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檀真

2024-06-15 04:00:56 作者: 薄須

  裴雪聽下墓的時候穿的是件白色運動背心,外面搭了件黑色衝鋒衣。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把所有相機打翻在地,順手扒了自己的外套扔在棺槨里的人身上。

  「特別調查局的執行級別遠高於你們,誰讓你們下來的?」裴雪聽咬著牙根,冷冷地逼視考古隊負責人,眼角餘光掃了司南一下。

  司南打了個激靈,拼命給站在最外面的宋小明使眼色,讓他把青銅門給關上。可惜宋小明是個十級社恐,十分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經驗,連調侃和揶揄都分不太清楚,更不能理解司南的眼神。

  兩個小崽大眼瞪小眼,裴雪聽耐著性子聽那個考古隊負責人羅里吧嗦了三秒鐘,下一秒槍聲響起。

  青銅墓室的地面凹下去一個彈坑,正正落在那個躡手躡腳往門口靠的人腳下。那人嚇得腿一軟,直接跌坐在地上。

  

  「把他的手機繳了。」裴雪聽的食指勾著扳機,不無威脅地說,「在特調局徹底接手這裡之前,請未經允許的人不要踏出這間墓室半步。否則就說不好這裡以後是誰的墓了。」

  考古隊負責人是個文化人,何曾見過這副大流氓的做派,驚得臉色蒼白,嘴唇不住地哆嗦著,「你們、你們沒有權限,這樣是違反規定的!」

  「我們跟你們用的可能不是一套規定,」裴雪聽斜了他一眼,「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那頭的宋小明瑟縮著不敢去搜人家的身,司南乾脆撲上去把那人身上的數據線、充電寶和手機全部扒拉出來了。宋小明一面恨不得給人鞠個躬,一面動作神速地解開了鎖。

  手機還停留在上傳雲端失敗的界面,這部手機在地下是沒有信號的。他上傳的是一段視頻,鏡頭越過一群亂鬨鬨的人頭,落在正中間那口青銅棺槨里坐起來的人身上。

  這個拍攝角度之刁鑽,打光更是沒有,但那人脖頸低垂,彎出一道柔韌的弧線,墨色的髮絲和睫毛垂落,生生地在這間詭異的墓室里淬出一種蒼涼的美感來。

  宋小明刪除了這部手機上所有關於這個視頻的數據,確認再也無法恢復以後,手忙腳亂地把手機塞進了手機主人手裡,佯裝自己沒幹過這種侵犯他人隱私的事。

  司南拍著這個人生第一次違法亂紀的乖寶貝的肩膀,安慰道,「習慣了就好,信息科天天幹這種事——俗稱擦屁股。」

  「司南。」裴雪聽忽然喊他。

  「哎!老大。」司南諂媚地笑著問,「有什麼吩咐?」

  「拿套衣服下來。」裴雪聽半邊肩膀靠著棺槨,指揮不請自來的考古隊成員挨個抱頭在牆根底下蹲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不肯看棺槨里那個裸男一眼。

  那人也出奇的安靜,不知是定力太好還是腦子不太好,一直不說話,連作為人的基本反應都欠奉。只是裴雪聽出聲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眼睫一顫,眼神似有若無地往她身上飄。

  ——

  司南也算是個身量高挑的少年人,雖然平時縮在工位上打遊戲看著一小坨,但站起來也是個高高大大的移動路障。可他往那個從棺材裡刨出來的人邊上一站,還是矮了一截。

  裴雪聽讓司南在底下守著人,自己上了地,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帳篷前的人。男人穿著oversize的潮牌T恤,大短褲和球鞋,長發在腦後束起一個馬尾。司南騷包得不行,還往他鼻子上掛了副墨鏡,這是把人當玩具了。

  「你不怕太陽。」裴雪聽看著他半邊掩映在金色陽光里的臉,說了句廢話。

  「我是人。」男人說。

  裴雪聽拖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遭。這是男人醒來後她第一次認真看對方的臉,他的皮膚透著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像是一把鹽或者冰,用手一捂就要融化。

  「你要不要想想自己是從哪裡被刨出來的,再斟酌一下你是不是人這個論斷?」

  男人不言不語,把手腕遞到了她面前。

  裴雪聽垂眸看了一眼那隱隱透出青藍色靜脈走向的手腕,把它推了回去,「我知道你有脈搏。」

  男人忽然抄起旁邊桌上的水果刀,一把朝自己的手腕刺了下去。裴雪聽抓住他手的時候,手腕上的皮膚已經開裂,汩汩地往外冒血。

  「你幹什麼?」裴雪聽震驚了。

  「我的血是熱的,你不是摸到了麼?」男人的眼神冷靜,透著某種無機質的冰冷。

  裴雪聽捂著他手腕上的傷口,一時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她讓司南先把這人帶上來,晾了他五分鐘,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跑。就算他跑了,她也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人逮回來。

  可他不僅沒跑,老老實實地在地面上等了她五分鐘,還偏執地向她證明自己是人這件事。

  裴雪聽一時間怒從心頭起,仿佛看見了蹦躂著給她闖禍的司南,氣得一巴掌糊在他腦袋上,跳起來進了帳篷。她手上沾了男人的血,蹭了一點到他的眉梢。男人不言不語地坐在帳篷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少頃,裴雪聽罵罵咧咧地踢開椅子,拿著醫藥箱出來給他處理傷口。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忽然問。

  「裴雪聽。」她頭也不抬地說。

  男人微涼的手指忽然撫上她的額頭,似乎是很困惑,「你為什麼有天眼?」

  裴雪聽被人摸到額頭,下意識地往後躲,聞言驚訝地看著他。

  天空中傳來紛亂破碎的風聲,男人好像說了什麼,但隨即淹沒在逐漸逼近的風聲中。龐大的黑鳥般的直升飛機靠近地面,雜草狂舞。

  「接你的人來了。」裴雪聽包紮好他的手腕,說,「以後別再傷害自己了,你知道自己是什麼就夠了,不用管誰信不信。」

  「他們是誰?」男人問的是從直升飛機上下來的人,看的卻是裴雪聽。

  「算是我的同僚。」裴雪聽有些猶豫,特調局上面的人她並不了解,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這個剛剛甦醒的人。她的理智告訴她,這個墓室乃至這個人都不簡單,交給上面是最好的選擇。

  但她心裡隱隱地有些不忍。

  也許是因為這個人剛剛決絕地要獲得她的信任。

  「你剛剛說什麼?」裴雪聽轉移了話題。

  「我說,我是檀真。」

  檀真看著她的眼睛,裴雪聽深信成年人之間這麼近的距離對視,不是接吻就是打架。但最後,他只是伸手在裴雪聽額頭上天眼的位置點了一下。

  ——

  司南因為把普通人捲入特調局的調查,被罰了半個月的工資,還要手寫一萬字檢討在特調局晨會上朗誦,享受一波社會性死亡。

  這殘酷的刑罰把宋小明嚇唬得一個星期都沒敢跟裴雪聽大聲說話,連呼吸都小心地提著輕重。

  清晨,陽光正好。

  行動科的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白茵小心地抱著一摞文件往裴雪聽桌上放。

  裴雪聽一副大爺的姿態,兩隻腳搭在辦公桌上,後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裡。她左手是雙倍糖漿的咖啡,右手是特調局上周的簡報。裴雪聽一眼掃過簡報上的長篇大論,壓根沒看見古墓事件的隻言片語。

  她撥通信息科科長的座機,對面一看是行動科的號碼,怒火遏制不住地從聽筒里噴了出來。

  「你們行動科下手能不能有點數,不要再人為給我們製造工作量了行嗎!」

  「行動科就兩個人,你這麼說話可太不公平了。」裴雪聽絲毫沒有歉意,把對面的火拱得差點燎著天花板,「我想查詢一下關於『檀真』這個名字的所有資料。」

  「沒有。」信息科科長惡聲惡氣地說。

  「你甚至都不歇息兩秒敷衍我一下。」裴雪聽眯了一下眼睛,語氣中透出威脅。

  「不是我公報公仇,是真的沒有。」信息科科長幸災樂禍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想查這個,上周我們從西北那支考古隊的設備里找到了不少照片……你知道我們做心理暗示洗腦的人,去勞動監察部門投訴我們工作量超標了麼?你們行動科做事能不能……」

  「不要扯開話題,」裴雪聽打斷了他沒完沒了的抱怨,「為什麼沒有關於這個名字的資料?」

  「我只能告訴你,『檀真』的相關資料保密級別是3S+,你沒有查詢資格。」信息科科長耀武揚威道,「要不你直接找陸吾去問?不過他肯要是告訴你,你也不用來找我了。」

  裴雪聽「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差點把座機拍碎。

  辦公室另一頭踩在樓梯上給鮫人餵食的宋小明腳下一滑,險些整個掉進水族箱裡,給裡頭的鮫人加餐。鮫人咧著滿口尖牙準備開飯,乍一瞥見裴雪聽的神色,一下子竄進珊瑚叢里躲起來了。

  裴雪聽深吸一口氣,髒話噴薄欲出,「信息科這群……」

  玄武在旁邊慢條斯理地提醒她,「每次我們行動涉及相關信息泄露,都是他們做的善後。而且信息科新來了個諦聽,連陸吾老大便秘三天都能聽出來。科長你要不要斟酌一下措辭?」

  「人見人愛的小寶貝。」裴雪聽生生地把髒話憋了回去,鐵青著臉說。

  宋小明被噁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裴雪聽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是陸吾打來的。她憋了一肚子氣,接電話當然也沒有好語氣。

  「我給你個地址,你現在過來。」陸吾低聲說,「一個人過來。」

  「你這個語氣很像那些綁架犯啊。」裴雪聽一不小心又露了原形,「要帶贖金嗎?」

  「如果你想見檀真的話就過來。」陸吾不搭理她的貧嘴。

  ——

  療養院修在山間,巴洛克風格的白色大理石建築藏在蒼翠的山林中。裴雪聽是開車過來的,導航都差點找不到這地方。陸吾親自到門口來接的她,帶著她一路穿過幽深的林間小路。

  她仰頭看了一眼五彩斑斕的拼花玻璃,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隻萬花筒中。

  「他在裡面,剛剛醒了一會兒,又睡著了。」陸吾停在ICU門口,對著裡面躺著的人抬了抬下巴。

  檀真的身上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裴雪聽叫不上名字的醫療儀器連接著他的身體,透明的藥水從軟管一點點擠進他的體內。他像是一隻蒼白的繭,被黏附在其上的蛛絲一點點抽乾生命力。

  「我記得特調局不殺人。」裴雪聽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他那天走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在飛機上就這樣了,把飛行員嚇個半死。他應該是從離開青銅墓室以後就不舒服,但是忍著沒說。」陸吾毫不退縮,直面她的眼神,「最好的醫療團隊搶救了他三天,才維持住了他的生命體徵。」

  裴雪聽後退半步,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她不是醫生,陸吾叫她過來顯然不是讓她參與搶救。

  「他是因為你變成這樣的。」陸吾說。

  一塊大石轟然落地,險些把裴雪聽的臉色砸得四分五裂,「什麼?」

  陸吾揉著太陽穴,說:「我警告過你不要開棺。」

  「我說了是它自己打開的。」裴雪聽爭辯道,「就算是我打開的,你這句話也沒有道理。難道他一直不死不活地躺在棺槨里就很好嗎?你別告訴我他那種狀態也算是『活著』。」

  陸吾被她懟得一哽。

  「別說他搶救過來了,就算沒搶救過來,充其量也就是從一種概念的死,變成了另一種概念的死。」裴雪聽瞪著陸吾,「你休想道德綁架我。」

  「行了,我說不過你。」陸吾認輸,「你閉嘴讓我休息兩分鐘。」

  「我不。」裴雪聽又說,「你承認了是嗎?棺材裡本來應該是個死人。」

  陸吾像是讓人打了一拳,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我什麼時候承認了?」

  「他沒搶救過來最壞的結果是死,但你居然沒有反駁我,他在棺材裡有更好的結果。說明他本來就應該是個死人。」裴雪聽欣賞著陸吾錯愕的神色,「他是誰,為什麼會被封進青銅棺里?」

  陸吾沉默了很久,斟酌著字句說:「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

  大徵是距今兩千年的一個王朝,這樣看來檀真何止是個睡美男,簡直是個行走的化石。

  「如果你去天師間流傳的野史里找,可以找到關於他的隻言片語,大部分對他的形容都是這樣的。至今還有部分心術不正的天師把他引為精神領袖。」

  「至於更多的,那都是3S+的機密,我不能告訴你。等你的權限達到了自然就知道了。」陸吾擺了擺手,說,「叫你過來,是因為他要你對他負責。」

  裴雪聽還在兀自消化那句「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這句話劈頭蓋臉就地砸了下來。

  她有些懵。

  「什麼東西?」

  陸吾換了個委婉點的說法,「你知道雛鳥效應嗎?」

  ——

  「動物會把破殼後見到的第一個生物當做自己的媽媽,模仿其行為。人類往往也會對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個異性產生特殊的情感……」司南翻著百度百科,聲情並茂地念誦著,最後擲地有聲地做了總結,「這就是『羈絆』!」

  駕駛座上的裴雪聽握著方向盤,手背上蹦起來兩道青筋。

  汽車后座上,大病初癒的檀真坐在新換的柔軟坐墊上,身下還墊了兩層天鵝絨的墊子,膝蓋上搭著薄薄的羊毛毯。他捧著裴雪聽買的熱牛奶,臉色依然蒼白,但臉上慢慢地因為熱牛奶浮現了一絲血色。

  「羈絆?」檀真適時對自己不理解的詞彙提出疑問。

  司南瀏覽了一下百度的解釋,覺得不夠浪漫,於是清了清嗓子準備自己編排一通。

  正逢十字路口紅燈亮起,裴雪聽騰出一隻手把他的腦袋擰了回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怎麼不知道你文采那麼好,看了一萬字檢討還是不足以發揮你的才華啊!」

  司南遍體生寒,摁了手機老老實實地縮在副駕駛上,生硬地念了一遍百度對羈絆的解釋,一個眼神都不敢多給檀真了。

  檀真渾然不覺,捧著熱牛奶笑了一下,人畜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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