線洞穿了夏江的血肉和骨骼,筆直地落在那顆跳動的心臟上。
那是一顆塞滿了貪婪、謊言的心臟。
「你們家的經濟情況好轉是在女兒漸漸長大之後,靠著她的外表和身體缺陷吸引熱度和關注,甚至在前期還接受捐助。我相信你確實很害怕,否則不會輕易放過這棵搖錢樹。」
裴雪聽跟妖魔鬼怪打交道久了,頭一次見到這麼噁心的人,著實是長了一回見識。她說到這裡,實在是覺得空氣都被這人污染了,起身準備離開。
夏江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你們胡說!你們這是誣衊!」
「你們弄瞎了你女兒的眼睛。」
玄武說這話的時候雲淡風輕,好像在說一句平平無奇的「早上好」。裴雪聽猛地回頭,把夏江的錯愕和驚慌盡收眼底。
「看來猜對了。」玄武低垂眼帘,抄起保溫杯抬腳走了。
——
夏彤臉上蹭的黑狗血和灰塵洗乾淨了,抱著值班女警買給小侄女的小熊,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檀真以前就不喜歡小孩,現在更不喜歡,只能跟她保持距離,相安無事。他能感受到夏彤身上那股似有若無的潮濕氣息,像是梅雨天發霉的棉花。
值班室外面傳來兩個人的交談聲。
「下次能不能不要讓我看這種人的心了,很影響食慾。」玄武低聲抱怨著。
「知足吧,你的工資對得起你折損的食慾。」裴雪聽嘩啦啦地翻著什麼文件,有條不紊道,「看起來應該是夏彤接觸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她年紀小又看不見,沒什麼出門的機會,那東西應該還在她家裡。帶兩個人去搜一下……」
沒說完的話卡在了喉嚨里,裴雪聽有點驚訝地看見了坐在值班室里的檀真。這人穿著淺藍色的襯衫和西褲,腰線被勾勒得很漂亮,長發在腦後束起,倒像是藝術學院裡的學生。
「你怎麼在這?」裴雪聽隨口問了一句。
檀真思索了一下,覺得怎麼回答都不好,於是對她露出一個純然的笑容。好在裴雪聽並未在意,她伸手在夏彤眼前晃了晃,流動的空氣吸引了夏彤的注意。
「姐姐。」夏彤甜甜地喊了她一聲。
「彤彤,接下來我們要帶你去做個檢查,你可能要在醫院裡呆一段時間。你家裡有什麼喜歡的玩具嗎?我們給你帶過來。」
裴雪聽的問話很有技巧,如果真的有那麼個東西藏在夏家,夏彤未必能理解那東西的險惡。也許在她的世界裡,那個會陪她說話的東西遠遠比利用她的病痛斂財的父母來的善良。
夏彤搖搖頭,「我沒有什麼玩具。」
裴雪聽有些失望,看來工作量減少的願望要泡湯了。
「但是你們能不能把我姐姐帶來?我一個人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