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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2024-06-13 20:03:11 作者: 斑衣

  迎春路發生車禍,一輛白色本田在躲避警車追捕時橫闖紅燈路口,跨過單行道,與一輛相向而來的公交車迎面撞擊。

  本田車頭鑲入公交車保險槓,被削去頂蓋,兩輛車的車皮相互剮蹭,擊破擋風玻璃,本田與公交車俱升起濃煙,反倒遮擋住本田車內的血腥與慘烈。

  魏恆低頭及時,頭部才沒有隨車頂遭受擠壓和撞擊,被打破的車窗玻璃盡數飛到他身上,整片肩胛骨被公交車燈碎裂後露出的尖牙擒住,血霎時染紅了他整條肩膀。他渾身像是被撞散架了似的,五臟六腑全部移位,每一根骨骼都在身體裡松松垮垮地響動。他向駕駛座偏過頭,想看看鄭蔚瀾的情況。駕駛座彈出安全氣囊,所以鄭蔚瀾的情況比他好很多,只是不知傷到了哪裡,流了滿頭滿臉的血。

  「你待在車裡別動!」

  

  耳邊撞鐘般不停地嗡鳴,魏恆隱約聽到他這句話,在刮骨般的劇痛中居然還有閒心朝他瞪一眼,心道他現在像被釘在砧板上的肉,想動也動不了。

  鄭蔚瀾憤怒地往手槍里裝填子彈,濃艷的血紅色一直滲到他的眼珠裡面去。他跳下車,用車門當盾,槍口架在門框上朝逐漸呈包圍圈的警察放槍。

  「抓活的!」

  魏恆聽到酷似楚行雲的聲音吼了一聲,如冰雹般砸在車蓋和車尾的子彈霎時消減了許多,只貼身車門往前飛躥。

  魏恆把堵在喉嚨里的一口腥甜的唾沫咽下去,定了定神,朝鄭蔚瀾道:「你先走。」

  鄭蔚瀾還在放槍,扯著嗓子朝他「啊?」了一聲。

  魏恆吼道:「你先走!」

  鄭蔚瀾打空了子彈,丟下手槍,盯著魏恆喘了兩口粗氣,狠聲道:「等我回來接你!」

  在子彈的呼嘯中,鄭蔚瀾抱頭逃竄,很快穿過路口往另一條步行街跑去,數名便衣刑警如海面上追逐孤帆的浪潮般追逐他的身影。

  魏恆被插進肩胛骨的車燈碎片釘在身後的座椅靠背上,動彈不了。他試過自救,但是稍一動作,渾身的筋骨都被攪爛似的劇痛難忍。幾名便衣刑警鋸爛車頭門框,把魏恆從車裡扶下來放在擔架車上時他幾乎暈了過去。

  他仰面躺著,面朝低沉又廣闊的天,只看得到天上墜得很低的石灰色的雲,一直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似乎是隨救護車而來的護士。

  他覺得那聲音吵得很,想閉上眼睛隔絕那聲音,一閉上眼睛,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拴著他的身體一直往下墜,似乎要墜到地心裡去。就在那股力量即將拴著他沉到地底下的時候,他隱約聽到有人在大聲叫他的名字。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警服的男人,眉宇正氣又明俊。他本以為是邢朗,等到視野漸漸清晰了,才發現那人不是邢朗,而是楚行雲。然後他被推進救護車,一道車門把楚行雲擋在外面,他又沉到了黑暗裡。

  醒來時是晚上,魏恆的意識比身體提前一步甦醒,他在黯淡的光里恍惚了一會兒,才掀開眼皮。

  身上很疼,但應該只是皮外傷,昏迷的原因或許是失血過多,他察覺到右臂從肩膀到小臂都硬邦邦的,皮膚表面持續不斷地被一陣一陣明顯的刺痛刺激,明顯是止疼針的效用在逐步消退。

  魏恆撐著床鋪坐起來,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發現自己穿著病號服,身上該包紮的地方都纏滿紗布。認清自己所處的環境後,魏恆開始在病房裡尋找鐘錶,沒找到,於是轉頭看向窗外。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城市的燈火似乎離他很遠,看起來像是天上的星火,朝地面壓了下來。

  病房裡沒有第二個人,但是他知道他並不自由,因為他在床頭的桌子上看到一隻皮夾和一把鑰匙。很快,病房門被推開,楚行雲講著電話走進來。

  他微低著頭打電話,遲了一會兒才發現魏恆已經醒了,並且正靠在床頭看著他。楚行雲腳步一剎,看著魏恆靜站了幾秒,然後反身走出病房,站在門口把護士站的護士喊了過來。

  護士給魏恆量過體溫和血壓,留下一句「沒事,如果發燒了再叫我」,然後就出去了。

  楚行雲用一次性紙杯接了一杯熱水遞到他手裡,然後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習慣性地翹起腿,抱著胳膊,嚴詞正色道:「談談吧。」

  魏恆雙手圈著杯子放在身上,稍稍往後倚著床頭,垂著眸子,蒼凝的目光落在杯中熱氣裊裊的水上,低聲道:「好。」

  本來,楚行雲很重視這場談話,想以這場談話作為挖掘魏恆身份的突破口。他不會無故相信一個人,也不會無故懷疑一個人,但是魏恆,從一開始似乎就站在了警方的對立面,他對魏恆的初次印象為零,真正注意到這個人就是在通緝令上。

  污點證人指認他就是羅旺年的接班人,長久以來和警局高層代號為「將軍」的內鬼裡應外合,控制津涇線從蕪津到淶國的人口倒賣生意。這真是一條罪可誅天的罪狀,所以無論對公對私,楚行雲都不得不懷疑他。但是此時看著魏恆,他原本在心裡列好的問題還沒問出口,倒先覺得沒意思起來。

  魏恆的反應太冷靜也太平淡了,他目光凝澹,眉宇清秀又深邃,他靜靜地坐在那裡,觀之不悲不喜,望之神秘闃然,自己有自己的一番氣度。

  楚行雲覺得供在廟裡的觀世音神像也沒魏恆氣質寬博又淡泊寧靜,簡直跟個看破紅塵不嚼膻腥的神仙差不多。

  魏恆等了他一會兒,始終未聽到他說話,以為他在等自己交代,便問:「你們抓到鄭蔚瀾了嗎?」

  「……還沒有,你想幫我們找他?」

  魏恆很真誠地搖了搖頭,道:「不會。」

  「你知道我為什麼抓你嗎?」

  「剛知道。」

  「那你有什麼想說的。」

  魏恆低頭想了想,話沒還沒出口,先自嘲地笑了笑,道:「如果我說,你們全都搞錯了,你會相信嗎?」

  楚行雲微皺著眉,神色嚴肅地看著他:「你不說清楚,我怎麼相信你?」他說著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盒子,「啪」的一聲拍在桌上,道,「這是我從你的隨身衣物里找到的,不如你先說清楚,這東西是怎麼來的,我們再來討論信任的問題。

  魏恆看了一眼裝有那顆粉鑽的烏木盒,累了似的倒在床頭,先輕輕嘆了口氣,才道:「是羅旺年的東西,你可以派人查。」

  「我查過了,的確是羅旺年的收藏品,我問的是這顆鑽為什麼會出現在你身上。如果你說不清楚,它又是一項對你不利的證據。」

  魏恆聽得出來,楚行雲已經口下留情了,這顆粉鑽在他身上被找到,這裡面可做的文章真是太大了,比如說他和羅旺年關係不同尋常,間接證實他就是羅旺年一手培養起來的接班人。

  魏恆道:「我想先聽聽你的看法。你認為這顆鑽為什麼會到我手裡?」

  楚行雲深思片刻,道:「兩種可能。要麼是羅旺年送給你的,說明你和他之間具有某種相互拉攏的關係,要麼是你殺死羅旺年一家,從他家裡偷的。這顆鑽在羅家被滅門後就失蹤了,所以我更傾向第二種可能。」

  楚行雲向前彎腰,手臂支在膝蓋上,逼視著魏恆,道:「是你殺死了羅旺年一家,拿走這顆鑽,後來又頂替他的位置,做人口生意。而那個已經逃走的鄭蔚瀾,就是你的幫手。」

  「你們不是懷疑兇手有三個人嗎?」

  「那是專案組的草包的看法,我認為兇手只有兩個人,你和鄭蔚瀾恰好符合我的推測。」

  魏恆低頭一笑,拇指在杯壁上緩緩滑動,道:「那我為什麼不拿著這顆鑽逃走,還要陷進津涇線這條黑船?」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不過按照我之前的辦案經驗來看,有不少的人在殺人奪財後就會徹底改變自己的心志,他們會逐漸變得貪得無厭,無論是對錢財還是對殺戮都充滿欲望。或許你也是這樣?」

  魏恆聽完很讚許地點點頭,楚行雲說得不錯,他完全站在一個偵查者的角度去分析,靠證據說話,沒有對與錯,只有是否符合「有罪定論」。

  而魏恆很清楚地認識到,他現在就是一個有罪的人,至少對司法系統和為司法服務的警察來說,他有罪。

  楚行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放在桌上,又道:「蕪津那邊傳來消息,常家滅門案也發現了新線索,指向的還是你,你又怎麼解釋?」說著,他皺起眉,看著魏恆沉聲問,「你到底在幹什麼?」

  魏恆被他問住了,眼睛裡逐漸變得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你認為,我殺死常家五口人,又是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和常家有什麼恩怨,不如你解釋給我聽?」

  杯子裡的水漸漸放涼了,魏恆喝了一口水,然後把杯子放在桌上,坐直了看著楚行雲說:「我的解釋就是,我沒有殺羅家的人,也沒有殺常家的人,我更不是羅旺年的接班人。」

  楚行雲冷笑:「照你這麼說,你清白得很?」

  清白嗎?似乎也不怎麼清白。

  魏恆沒看出他笑容里的譏諷似的,只淡淡地道:「你知道江潯嗎?」

  「哪兒的人?把身份證號碼寫下來。」

  魏恆一怔,被逗樂似的笑出聲,但只笑了一下,那笑聲就沉到了胸腔裡面去,他悵然道:「他沒有身份證號碼,也沒有身份,他才是羅旺年資助讀書的人,是以前的魏恆。如果你想找到他,可以在我們待過的孤兒院裡找一找,或許會有他的蹤跡。」

  楚行雲皺眉:「以前的魏恆?難道還有兩個魏恆?我怎麼覺得你在胡說八道?」

  「沒錯,這個故事的確太曲折也太荒誕了。其實我們都在說故事,只是你說的是你相信的,而我說的是我相信的。你剛才說的故事其實還有另一個版本,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可以說給你聽。」

  楚行雲坐直了,向他抬抬下巴:「說。」

  魏恆便把自己的故事說給他聽了,無論他信不信,無論這故事聽起來多麼荒誕離奇,多麼具有戲劇性,他都一字不落地說給楚行雲聽了。

  故事講完,魏恆轉頭看著窗外,窗外的燈一盞盞地熄了,只剩幾縷孤光煢煢地懸在漆黑的夜幕里。

  楚行雲聽完他另一個版本的故事,沒有表現出信了,也沒有表現出不信,只是眉宇間更添了許多疑慮。

  「那個叫江潯的人冒充你接受資助,留在銀江上學,卻又在十幾年後把身份還給你,為的就是五年後讓你替他頂罪,因為他才是真正接替羅旺年,和'將軍'合作倒賣人口的人?」

  魏恆端起放涼的杯子喝了口水,潤了潤乾澀的喉嚨:「是。」

  楚行雲皺著眉,臉上卻在笑:「江潯頂替你的身份去上學以後,你被常明山收養,成為常家的養子常念,而江潯殺死你養父養母一家人,是因為他們知道你以前是常念,不是魏恆,你的養父養母是他計劃中的漏洞,所以江潯殺死了你養父養母一家人?」

  「是。」

  楚行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又慢又沉地鼓起掌,搖頭嘆道:「精彩,這個故事的確精彩。」說著,臉色一變,「但是你有證據嗎?」

  魏恆平靜又冷漠的目光投向他,道:「能證明我的故事的人已經死了,被江潯親手殺死了。」

  「你是說你的養父和養母?」

  魏恆聞言終於不再那麼冷靜,他眼中平靜的目光乍起波浪,眼角微微地抖動,冷冷道:「常明山不是我的養父,他只是把我當作賺錢的工具。在常家,唯一把我當成人看待的,只有我的養母。」

  說完,魏恆低了一會兒頭,所有的情緒瞬間不見了,像畫在紙上的人一樣沒有感情和溫度,只有冷漠又流暢的線條。他轉頭看著楚行雲一笑,道:「結束了,楚警官,沒有人能證明我的故事是真的,所以你的故事就是真的。」

  魏恆眼中沒有絲毫欲望,什麼欲望都沒有,就算最基本的求生欲都沒有,他只是把故事說出來,並不期望任何人相信他,也不為證實他的故事做任何努力。

  楚行雲對眼前這個人充滿了疑惑,他無法從魏恆冷漠靜止的眼神里看出他想做什麼,問道:「邢朗呢?他的故事也是真的嗎?」

  魏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和邢朗現在都是通緝犯,在你們眼裡,我們的身份都已經髒了,所以我為邢朗作證和邢朗為我作證,都是狡辯。」

  「你並不打算站出來替邢朗說話?」

  「以我現在的身份?就算你信,那些一心想治死他的更高層會信嗎?」

  楚行雲莫名有些惱怒:「所以你不管邢朗的死活了?」

  魏恆轉過頭,避開他的注視,靜靜道:「怎麼能不管,但不能以我現在的身份。」

  「那是什麼身份?」

  魏恆慢慢回過頭,看了他一會兒,答非所問道:「我看得出來,你信任他。」

  「當然,否則我不會跟你說這些話。」

  魏恆鄭重道:「如果這件事出現轉機,哪怕很渺茫,我希望你能幫他。」

  轉機?邢朗被通緝已經是板上釘釘不可逆轉的事實,他身後沒有靠山,蕪津方幾乎呈一邊倒地對他窮追不捨,在如此絕境之下,還能出現什麼轉機?

  忽然間,楚行雲懂了,於是他瞬間顛覆了對魏恆的認知。

  「你想做污點證人?」

  魏恆並不意外被他看透,聞言只朝他投去淡淡一瞥,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魏恆早已想透了,身為一個背著重案的通緝犯,無論為自己辯駁還是為邢朗辯駁都沒有可信度。但如果他投案自首,做污點證人,在承認自己的罪行前提下,供出他所謂的上下線,對邢朗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轉機。

  魏恆身子往後一倒,靠著床頭,仰頭看著天花板,病房裡的燈是醬黃色的,燈光打在天花板上,一圈光暈外就是石灰色的影子,就像他躺在擔架上看到的那些雲,雲里現出一張臉的輪廓,像起伏深沉的丘陵。

  「蕪津的天漏了,他們只想把天補上,根本不在乎付出生命的人是不是真正的罪人。邢朗很無辜,他被選擇或許是因為他身後沒有靠山,沒有人幫他,也沒有人替他作證。他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犧牲品,但是他在我心裡是不可代替的。我可以認罪,可以伏法,因為我本來就不怎麼幹淨,但是邢朗不一樣,他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他對信仰一直都是那麼忠誠,他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待遇,這對他太不公平。」

  說著說著,魏恆的聲調有些顫抖,他連忙低下頭,抬手遮住眼睛,緩了一口氣,接著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邢朗,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但是如果能保全他,我可以失去他。」

  他放下手臂,目光濕潤又顫動著看向楚行雲,笑道:「放我走吧,楚警官。我擅長說謊,我可以編出他們想要的故事。」

  凜冬的夜裡,又開始下雪。

  魏恆著一身黑衣在紛紛揚揚的白色帷幕中走出醫院,站在街邊路燈下,有光罩著他,路燈下的雪似乎比別處更兇猛。他靜靜地在光里站了一會兒,然後拉緊脖子上的圍巾,微低著頭從光里走出來,又一頭扎入沉寂無聲的黑夜裡。拐過一道路口,忽聽身後有車在按喇叭,他警惕地放慢了腳步,等那輛車追上來。

  一輛印著某家租車公司字樣的黑色越野停在路邊,鄭蔚瀾放下車窗朝他喊:「快上來!」

  魏恆坐上副駕駛,脫掉身上沾了血的大衣,換上鄭蔚瀾給他準備的一件新外套,又戴上一頂帽子,做完這一切,右肩像是被生生砍去一截骨頭似的鑽心地疼。

  鄭蔚瀾不停地問他是怎麼出來的,魏恆沒有回答,只淡淡道:「回蕪津。」

  鄭蔚瀾以為他想開了,想借道蕪津遠走高飛,忙道:「好好好,這就回蕪津。」

  魏恆靠在椅背上,通過車窗看被街邊的霓虹燈光染成不同色彩的雪花,又道:「找個地方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

  於是他們又回到前兩天住的旅館。

  第二天,鄭蔚瀾起了個大早出去採購生活物品,給魏恆留了一張紙條:我把車開走了,璽園大飯店門前會合。魏恆看完,把紙條撕碎了扔進垃圾桶,然後把自己收拾乾淨,衣著整齊地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

  他臉色差極了,白得沒有血色,像一個纏綿病榻的病秧子。他想把頭髮紮起來,但是右臂動彈不得,一隻手試了好幾次都扎不上,於是只好放棄,戴上黑色鴨舌帽出門了。

  銀江這座城市似乎比蕪津醒得更早一些,昨夜的雪還未停,早起的男男女女們夾著肩膀縮著腦袋在人行道上步履匆忙。一個穿著正裝的男人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連頭都不回地走了。

  魏恆蹙著眉,煞白著臉,捂著右肩等痛感漸漸消失,移到人行道最裡面,貼著一溜商鋪的門臉往前走。漸漸地,他越走越慢,最後在一家巧克力店玻璃牆前駐足。

  玻璃櫥窗里陳列著許多造型精緻、色彩繽紛的巧克力。魏恆看著第三層玻璃架倒數第二個窗格里,一塊水晶球造型的巧克力。

  白色的巧克力做穹頂,裡面掏空了,前後有兩個門,門洞裡撒著一枚枚裹著金色糖衣的貝殼,又有一場金粉從頂而落,在穹頂和貝殼上都撒滿了金色的糖粉。似乎那門外是一片海,一片金色的大海。

  魏恆看著它,不知不覺就出了神。

  「喜歡金色的嗎?」

  魏恆走神走得太專心,直到耳邊響起一道聲音,才驚覺身後有人。他猛地抬起頭,透過面前的玻璃,看到一個男人立在他身後,離他很近的地方。

  邢朗依舊穿著他們分手那天穿的那件翻領皮衣,戴著帽子,帽檐低垂著,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眼睛裡凝黑又柔軟的一絲光。他似乎瘦了一些,硬線條的臉上像是被風雪削減了唯一的那點豐和,變得更凜冽,更立體。

  魏恆恍恍惚惚地看著他的臉,覺得自己在做夢。直到邢朗從他身後離開,走進這家巧克力店,把他剛才看的那款巧克力拿到收銀台前讓店員打包,魏恆還是沒有從夢裡醒過來。

  邢朗付過錢,把收銀員找回的零錢裝在褲子口袋,向那扇玻璃櫥窗扭過頭。魏恆還站在那裡看著他,一動不動,肩上落滿雪花,有幾片沾在他的眼角眉梢,輕輕地顫動。

  一瞬間,邢朗分不清魏恆到底站在櫥窗里,還是櫥窗外。魏恆像是用白泥捏的精巧漂亮的人偶,裝在柔軟的盒子裡,身後墊滿白色的紙條,陳列在精緻的玻璃櫥窗里。

  很快,邢朗從收銀員里接過包裝好的巧克力,轉身時忽然停住,帽檐下的雙眼沉了沉,然後拿出手機迅速地打了幾個字,放在玻璃窗前。

  魏恆看過去,見他打了幾個字:楚行雲家裡見。

  魏恆猛地向後回頭,看到斜對面的一家飯館門口停了一輛巡邏車,兩名警察盯著這家巧克力店,正在橫穿車流繁忙的公路。再回過頭,邢朗已經從巧克力店裡消失了。

  魏恆的心忽然狂跳了幾下,他連忙拉緊圍巾,快步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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