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漸起

2024-06-14 13:22:19 作者: 錦竹

  蘭亭會後,詩人名士都各奔東西。而謝安一家則在王羲之家裡做客。

  王羲之任會稽郡的內史,也就是郡太守。他的府邸不算大,沒有謝府大,但很精緻。敏敏一進去就覺得,大戶人家,場面最重要。謝府一進門是塊玉雕的石碑,王羲之的太守府一進門則是玉雕的大硯台,聽說是桓溫送的。

  進了主廳,一行人都紛紛坐下,王羲之似乎還餘興未了,道:「安石,這次你得在我府上多住幾日,我們好好交流一下。」

  謝安笑道:「逸少,你明知還難為我。」

  王羲之佯裝無知:「哦,我真不知怎麼難為你的。」

  謝安知道他故意整他,在孩子面前出醜,但臉上依舊笑容滿面:「家還有妻兒,不能久留。」

  「啊……這樣啊,那我寫封書信告之月兒妹妹?」王羲之裝作恍然大悟,而後賊兮兮笑道。

  謝安笑著回答:「自然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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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敏聽後,這王羲之想戲弄謝安?呵,自討沒趣。謝安之所以不留必是劉氏反對,書信通知劉氏必當吃閉門羹。想讓謝安在下輩面前出醜,懼內?可是謝安很巧妙地把這個問題推出去了。不禁,敏敏真有點欣賞起來謝安來,果然遇事靈活應對。

  晚上,敏敏收拾好床鋪喚謝道韞休息,卻見謝道韞望著窗欞外想些什麼。敏敏走了過去,問道:「小姐,怎麼了?」

  謝道韞望著深夜的月,吟起:「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敏敏,這首詩真好。」

  她怔住,不知該說些什麼,那首詩只是她偶爾看到,也是覺得好就記得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是啊,世間怎麼可以兩全其美的事情?」

  「小姐是怎麼了?」敏敏總感覺謝道韞有心事一般。

  謝道韞輕嘆:「你可知,我比獻之大幾歲嗎?」

  她搖頭。

  「整整四歲,我與他同月同日生。」謝道韞似乎悲愴而來,眼底漾起水霧。

  四年,謝道韞等他也快四年了。

  「今日,我聽見叔叔與王叔叔的談話。」

  敏敏怔了。謝道韞苦笑:「把我和王凝之叫了進去。」

  她張大嘴,一副吃驚樣:「小姐,該不是想……」

  「我二十了。」謝道韞更是苦笑起來,「一個女子的韶華之年將逝去了。」

  敏敏突然無言,只是呆呆地看著謝道韞,她似乎是想哭,但是眼底那譚水霧終結不出淚滴,她是哭都沒眼淚吧。敏敏突然同情她起來。只見她深吸一口氣,轉臉對著敏敏勉強一笑:「還好叔叔說緩緩。」

  啊?敏敏不明所以然。

  謝道韞按住她的肩膀:「我只要再堅持一點,再堅持一點。對不對?」

  她也不懂男女之事,雖然經歷過,但那對她來說,只是過眼雲煙,沒有過刻骨銘心。可是謝道韞之於王獻之,那種情意,她只知道,情越真,就傷得越深。

  王凝之他表達的愛意太過呆板了,只是簡單找謝道韞說幾句話,而內容也是千篇一律的詩詞歌賦。雖然謝道韞對詩詞歌賦感興趣,但是一直聊這個,總有厭煩的時候。一開始,謝道韞還是很客氣地跟王凝之聊,可是漸漸地,謝道韞就開始閉門不見客了。是啊,謝道韞有些氣餒了,她留在太守府,想見的人不見她,不想見的人天天纏著她。

  謝道韞自此就待在房間不出,又不想別人打擾。結果敏敏成了個大閒人。一個丫鬟閒起來,就是無所事事。於是她想到了「謝美人」,沒法,她跟誰都不熟,只有謝玄,她還熟點。

  那她只得去騷擾他了。

  謝玄住西廂房第四間,與謝安的房挨著。她趕忙走過去,卻見謝玄在敲謝安的房門。

  咦?她貓著身子去看,謝安打開門,一臉和氣地招呼他進去。

  氣氛有點詭異,敏敏是個好奇的貓,於是便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前,偷偷聽了起來。

  房間內,謝玄站著不動,謝安招呼他坐,他搖頭道:「只是有些問題,問完就走了。」

  謝安怔了,便笑道:「什麼事?」

  謝玄抿起嘴唇,囁嚅道:「叔叔,羯兒……」

  「你說。」謝安一臉平靜,即使知道謝玄此時有點不對勁。

  「叔叔,你是不是想把姐姐嫁了?」

  謝安盯著他看,看不出任何情緒。謝玄有點心虛,頓時低下了頭。

  「如果你問的是這個,我會告訴你,你姐姐待字閨中已久了。」謝安拿起茶桌上的茶杯,呷了口。

  謝玄不再說話,靜靜看著謝安喝茶。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謝玄咬了咬牙,扇形的長睫毛撲閃撲閃:「希望叔叔問過姐姐的意思。」

  謝安放下茶杯,輕笑:「羯兒,你可知,你是我一手培育出來的。」

  「羯兒知道。」他點頭。

  「你的心思,叔叔早就知道了。」

  謝玄無言,等待下文。

  謝安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拍著快與他一般高的謝玄:「你自是知道你嬸嬸是什麼人。我不會有那心思的。」

  謝玄抿嘴,眼神低垂,不言不語。

  謝安笑道:「不如我跟你打個賭,怎麼樣?你問你嬸嬸,要是她不同意,那你便把你腰間那紫羅香囊給我。」

  他吃了一驚,望著腰間的紫羅香囊,點了點頭。

  「那麼,過幾日,你隨我去東山吧。」

  「是。」他應承完,又問,「聽說琰弟回來了?」

  謝安笑道:「是啊,終於從外公家回來了。」

  門外的敏敏一頭霧水,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索然無趣地回去繼續她的無聊。那些高深莫測的話,她一句也不懂。

  三日後,他們也便打算離開了太守府,王羲之似乎意猶未盡,謝安笑道:「以後再來便是。」

  王獻之點頭,看著馬車在門外等候,也便不多什麼,但眼睛卻炯炯有神道:「安石,別忘記我們的賭約。」

  謝安點頭便上了馬車,揮手道別後,進了馬車,見敏敏乖乖坐在一旁,很是乖巧的樣子。

  她見謝安注意到她,她立馬正了正身子,頑皮道:「師父。」

  謝安聽到這聲久違的師父以後,不禁莞爾一笑:「這幾年可還好?」

  她點點頭,卻看到謝玄躲閃的眼神,奇怪了……

  謝安不再多說什麼,眼睛微眯起來,像是要睡覺一般。車上甚是安靜。謝道韞咬了咬牙,終於忍不住道:「叔叔。」

  謝安不答,似沒聽到似的。謝道韞再喚了一遍,謝玄卻道:「姐姐,你怎生笨了呢?」

  謝道韞更咬緊牙關,低喃:「韞兒忘記了,對不起,叔叔。」

  那時,敏敏不知道,謝安沒有睡著,而是他不去理會謝道韞。事情已經成了定局,掙扎也是無效,只是時間的問題。

  三年後,再踏進東山府邸,敏敏覺得,沒什麼變化,唯一變化的,就是房子舊了,還有這個府邸多了個小主子。

  謝琰,謝安之子。五歲便送到劉氏娘家學習,因東山無私塾。他比謝玄小八個月,可是感覺卻相差很多,他沒有謝玄眼底中那純粹的乾淨,似乎歷經滄桑般。至少敏敏第一次見到他是如此。

  他們到東山時,他正立於府邸門口,不苟言笑對著下車的謝安道:「父親。」

  謝安此時也不如平時一樣,簡單地「嗯」了一聲,就徑直進了屋。

  事後敏敏問過謝玄,為什麼他們關係如此嚴重,謝玄撇撇嘴,表示他也不知內情。

  看來,這裡面有故事。

  敏敏也清楚地感覺到謝琰很不喜歡她。如果是如謝玄當初不喜歡她一般,只喜歡美的事物的話,她就不會感到鬱悶。可是事實證明,他是從骨子裡排斥她的。見到她不僅冷漠,而且還曾經跟她說過唯一的一句話——看到你就噁心。

  她當時蒙了。

  不是厭惡,而是噁心?這個詞嚴重刺激了她幼小的心靈。那個時候她就覺得委屈,她什麼也沒幹,可是……

  不知是歲月不饒人,還是物是人非,敏敏再見到劉氏,更是吃驚得不能自已,劉氏蒼老了很多,不過是三十有餘的年齡,卻已經兩鬢華發了。

  劉氏見敏敏,微愣了一下,便招呼謝家兩姐弟,與他們聊了起來。

  劉氏偶問起謝朗,謝玄反對謝安道:「他與大叔伯北伐,氐族姚襄敗於前秦,歸東晉,投於大叔伯。後來大叔伯率其北上,但對後趙降將張遇安撫不周,張據許昌判晉,又前秦派兩萬援軍,大叔伯敗了,失了一萬五千士兵。將為建武將軍。不過還好從魏國取來傳國玉璽,後來大叔伯又收復了許昌,現在鎮守石頭城,護衛京師呢。」謝玄講得眉飛色舞,似乎對於軍事很感興趣。

  謝安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劉氏愣著也不知道說什麼,隨即笑道:「哎喲,都是些文化東西,我一婦道人家知道些什麼。」

  謝玄也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突然問道:「嬸嬸自謙了,你定知道詩經里有首詩。」

  劉氏怔,不知道謝玄葫蘆里賣了什麼藥。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嬸嬸可知?」謝玄笑道。

  不想,劉氏先是一愣,後卻狠狠瞪起謝安,呼吸明顯急促起來,一旁的謝琰生氣道:「謝玄,你有毛病嗎?」

  謝玄不再說話,知道自己言辭嚴重。謝安卻笑了:「此詞確實好。」

  這時劉氏卻冷哼道:「羯兒,你可知此詞是誰作的嗎?」

  「周公。」謝玄也不知劉氏為何如此問起。

  「那周公要是女子,斷不會再作此詩了。」說罷,劉氏蒼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了,對著謝安道,「你說是嗎?相公?」

  氣氛似乎凝固起來。敏敏看著這齣戲,突然聯想在太守府聽到偷聽到的話,不禁倒吸一口氣,聯想起來,難道是……謝安想納妾?

  謝安卻道:「夫人聰慧。」

  劉氏也不再說什麼,只是臉色蒼白,眼神中流露出的悲愴,似乎要將謝安傷得千瘡百孔:「你還是不死心?」

  謝安不答。

  劉氏憤憤離去。而在一旁的謝琰卻用怨毒的眼神看向了……敏敏?

  她沒看錯吧?謝琰那眼神好像她就是插足別人家庭的小三,現在被捉姦在床,原配悲憤離去,兒女怨恨注視那個騷狐狸精?

  她似乎很無辜地去看謝道韞,卻只見謝道韞跟她一樣的表情,很茫然。她再去看謝玄,卻見他對她苦苦一笑。

  最後,她注視著謝安,謝安的眼底無任何感情,只是望著劉氏離去的方向。

  敏敏不傻,她似乎其中的因果關係,而且明白了很多很多。只是她不明白,是為什麼?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實沒什麼好吸引的。

  一切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至少敏敏不再是沒心沒肺起來,她開始注意去謝安了。

  雖然謝安已經過了而立的年齡,而她正處於韶華之時,但是謝安從骨子裡透出的氣質,足以俘獲少女的芳心。敏敏對謝安本來就算有一定的好感,還知道謝安以後會很風光。

  不是說她虛榮,只是每個女人應有的。她想起以前謝安看她的眼神,不禁臉上一熱。她連忙捂起臉蛋,怪自己如少女懷春般模樣。

  「撲哧。」突然傳來一聲輕笑,敏敏轉頭,見謝道韞已經站在面前看她很久了,而她卻未知。

  「小姐。」敏敏臉更紅了。

  謝道韞站在她身旁,盯著她眼睛:「想的可是我叔叔?」

  她保持沉默……

  謝道韞跟著抿了下嘴唇,道:「我叔叔的表達方式,還真是特別,對吧?」

  她一怔,好像確實很特別,要讓她自己去猜,自己卻不明說?要是誤會了,下台階的只有他,要是真是這意思,便能很明確地知道對方的意思。而且這一招,實在是太狠了。她不禁地想起了劉氏。

  謝道韞見她想得入迷,突然有點意識到了什麼,眼神中多了點質疑:「敏敏,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她倒愣了,沒想到聰慧的謝道韞想了這麼多,難道是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了?她不禁莞爾,她一直很一般。

  「你作的詩很好。」謝道韞由衷表示。

  敏敏只是微微一笑:「都是老爺教的。」語氣中,她故意表現得很曖昧。

  謝道韞沒料到敏敏會如此說,怔了一下。隨後莞爾一笑,卻見謝玄一直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羯兒。」謝道韞從未見過謝玄這麼安靜過,不免覺得奇怪。

  敏敏聞聲轉身看門外,見謝玄如泰山不動般站在門外,逆著光,她看不他的臉。

  「姐姐。」很冷靜的聲音。謝玄走了進來,模樣越來越清晰,一臉的笑容。他見敏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有點生氣道:「看什麼,燒餅。」

  還好,如常。敏敏笑了起來:「就是看看謝美人而已啦。」

  謝玄冷哼:「要是你再叫我謝美人,小心我把你扔到江里餵魚。」

  她吐舌頭:「拉你一起。」

  謝玄不說話,半天才吐出一個「哼」的鼻音。

  「羯兒,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謝玄聽後,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母親大人捎來的。」

  謝道韞接過,看了,不免擔心起來:「為何語氣如此強硬?」

  謝玄搖頭:「姐姐,你看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母親如此要求,我們明日便動身回去吧。」謝道韞對謝玄說完,轉向敏敏,一臉惋惜。

  最後把握一次機會吧。

  謝道韞似乎是這樣如此對敏敏說道。

  她想了很久很久,一人立於山頂之上,仰望著星空,對於明天的離去,也不知何時相見。也許正如此,她心中產生的捨不得,讓她有點措手不及。她在捨不得什麼?她以前也經歷過男人的示愛,只是那個時候,她都是不屑一顧,如今呢?難道是她寂寞太久了?她汗顏,也不至於吧,雖然自己沒了鮮麗的外表,但至少也不至於如此需要男人。

  唯一的解釋就是,謝安太與眾不同了。可是儘管如此,自己就真要跟謝安在一起?敏敏惘然了。

  她思考完,準備下山回府,卻見謝安早已立於身後百步距離,他似乎站在這裡很久了。

  「師父。」她叫了他一聲。

  他明顯愣了一下,笑道:「我以為你會叫我老爺。」

  敏敏笑道:「師父說過,沒人的時候就叫他師父。」

  謝安上前走了過來,髮髻上的青絲低垂在肩膀上,偶爾吹來的清風拂過那消瘦肩膀,顯得他像謫仙一般。他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覺得如何?」

  她答:「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謝安微怔,隨即笑道:「妙。」

  「能問你個問題嗎?」敏敏還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謝安溫柔地注視著她。

  「為何——有情於我。」她說罷,臉燒了起來。

  他似乎猜到她會問這個問題,只簡單說了四個字:「情不自禁」。就這簡單的四個字,卻概括了太多的內容,與太多的牽絆。

  她也不再問什麼,只是笑道:「你真的不是一般的自信,要是我拒絕了呢?」

  謝安卻笑了:「我只是賭了一把而已。我也未想過,會如此。」

  是啊,連她自己都未想過,自己能如此。

  也許,她也是,情不自禁。

  他們互相看了看對方,笑了。簡單一笑,卻是千言萬語。有些東西,擋也擋不住。

  那是敏敏第一次的主動,她握起他的手。輕微,卻堅定。

  他顫了一下,隨後莞爾一笑,回握,緊緊地。

  那夜的月色,分外清明。

  謝安,心悅君兮,君知不知?

  她的閨名,叫劉馨月。嫁於謝安時,二八年華。那時她很開心,可惜,那似乎是過早的事情。她與謝安從小便有婚約,兩家交往頻繁,她以為,從小的愛戀,便會天長地久。

  只是神女有心,襄王無意罷了。

  他一直喜愛著她的姐姐,那個雖然淘氣,但才華橫溢的女子,那個她父親妾所生的女子。她是他們家的掌上明珠,而她姐姐是謝安心中的一塊肉。

  可在她看來,她的姐姐,是一根扎在她心底的毒刺,怎麼拔也拔不掉。

  她姐姐愛極了謝安的字,總是找謝安學字,而他們的故事,也從此拉開了序幕。

  她姐姐活潑好動,但骨子裡有說不盡的才氣,不過大半個月的光景,她姐姐便能把字寫得有模有樣,謝安也從那時開始欣賞她了。

  活潑的少女與儒雅的少年,似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過那時的她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看著她姐姐與謝安笑時,心中就會泛起酸意,讓她很難過很難過而已。

  也許再美好的事物,天地不容,也許她姐姐與他,只是情深緣淺。

  她姐姐有未婚夫,他也有未婚妻。

  她姐姐想過與他私奔,可是他沒有同意。她姐姐求過她,叫她把他讓給她。她那年太小,只是一味哭泣著。

  可是,結局總是讓她難以忍受。曾經說過,以後定當流芳百世的謝安還是糊塗到與她姐姐私奔了。

  結局,呵呵,兩方家庭的勢力,要對付這對璧人,輕而易舉。但為了謝安在世人中的名氣,只能犧牲她姐姐了。

  她姐姐提早嫁人了,遠嫁到了北方。喜慶的婚宴上,新郎不是謝安。而在謝家被禁足的謝安也只能獨自傷心。

  從那以後,謝安雖然外表依舊,但是內心變了。謝家要求他娶劉馨月,他應了,就那樣輕鬆地點頭。

  洞房花燭之時,他揭開她的喜帕,對她說:「以後,我便只有你一個妻子,不會有其他女子。」

  那時她感動極了,只是她不懂,他這番話,只是對他自己說的,哀莫大於心死。

  她與他的夫妻生活舉案齊眉,他對她甚好,而她也無其他要求。她育有一子之後,生活似乎更加讓她滿意。本來謝家對謝安很是看中,卻不想他不想做官,隱居到東山。那麼,她也願意陪他而去。只要生活幸福就好。

  可惜,在她侄女帶來一個婢女以後,這一切似乎就變了。

  那婢女並無什麼才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而她也一直忽略了她與她姐姐的相似之處。

  下茶那次,那婢女當面指出她的錯誤,讓她感到羞愧。可是她見謝安責怪她的眼神,和用讚賞的目光看著敏敏時,她還覺得委屈。

  她發現謝安的不同便是他不再總是在丑時回房睡覺了,而是要過一個時辰左右才回來。她覺得奇怪,便在丑時過後到了書房。只見謝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手上的捲軸。見他靜靜把捲軸放在書桌旁的瓶頸里,伸個懶腰,站起身來。

  她知道他要回去了,便先他一步回去。

  那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實。

  她是個女人,也是跟了謝安十餘年的女人。她的夫君從來不會對一個女子眯起眼睛笑,可是他對著那個婢女,眯起眼睛笑過。

  她心中微微泛起了久違的酸意,這樣的笑容他曾經給過她的姐姐,如今卻給了一個未識多久的婢女?

  她的心越來越亂了。

  趁著謝安有事,她去看了那放在瓶頸里的捲軸,上面畫著一位巧笑的女子,黛眉桃花眼,笑意盈盈。

  那個女子,是她的姐姐,那個她幾乎快忘記的女人。

  可是,捲軸下面有一張宣紙,那張宣紙皺得很,上面彆扭寫著「張敏敏」三個字。

  她頓時蒙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而晚上他一夜也未回房。早上去書房,見他對著那張紙,發笑,笑得如少年般明朗。

  那刻,她與他吵了起來。她撕心裂肺般,困獸般哭泣。

  而她聽到的只是她最不想聽到的:「對不起,月兒。」

  一句對不起,補不好她破碎的心。

  那個晚上,他和她都沒回房。她站在謝家門外那口井旁,那裡映照著一個不再鮮活美麗的妙齡女子。她自嘲地笑著:歲月不饒人啊。

  「我說得沒錯吧。」

  她一愣,是那個婢女的聲音,她轉頭去看,見謝朗與她對望著。

  謝朗連連點頭,深吸口氣:「原來,我父母在天上暗暗地保護著我,我一直以為我……」他停了一下,臉上失落的表情煙消雲散,豁然開朗道,「謝謝你,我原來一直不孤單。」

  那婢女說:「其實,人的孤單只是缺少發現的眼睛而已。」

  看著他們笑,她突然也笑了起來,缺少發現孤單的眼睛嗎?她努力地去挖掘,騙了自己十餘年,換來的不過是一句「對不起,月兒」。

  她低吟,看見了出來尋她的謝安,但他的眼睛只是看著那前方的婢女。她就死死地看著謝安,看他什麼時候回神。不想,只是片刻他便回了神,徑直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月兒,我們回去吧。」

  她扭頭不想去看他。

  謝安輕輕拉住她的手:「我說過,我只要你一個妻,我一生唯一的女人。」

  她想甩開他的手,可是,最後還是無力。有時候,身不由己。

  劉馨月想讓那個婢女離開這裡,離開她的生活,不想那個婢女打擾自己的生活。於是她給謝母寫了封信,告之謝道韞快過十七歲,相士說十六及笄。怕過了時辰,趕緊將謝道韞喚回去辦及笄禮吧。信發出去,她的身心陡然輕鬆了許多。

  可當那個婢女離開了,她就看著謝安一直站著看馬車漸行漸遠,她好不嘲諷道:「人都走遠了,還要看嗎?」

  「其實你並不用那麼做。」謝安依舊站在原地,看著遠方。

  她微微一怔,沒想到他知道其中是她的傑作。

  「我會一直信守我當初的諾言。」謝安嘆了口氣,轉身走進府邸。

  呵呵,她知道他會信守承諾,因為他是好男人。但好里不包括她。

  這三年,她的生活亂糟糟的,雖然同以前一樣,但是她能明顯感覺到謝安偶爾的閃神,深夜偶爾的嘆息聲。還有有時輕輕地自笑。她知道,他在想著一個人,只是不知道他想的是她姐姐,還是那個婢女。

  直到她兒子的回來,事情發生了質的變化。

  那日,百無聊賴的她在刺繡,卻見兒子風塵僕僕手裡攥著一本書,怒目圓瞪起來,把書丟在母親看:「娘,你好糊塗。」

  她不明所以地看著那本書,是一本手抄的詩詞。只那些彆扭的字,她認得。

  她頓時無言,見後面有一首詩:「我自茅廬剛出道,永懷真心天下漂,遠志豈是燕雀比,感懷激情如天高,謝家師翁多子弟,謝花卻識真名士,安得恩情銘記心。」她仔細一看,是藏頭詩——我永遠感謝謝安。

  「娘,張敏敏是誰?」

  她無比無奈起來:「你堂姐韞兒的丫鬟。」

  謝琰憤憤,直罵她是狐狸精。

  而她卻什麼也不想說。很明顯,謝安移情別戀了。

  「我本想問爹一些事情,卻在書房找不到爹,於是就無聊,見到紫香匣子。那匣子爹曾經跟我說,裡面裝著我小時候第一次抄寫的詩詞,那是他珍貴的東西,我本想溫習以前的事,沒想到,我卻在裡面發現這個。」

  她傻笑起來,不禁想起她初嫁他幫他收拾書房,隨意打開一個匣子,裡面便是她姐姐的手抄字。後面同樣是一首詩,然而那是一首情詩: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一切似乎就是一個輪迴而已。

  她撫摸著兒子的頭:「記得,可無論如何,他還是你父親。」

  謝琰不語。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開心過,那個婢女似乎就是她的劫數。

  他們的事情,似乎很微妙。只是來得太過突然,完全不在預定範疇之內。她還來不及回味的時候,已經是分別時刻。

  由於謝母信中語氣強硬,必須得火速回府。第二天一大早,便要收拾行李。

  東山謝府門口。

  謝玄取下腰間的紫羅蘭香囊,遞給謝安:「侄兒願賭服輸。」

  謝安拿起香囊仔細瞧瞧:「羯兒甚愛此香囊吧。」

  謝玄不說話,只是盯著那香囊,很久很久。

  謝安命人拿一火摺子過來。只見謝安把香囊放在火摺子上燒了,並一貫如春風般的微笑:「羯兒,不介意吧。」

  謝玄搖頭,似乎明白了什麼:「羯兒明白,此東西不是什麼好玩意兒,至少叔叔是很不喜歡。叔叔一直沒訓斥我,羯兒自感慚愧。」

  謝安笑答:「謝家男子長相都甚好,但無一人佩戴著女兒般的東西。你現在能懂也是好。」

  敏敏看著謝安在教訓謝玄,看他一副長者的樣子,心裡頓時填得滿滿的,她就喜歡成熟穩重點的。而謝安不僅如此。

  只是當她欣賞謝安後,眼睛不小心瞟到劉氏的時候,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那個女人才是屬於他的人,而她……竟然不知道此時現在屬於什麼位置了。

  一行人上了馬車,敏敏自簾後看著謝安,卻見謝安也正看著她。微眯起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著,臉帶微笑,報以安慰的微笑。

  她收回目光,見謝道韞欲言又止的表情。謝玄不屑地看著她,眼中是很多輕蔑。

  她乖乖低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心中堵得慌。

  回到謝府,不如以前一般,似乎很是壓抑。門前沒有謝母的迎接,只有管家見到他們回來,連忙去扶下謝道韞道:「小姐,夫人命你一回來就到主廳一趟。」

  謝道韞有些吃驚,便點頭,轉身對敏敏道:「你把行李收拾下。」

  敏敏點頭,卻聞管家說:「夫人說,叫敏敏姑娘一起前去。」

  這……太反常了。謝道韞、敏敏都覺得奇怪。謝玄只是皺了下眉頭。

  一進主廳,卻見謝母不苟言笑看著來人。

  「母親。」謝道韞欠身小心翼翼道。謝玄拱手道。

  「夫人。」敏敏欠身。

  「羯兒你到旁邊坐著。」

  此話一出,就知道,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只能等待劇情發展了。

  謝母拍起桌子:「韞兒,你好大的膽子。」

  謝道韞一驚,有點不知所措。也不記得犯過什麼錯,欠身問:「韞兒不知道所犯何錯。」

  「還跟為娘裝是嗎?」謝母顯然氣憤到了極點,命人把人壓上來。

  當門外一個相士打扮的人被家丁押了進來時,敏敏頓時緊張起來。

  謝母道:「把你三年前謝府大小姐及笄後發生的事如數說出來。」

  相士唯唯諾諾道:「是,小的本是個不知名的道士,一日,有個丫鬟找我,說可以幫我出名,還可以給我一大筆的錢財,只要我幫她去騙一個人。」

  謝母語氣陰沉:「所騙何人?」

  「謝府主母。」相士有絲顫抖道。

  「繼續。」謝母聲音提高起來。

  「我當時還有些懷疑。可是後來真如那丫鬟說得一樣。我在建康開始小有名氣。於是我就答應了那丫鬟的要求,騙謝府主母謝家小姐不宜早嫁,當緩幾年。」

  「很好。」謝母盯著謝道韞,「你還有什麼解釋的嗎?」

  謝道韞跪下,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女兒沒什麼話好說,任憑母親發落。」

  謝母突然狠狠瞪起一旁的敏敏:「你這個賤婢,定是你慫恿小姐乾的,是不是?」

  敏敏連忙跪下,嚇得不知道說什麼了。

  「母親,這一切全是我一人所為,不關敏敏的事情。」謝道韞怕謝母指責敏敏,連忙解釋道。

  「哼,定是這個下賤丫頭唆使你這麼幹的,你以前哪是這樣?」

  「母親,韞兒是逼不得已,韞兒不想嫁。」

  謝母憤恨道:「你可知,你已經二十了,母親縱容你到現在。當年前來求親的人那麼多,可現在這門前已無人問津了。韞兒,你想氣死我嗎?」

  「韞兒不敢。」她低著頭,無言以對。

  「來人,把當鋪老闆招來。」當鋪老闆走了進來,跪拜:「夫人。」

  「飛燕珏可還在?」謝母狠狠問起謝道韞。

  「當了。」她直接說道。

  「很好,真是我的好女兒啊。」然後怒瞪敏敏,「你這個賤婢真是好樣的。」

  敏敏咬著嘴唇,敢怒不敢言。

  「怎麼,不服氣?」謝母道。

  這時謝玄卻道:「母親,既然東西贖回來了,我看不如……」

  「羯兒閉嘴。」謝道韞反而生氣道。

  她知道母親現在在氣頭上,要是他幫自己求情,肯定會拖累無辜的他。現在她自身難保,因為她清楚自己犯的錯誤有多大。

  謝母冷哼,繼續問敏敏:「看樣子,你很不服氣?」

  敏敏繼續咬著嘴唇不說話,她知道自己口無遮攔,要是當眾頂撞,必當沒什麼好果子吃。

  「哼,我還沒找你算帳呢。」謝母臉色青黑,「來人,把她送去柴房,嚴加看管。」

  「是。」家丁托住敏敏,敏敏掙扎道:「拉扯幹什麼,我自己會走。」說罷,用同情的眼神看著謝道韞,臉上寫滿了擔憂,而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這個賤婢好大的膽子……給我拖出去打二十大棍。」

  家丁復又抓起敏敏,敏敏死死掙扎。

  這時,謝玄站了起來:「母親……」

  謝母狠狠地把謝玄的後話給瞪了回去,眼睜睜看著敏敏被拖了出去,而後傳來她殺豬般的嘶吼聲。

  ……

  她被打暈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四周是些麥穗,她蜷縮在麥穗之中,臀部的疼痛讓她不得不趴在地上。她咬緊牙,不讓眼淚流下來。

  做下人就是苦,幫著主子得罪了大主子,受罪的卻是她這個做下人的。不過也不怪別人,誰叫她當初在謝母面前那麼傲氣。她不是當初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張敏敏了。平凡如她,只能忍氣吞聲了。

  她突然想到謝安。怎麼說自己也算是他的那啥,她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會讓他心疼呢?想到這裡,她就惋惜起來,他根本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如何讓他傷心?敏敏委屈起來。

  這時,柴房門打開了,卻見燕燕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敏敏見燕燕那副厭煩的樣子看她,她也只好不說話了。

  燕燕把食盒扔到地上,笑道:「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你知道嗎?我很開心。」

  敏敏不理會她,自個打開食盒,準備吃飯,她有些餓了。

  「你可知道是誰告的秘嗎?」燕燕饒有興趣地笑道。

  敏敏停頓,這個問題她可從來沒考慮過。

  「那日,我想去典當點東西,於是我便去了當鋪,一進當鋪,就見掌柜跟他夥計說,啊,這玉的當期到了,看來這次賺大了。」燕燕笑得甚是妖嬈。

  敏敏咬牙:「即使你恨我,你也不能害小姐啊。」

  燕燕笑道:「小姐甚是不喜歡我,當年胡兒少爺向小姐要我,可是小姐沒有同意。她總是裝著清高的樣子,讓我很惱火。」

  敏敏呵呵笑了,有些傻氣:「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啊。」突然她惡作劇一般道,「還好,胡兒少爺拋棄你,選擇了我。」

  「你……」燕燕恨道,「你別得意,你不過是個賤婢,有什麼資格?」

  敏敏反而笑了:「彼此彼此啊。」

  燕兒冷哼:「哼,你知道你以後會怎樣嗎?」

  這個問題……她目前為止還沒想過……

  「聽說,夫人要把你送人。」燕燕笑得奸詐起來,「你完了。」

  事情確實很嚴重。不過,她現在擔心的是……

  「小姐她怎麼樣了?」

  燕燕也許是料不到當自己未來堪憂時,還想到她小姐來。

  燕燕不知怎麼,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不再面目可憎起來,有些軟化道:「似乎是被禁足了,目前翠竹打理著。」

  她鬆了口氣,小姐跟丫鬟的命運果然不一樣啊。隨即她又嘆了口氣,她以後該是啥命運啊……

  前途,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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