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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2024-06-13 20:02:48 作者: 斑衣

  余海霆死了。

  一顆子彈穿過玻璃,從他後腦進入,在他的額心鑿出一個血窟窿。

  邢朗上前一步,接住他向前倒下的身體,像是在擁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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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越過余海霆的肩膀,看向警局對面的樓群。

  雪雖然停了,但是夜已經來臨,方才從雲層邊緣瀉下的光迅速地收斂,藏在灰白色的雲層後,黑夜靜沉沉地在天邊抬頭。

  余海霆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王前程的女兒在大泉賓館1124。

  樓下待命的刑警一擁而入,迅速地拆除炸彈,解救劉局長。

  劉局長步入救護車之前,回頭看向六樓局長辦公室。

  辦公室窗戶的玻璃已經碎了,邢朗就站在窗後,冷漠的面孔被碎玻璃分割成一片片裂紋,那雙飄浮著淡藍色火焰的雙眼也在看著他。

  邢朗站在窗後往下看,看著劉青柏被兩個醫護人員攙扶著進入救護車,想起四年前他頭一次踏進分局大院,站在辦公樓前往上看,看到的也是劉青柏站在窗後,朝他微笑的臉。

  原來他和劉青柏的關係一直沒有改變過,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是樓上和樓下的距離。四年前劉青柏憑窗下望,為的是迎接他,而現在他站在劉青柏的位置,目送劉青柏離開。

  劉青柏留給他一具無辜死去的屍體,和被無數屍體掩蓋的罪惡。

  他有些心酸,有些傷感,他和劉青柏共事四年,他們是上級和下級的關係,也是搭檔合作的關係,劉青柏更是他的伯樂,他的知遇之人。劉青柏重用他,下沉他,兜兜轉轉幾年下來,也始終是劉青柏在庇護他。

  但是當余海霆死後,邢朗知道,劉青柏不會再庇護他,他們之間的合作關係也就此結束。他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向劉青柏靠攏,要麼徹底站在劉青柏的對立面。

  他在大海中航行了多年,一直以來都在盡力保留自己的一二分方向感,以免當海難來襲時,失去舵盤,被淹死在海底。他保護自己不被淹死,但是海底已經埋葬了許多的亡魂,徐暢和余海霆就在其中。他們的命都太輕賤太渺小了,渺小得就像海浪翻湧過後飛濺的一顆水滴。

  他們被葬在海底,靈魂游弋在海峽暗礁,日日夜夜地徘徊,呼嘯低吟著四個字:血債血償。

  邢朗一直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多麼富有正義感的人民警察,他甚至覺得自己有許多不稱職的地方,也不是一個敢於憑一己之力揭竿起義的英雄。

  但是他心裡始終有一本帳,寫滿了每個受難者的名字,現在添上了徐暢和余海霆。這些血淋淋的姓名讓他無法忽視,也無法欺瞞自己做到不聞不問,所以他再也不可能向劉青柏靠攏,他只能自己控制著航行的方向,就算無用,他也要死撐下去。

  你是英雄,應該去拯救世界。

  這是魏恆對他說的話,當時他並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魏恆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帶著敬仰且崇拜的口吻,又含有他一直沒有說出口的愛意。

  邢朗忽然懂了,原來魏恆是認真的,在魏恆心裡,他一直是一個勇敢且心存正義的人民警察,或許這就是魏恆心中的英雄。

  想成為魏恆心中的英雄,很簡單,也很難做到。

  他並不是英雄,也沒有興趣拯救世界,但是他現在想要維護魏恆心中的英雄,所以願意嘗試著成為魏恆心中的英雄。

  余海霆的屍體暫時被安置在屍檢室,危險已經被解除,武警們散去,大樓內外空蕩又寧靜,似乎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具屍體掀起的信仰坍塌的巨響就這樣被靜悄悄地淹沒了。

  邢朗坐在法醫室外的椅子上,全身上下,由內而外地感到異常疲憊,他拿出手機想聯繫陸明宇,卻鬼使神差地撥出了魏恆的號碼。

  他正看著正在呼叫的手機屏幕出神,沈青嵐拿著一頁紙從法醫室里走出來,坐在他身邊,先端詳了兩眼他的臉色,才說:「你沒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

  邢朗把手機放到一邊,用力揉了揉臉,啞著嗓子說:「沒事,你拿的是什麼?」

  沈青嵐把東西遞給他:「出現在你車裡的那具屍體,秦主任剛才查出他的身份了。」

  邢朗接過一張個人資料:高星元,男,二十三歲,戶籍所在地銀江。

  邢朗皺眉道:「銀江?」

  沈青嵐點點頭:「這個人在一三年七月五號失蹤,是銀江市的失蹤人口。」

  「人都死了,為什麼報的是失蹤?」

  「他的父母報案後,警察到他家裡看過,也走訪過他的朋友,沒找到活人,也沒有發現屍體,只能報失蹤。」

  邢朗一行行地往下掃視:「當年什麼都沒查出來?」

  沈青嵐看他一眼,才道:「有一些線索。」

  「說。」

  「銀江警察在高星元家裡採集過指紋,並且在客廳地毯上發現了一些血跡,經過比對,血跡屬於高星元,指紋屬於常念。」

  邢朗猛地轉頭看著她,眼中翻滾著大朵大朵的黑霧:「哪個常念?」

  「就是蕪津市'713滅門案',涉嫌殺害常家五口的嫌疑人,常家的養子,常念。」

  銀江、蕪津、高星元和常念。

  邢朗沒想到沉澱已久的「713滅門案」竟然能從一個死去的銀江市人身上牽引出一條線索。

  沈青嵐看著邢朗問道:「當時雖然發現了高星元血跡和常念的指紋,但是沒找到屍體,所以就只報了失蹤,沒有當作命案偵查。現在高星元的屍體找到了,是不是可以立案了?」

  邢朗不語,擰著雙眉,埋頭沉思。

  立案很麻煩,高星元是銀江人,屍體卻在蕪津發現。兇手殺害高星元的第一現場到底是不是蕪津不可得知,而且又牽扯到了涉嫌滅門的嫌疑人常念,這裡面的關係太雜太亂。如果立案,或許還得通知銀江警方協同調查。

  邢朗把資料遞給她,說道:「先查清楚這個高星元為什麼會出現我的後備箱裡。」

  沈青嵐還想再問一問陸明宇的情況,見他又拿起手機打電話,只好起身離開了。

  電話一通,他就問道:「魏恆和你在一起?」

  徐天良說:「沒有啊,我在醫院裡看著祝九江。」

  邢朗僅用短短几秒鐘就疏通了這句話包含的所有信息和前因後果,頓時更覺疲憊:「祝九江還活著?」

  「他中槍了,剛脫離危險。」

  邢朗埋頭思考片刻:「看好他,我這就派人過去。」

  「嗯嗯,放心吧老大。」

  邢朗揉了揉眉心:「魏恆回家了嗎?

  「我不知道啊,我師父從祝九江家裡出來就一個人走了。」

  邢朗沒有多說,掛斷電話又打給鄰居老夫婦,老夫婦熱心地幫他敲了敲魏恆的房門,很快得出一個結論,家裡沒人。

  邢朗掛了電話,忽然有些緊張,心裡空落落的,仿佛一腳在懸崖邊踩空。他靜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快步上樓,到技術隊辦公室把手機交給小趙,直截了當道:「定位這個信號。」

  魏恆的手機一直在響,鄭蔚瀾把他的手機調成靜音,手機依然在桌上「嗡嗡嗡」地不停振動,來電顯示全都寫著邢朗的名字。鄭蔚瀾索性把手機關機,扔到桌上繼續充電,蹲在地上往背包里塞著一張毛毯。

  他粗手粗腳的動作弄出不小的雜音,把躺在床上熟睡的魏恆吵醒了。魏恆醒來,閉著眼蓄了一會兒力氣,才撐著床鋪坐起來,掀開眼皮環視一周,發現自己在鄭蔚瀾的「窩」里。

  城市邊緣廢棄的工業園區,一間舊倉庫改造的房間,中間打了隔斷,分成里外兩間,裡面這間住人,擺著一張床和一副桌椅。

  天花板和牆壁都是光禿禿的水泥牆,牆角還在「滴答滴答」地漏著雪水,空氣中飄浮著潮濕的氣味。

  鄭蔚瀾塞著毛毯,抬頭看他一眼,說道:「醒了?還暈不暈?桌上有熱水自己倒著喝。」

  魏恆掀開身上足有三層的被子,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覺得溫度下去了一些,便坐在床邊穿鞋子,綁著鞋帶問:「幾點了?」

  鄭蔚瀾看了看手錶:「五點半,等我收拾好了咱們就走。」

  魏恆沒多少力氣,系好一隻鞋帶,停下歇了歇,又系另一隻。

  鄭蔚瀾見他實在吃力,看不下去,走過去:「我幫你。」

  魏恆撥開他的手,自己系好,閉眼歇了一會兒,又問:「有西港分局的消息嗎?」

  鄭蔚瀾起身走到另一邊,從掏出的牆洞裡拿出一個層層包裹的塑膠袋:「沒什麼動靜,估計沒事兒。」

  他從層層包裹的塑膠袋裡拿出兩把手槍,將其中一把塞在腰後,另一把扔給了魏恆。

  魏恆抬手接住,先從手腕上扯下一根皮筋兒綁好頭髮,然後低垂著冷清的眸子,利落地推膛,掛保險,檢查無誤後將手槍放進大衣口袋。手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時候忽然停住,魏恆輕輕皺眉,冷白色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疑。

  他的口袋內襯被裂了,邊緣處很整齊,明顯是被刀刃劃開的。魏恆把手伸進內襯裡,拿出一個指甲蓋大小,閃爍著微弱紅光的追蹤器。

  鄭蔚瀾吃了一驚,把追蹤器搶走:「追蹤器?誰放在你身上的?!」

  魏恆閉上眼,輕輕噓了一口氣,道:「邢朗。」

  有機會接近他,並且對他的衣服做手腳的人只有邢朗。

  鄭蔚瀾把那東西扔掉,火速往空瓶子裡倒了一瓶熱水,拿起幾隻藥瓶,拎起裝著毛毯的背包:「走!現在就走!」

  話音剛落,倉庫外忽然響起急促的剎車聲。

  魏恆撐著桌子站起身,目光發直地看著倉庫大門。

  鄭蔚瀾咬了咬牙,扔掉背包,從後腰拔出手槍,正要走時被魏恆一把抓住。

  魏恆緊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地看著他,說:「不能傷他。」

  鄭蔚瀾無奈又氣憤地把槍扔到他懷裡:「行了吧!」

  他剛走到外間倉庫,兩扇大鐵門就被踹開,「轟隆」一聲閃向兩邊。

  邢朗站在門口,身後背著黯淡的天光,整張臉處於暗影中。

  鄭蔚瀾出來得急,忘記了偽裝,沒有戴著總是兜著下巴的口罩,於是露出了從耳根裂到下顎的一道傷疤。

  邢朗逆著光,借著晦暗的光芒看到了鄭蔚瀾的臉,便挑了挑眉,笑道:「呦,好久不見。」

  他撩開外套後擺,想要拔槍,卻發現把槍落在了車裡,於是隨意從地上撿起一根生鏽的鐵棍,大步走向鄭蔚瀾。

  鄭蔚瀾甩出一把摺疊匕首,朝他迎了過去。

  聽著外面拳腳相撞、兵刃相接的聲響,魏恆坐在床邊,推出彈夾,把子彈一顆顆取下來裝大衣口袋,再裝好彈夾,然後起身扶著牆壁走向倉庫外間。

  鄭蔚瀾不是邢朗的對手,以邢朗的身手,兩個鄭蔚瀾都擋不住他。邢朗早已扔下了武器,赤手空拳地把鄭蔚瀾逼到牆角,鄭蔚瀾手中的匕首在試圖插進邢朗腰部失敗後被邢朗使了一招擒拿反將匕首推向他的胸口時就被鄭蔚瀾捨棄,也是空手硬扛著邢朗如猛虎襲人般的攻勢。

  邢朗趁他被自己打亂了陣腳,猛躥上前一腳踢在他髕骨,然後轉身一記高邊腿壓在他頭頸,往下狠狠一墜,頓時打亂了他的下盤。

  鄭蔚瀾嘶吼一聲,趴在水泥地上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被邢朗用膝蓋死死壓住脊背,雙手也被邢朗反剪到背後。

  邢朗從腰上拔出手銬正要給他上銬子,就聽到一道酷似魏恆的聲音從倉庫深處傳了出來。

  「邢朗,放開他。」

  光從聲音判斷,邢朗不敢確定這聲音到底屬不屬於魏恆,因為他從未聽過魏恆用這麼陰沉冷酷的聲音和他說話。直到他轉頭看到了從倉庫深處走出來的男人,借著朦朧的光線看到了他的臉。

  邢朗才確定這個拿槍指著他的男人,就是魏恆。

  魏恆抬著手臂,手臂與身體夾角呈完美的九十度直角,他手中漆黑的槍口對著邢朗,一步步地朝邢朗走近。

  邢朗看著他的臉,恍惚了片刻,靈魂似乎瞬間被他手中的槍口吸走,下一刻就隨著槍口迸射的子彈灌入體內。

  你在幹什麼?

  他想這樣問魏恆,但說出口的卻是:「你是誰?」

  鄭蔚瀾不重要了,誰都不重要了。當邢朗看到魏恆和鄭蔚瀾站在一起,並向自己舉起了手槍時,他覺得頭頂的天瞬間塌了,魏恆想要他保護的世界就這樣被魏恆親手摧毀了。

  魏恆忽然止步,身體像是被門口吹進來的冷風狠狠抽打了一下,打著冷戰,險些拿不起手裡的槍。

  「開槍吧常念!他是警察,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早晚會親手殺了你!」

  邢朗回頭看了看趴在地上嘶吼的鄭蔚瀾,聽到他對著魏恆喊出常念的名字。他並不吃驚,也不意外,也不願意去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他只想靜下來想一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魏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放開鄭蔚瀾,朝魏恆走過去,眼中是魏恆所熟悉的強勢和溫柔。

  「你跟我回去,我們把話說清楚。」

  眼看著邢朗越來越逼近他手中的槍口,魏恆忙後退兩步,渾身都在顫抖,吃力道:「說不清楚,等我查清楚,就回來找你。」

  邢朗忽然站住了,漆黑無底的雙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翻湧:「回來?你要去哪?」

  魏恆不語。

  邢朗像是忽然爆發了似的,厲聲吼道:「我問你要去哪?!」

  魏恆身體一震,猛地抬頭看著他,用力握緊了手中的槍。

  邢朗看了看不停抖動的槍口,冷笑著朝他走近:「拿槍指著我是什麼意思?想殺了我嗎?好啊,你開槍,我絕對不躲,開槍啊!」

  魏恆被他逼得節節敗退,渾身的力氣迅速被抽乾,雙腿搖搖晃晃,似乎隨時會倒下:「不……我不會……」

  鄭蔚瀾忽然撿起邢朗扔下的鐵棍,跑到邢朗身後,舉起鐵棍對著邢朗的腦袋劈了下來。

  魏恆的眼神瞬間轉冷,抓住邢朗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後,上前一步,抬腿踢在鄭蔚瀾持棍的手臂上。

  「你敢動他,我就先殺了你!」

  鄭蔚瀾被他這一腳踢麻了半邊身體,捂著手臂蹲下身子,咬牙硬挨著。

  魏恆忽覺手裡一空,手槍已經被邢朗搶走了。

  邢朗退下槍膛,看到空空如也的彈夾,把拆解的手槍扔到地上,看著魏恆冷冷道:「鬧夠了嗎?鬧夠了就跟我回去!」

  魏恆轉身面對他,目光劇烈顫抖著,身上持續不斷地冒著冷汗,幾縷黑髮粘在他臉側,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邢朗看懂了他眼神里的執拗和堅持,怒道:「你還想幹什麼?!」

  魏恆垂下眼睛,一步步向他走近,直到走進他懷裡,抱住他的腰,低聲道:「我跟你回去,跟你回去……」

  邢朗扶著他的肩膀,即使隔著層層衣物,也能感受到他的身體在輕輕地戰慄,冷汗幾乎濕透了他的衣服。邢朗並不知道魏恆在什麼時候取走了他腰帶里的手銬,等他聽到手銬和硬物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時已經晚了。

  魏恆忽然把他的右手拉下來折到身後,幾乎沒有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就已經把手銬的另一端銬在他的手腕上。

  邢朗怔了怔,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被銬在牆邊一根管道上的右手,眼中燒起一把明火,燒得他雙眼赤紅,卻看著魏恆說不出一個字。

  魏恆迎著他癲狂暴怒的眼神走到他面前,柔軟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然後偏頭吻住他的嘴唇。

  他吻得很用力,但是邢朗並沒有回應他,在他離開的時候才想要挽留他,然而這個吻已經結束了。

  魏恆對他說:「我還有事要做,你給我一點時間,等我做完我該做的事,我一定回來找你。」

  他傾身靠在邢朗肩上,閉上眼睛貼在邢朗耳邊,輕聲道:「到時候我把自己交給你,任由你處置。」

  邢朗親眼看著魏恆和鄭蔚瀾一起離開,魏恆走得很果決,如風般消失在雪色澄明的夜裡。

  魏恆走了之後,邢朗再一次看到,這個世界正在一點點地塌陷,凡是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在枯朽、腐爛,變成了漫天遍野的廢墟。

  「魏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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