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輪迴的罪孽 （二卷始）

  蘇木槿的秘密被揭穿，整個百徉城皆為之震動。

  蘇木柏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消息，一口咬定蘇木槿是女兒身，多年來女扮男裝欺瞞蘇家上下。彼時，蘇大老爺已經臥床半年有餘，神智不清。蘇家長輩除了他，都已不在人世。蘇家已沒人能制約蘇木柏。

  於是他命人開墳掘棺，請來仵作驗屍辨骨，力證蘇木槿是女兒之身。而春花所生之子，自然是她與人私通的野種。

  三日之後，春花被迫交出蘇家生意店鋪的所有印信帳冊，帶著孩子被趕出家門。

  春花的老父親一年之前已經辭世，世上再無其他親故，只剩一所茅屋荒置。她帶著孩子回到家中，白天出去討飯，夜裡勉強有一瓦遮頭。孩子雖然自懂事起便受盡世間冷眼，在饑寒交迫中長大，但卻十分的孝順。兩母子相依為命，過了數年。

  也曾有鄰人見她們母子可憐，想讓她們隨商隊前往西域謀生，但春花斷然拒絕，無論多麼艱辛，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她都不願離開這裡。只因為多年前，蘇木柏曾來過這所茅屋，為她取一些舊物，她擔心離開了這裡，蘇木柏就找不到她了。她心心念念的還盼著有朝一日他會來尋她。

  幾年後，百徉城遭逢百年一遇的暴雨。春花父親的茅屋在暴雨中被沖塌，春花和孩子受了些傷，自此再無棲身之地，徹底淪為乞丐，露宿街頭。

  

  身上的傷沒錢醫治，再加上饑寒交迫，沒過多久，兩母子便都生了病。孩子高燒不退，春花求醫無路，求藥不得，眼看著孩子活活燒斷了氣。

  四個月之後，一日清晨，百姓在街邊發現了春花的屍體。她俯臥在一家飯館階前，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滿身沾著清晨的露水，好似一枝枯朽的樹杈。飯館老闆和鄰里街坊，用草蓆將屍體裹了，抬到後山扔在了亂墳崗。

  世事艱難，總有貧苦百姓凍餓而死，屍首無人認領，無處安葬，便都扔在此處。半個山頭幾乎被屍體堆滿。野狗便來此處啃屍為食。山上屍體大多只剩殘肢碎肉。

  後來有人途徑此處，見山頭有一堆亂石堆砌成墳塋，不知是下面埋的是誰的屍首。

  龍雪鱗坐在蘭若齋內，今日天氣晴朗，無雲無風，定是不會有人登門。齋外雖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可齋內卻是昏暗如暮。屋內東西兩側桌上的白燭燃燒著，昏黃光線照亮四周。

  同一個位置，同樣的白燭，至始至終燃燒著。不知是主人替換了新的，還是這四支蠟燭如何都燒不盡。

  龍雪鱗單手支頤，昏昏欲睡。齋門忽然開了，兩扇門板「砰」地開向兩側，一道白光如離弦之箭，「嗖」地射了進來。

  白光落在龍雪鱗眼前，依舊是一團模糊白光，開口是稚嫩聲音：「龍姐姐，我回來了！」

  「怎麼才回來？」

  小蛇的壽數早該在四個月前結束，它卻一直沒有回來。不過就算不問，龍雪鱗也大概猜到個中情由。

  「我想陪她到最後。」白光說道：「她太辛苦了，我放心不下。」

  「可如此你便錯過了投生轉世的時辰。」

  「沒關係，我原本也不想再投胎。世間太過險惡，我……有些怕了。」白光忽明忽暗：「龍姐姐成全了我的心愿，我亦想成全龍姐姐。」

  龍雪鱗輕嘆一聲：「你這是何苦？」

  「不苦！再活一次才是真的苦！」白光說道：「不管下一世我是投胎做畜生，還是人，亦或是草木，活在這險惡世間都是痛苦。」

  身後貨架上，傳來幽幽一聲嘆息，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萬般皆苦！眾生皆苦！」

  白光閃了閃，忽從櫃檯上騰空而起，飄向後院。龍雪鱗起身跟隨它而去。看著那白光漂浮在後院那朵殷紅花朵上空，盤旋了一圈，稚嫩的聲音道：「我娘她下輩子還會做人嗎？她的命格可好嗎？」

  龍雪鱗知道它仍記掛著春花，緩緩垂下眼帘，淡淡道：「你們緣分已盡，再糾纏不放對你們都無益處。她輪迴轉世後便不會再記得你，你以後亦不會再想起她。該放下的就要放下，你安心去吧！」

  白光閃了閃：「謝謝龍姐姐了了我的心愿。」言罷，白光如一縷輕煙般注入花中，碗口大的花盞，乍然一亮，紅粉色的花瓣中，多了一抹殷紫。

  待到這朵花變成七彩花盞，花繁衣的精魄便養全了，也就有了再修成人的可能。不過前路漫漫，到底還要前行多久，到底此途是否有盡頭，皆未可知。

  「繁衣，我想你了！」

  夜靜更深，浮雲遮住了月光，天上只有零星幾點微芒閃爍。一座破落小院，門敞開著，前庭荒蕪，地磚上積了一層泥土，磚逢牆邊生長雜草，幾片黃紙錢散落地上。

  正廳的遮風檐下，貼著幾張卜告，殘破白紙被夜風掀起，「嘩嘩」作響。廳內沒有家具陳設，卻擺放著十來口棺材。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坐在門口，以棺材為桌，正自飲酒。他拿起泥燒的酒壺往杯中倒，酒液落入杯中的響聲，在寂靜夜色中，清脆而驚心。

  月光從屋頂灑落，照亮正廳門前破碎的石階，老者伸出一條腿，搭在門檻上，褲管里漏出的不是皮肉，而是一節手腕粗的木頭。

  他拿起酒杯，就到唇邊卻停住，想了想，將杯中酒往外一揚，拿起酒壺一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直到抖盡最後一滴，才將酒壺扔在地上，往後一仰，靠在門板上。

  亂蓬蓬的鬍子上，沾了晶瑩酒漬，還有一線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他好似醉了，但嘴裡卻輕聲哼著歌謠，那古怪的曲調，仿佛長舌的勾魂鬼在低低吟唱。

  一陣陰風貼地卷過，長街兩旁房屋仿佛一道狹長的甬道，風穿行而過，發出悽厲的嗚咽聲。老者緩緩睜開眼睛，眼中渾濁布滿血絲，喃喃道：「又要來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