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2024-06-13 20:02:46
作者: 斑衣
西槐路整條街全體戒嚴,前後路口拉上了警戒線,停著巡邏車,荷槍實彈的特警守在道路兩端封鎖人流與車輛。
韓斌在警戒線前停車,放下車窗出示證件:「裡面什麼情況?」
特警看過他的警官證,雙手遞還回去,答道:「我們只負責外圍封鎖,還不知道具體出了什麼事。不過現在四個分區的警力正在調往西港分局。」
「指揮是誰?」
「市局的姜副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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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斌沉思片刻,果決道:「給我放行。」
兩名武警拉高警戒線,韓斌驅車行駛在空無旁人的街道上。
西港分局被重兵把守,團團包圍,從警局門口到大院內部被武裝車堵得水泄不通,身著防爆服的武警們手持盾牌、警棍、手槍,呈半圓形作戰方隊把辦公樓包圍。
現場很安靜,沒有人講話,人群中每個縫隙間都瀰漫著凝重而恐慌的氛圍,只有警車的燈光在天光和雪花中閃爍,那光芒顯得異常蒼白又鋒利,仿佛是兩軍開戰前城門灼燒的戰火。
韓斌把車停在警局門口,和相識的武警幹部一路打著招呼走進警局大院。
韓斌冷聲質問道:「老於,堵在門口乾什麼?為什麼不採取措施?」
武警老於既愁苦又無奈:「你不知道情況。裡面那個人在辦公樓里放置了炸彈,而且放下話,只要我們進入辦公樓,他就引爆炸彈。」
韓斌面色冰冷,看似不為所動:「難道就這樣耗著?不找人進去談判?」
老於晃了晃手裡的大喇叭:「我喊了十幾分鐘,裡面的人說了,要想談判,只能是邢朗和他談。」
「……誰?」
老於跺了兩下腳下的土地:「邢朗啊,這個院兒的支隊長,邢隊長!裡面的人只和他談話。」
一片雪花落在韓斌的眼角,他眯了眯眼,雪花自眼角掉落,他極不明顯地冷笑了一下,又朝停車場方向走去。
沈青嵐、小趙、幾個科員還有秦放都站在停車場不礙事的一角,時不時湊在一起說兩句話,時不時看一眼被包圍的辦公樓,不急不慌無所事事的樣子。
無論男女,只要當了警察,心理抗壓能力都非常人可比擬。就算是身為法醫的秦放也不例外,所有的刑事案件和恐怖活動在他眼中只有幾個分別:現場死沒死人,需不需要法醫出動做屍檢,以及屍體是敵是友,屍檢報告能否偷懶拖延兩天。
當韓斌在封鎖現場看到秦放的時候,在他臉上看不到一丁點其他人情緒中的焦慮和恐慌,反而在他眼睛裡看到一小簇激動跳躍的火光。
韓斌忍不住眼角一抽,知道他在期待戰鬥過後有機會親手解剖了劉局長。
不過秦放轉臉看到韓斌後,眼中的期待和躍躍試欲被壓下去了許多,他嗑著瓜子撇了撇嘴,說:「趕來看熱鬧的閒人可真多。」
韓斌裝作沒聽到他的刻薄,走過去問沈青嵐:「老邢還沒回來?」
沈青嵐臉上稍有急色,晃了晃手裡的手機:「快了,已經進城了。」
韓斌把他們幾個人挨個掃了一遍,目光最後停在秦放臉上:「你——」說了一個字,停住,又道,「你們沒事吧。」
秦放還穿著白大褂,口袋裡裝著一對不太乾淨的白手套,可見出來得匆忙。
沈青嵐見秦放不理他,便把話接過去:「我們沒事,徐暢把辦公樓里的人都趕出來了,只留了劉局一個人。」
韓斌仰頭看了一眼頂樓屬於局長辦公室的兩扇窗戶,窗戶緊閉著,拉著窗簾,裡面的情形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裡面只有徐暢和劉局長兩個人?」
「是的,剛才老於喊過話,要求讓人進去談判,徐暢答應了,但是指定只能邢隊一個人——」
後面的話韓斌已經聽過一次,就抬手制止她說下去,又問:「魏老師在哪裡?」
秦放聽到了自己感興趣的人,懶懶地耷拉著眼皮朝韓斌瞅過去:「魏老師?他生病了,今天就沒露面。」
韓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是嗎。」
秦放覺得他還是不笑的好,別人笑起來顯得親和,就他笑起來像變態。
小趙出來得也急,只穿著一身單薄的警服,抱著胳膊微微打著哆嗦,向韓斌身後抬了抬下巴:「韓隊,這個女孩兒是不是來找你的?」
秦放聞言也往韓斌身後看過去,看到一個身材嬌小,穿著羽絨服的女孩兒正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姑娘漂亮的臉被圍巾遮去了一半,從她腮上圓鼓鼓的蘋果肌和眼角下彎的圓眼睛,依然能讓人看出她在笑。
秦放的眉毛先抑後揚,眼神晃了晃,轉過臉把手裡的瓜子揣到白大褂口袋裡,臉上靜了許多。
姑娘走到韓斌身邊,把圍巾往下一拉,露出桃心似的尖尖的下巴頦,對每個人都招手微笑:「你們好。」
她的微笑路過秦放,秦放也對她笑了笑,說:「沒見過你,是韓隊長的女朋友?」
韓斌臉上依舊沒有波動,坦然道:「我和辛格今天剛認識。」
秦放笑道:「那也不能把人往這兒帶啊,看看這周圍,不是槍就是炮,你也不怕把人嚇跑。」
韓斌淡淡道:「本來在電影院買票,接到魏恆的電話就過來了。」說著向女孩兒歉意地笑了笑,「今天就到這裡吧,我送你回家。」
女孩兒連連擺手:「不用了,你這麼忙,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和每個人都打過招呼,女孩兒像一尾靈巧的小魚似的穿過人群離開了警局。
秦放往警局門口眺了一眼,後退兩步,倚著車頭,手在渾身兜里摸了一遍,摸出一盒木糖醇,又塞回兜里,偏頭對沈青嵐說:「給邢隊打個電話,這麼久都沒回來,是不是死在路上了?」
他說得真情實意,神色誠懇,讓人很難分辨他到底是在表達關心,還是在施咒。沈青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肅立沉默的韓斌,一邊答應著,一邊拉著小趙走開了。
秦放的頭髮自然卷,微長,發量茂密,此時被冷風吹亂了,像一塊於風中搖擺的長毛氈子。
「韓斌。」
他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我真想一槍崩了你,再他媽的一槍崩了我自己。」
韓斌轉頭掠他一眼,無聲地笑笑,也後退兩步,和他靠在同一個車頭上,饒有興味地問:「為什麼先崩我?」
秦放很無奈,很吃力地從胸腔里發出一聲悶笑:「因為我得留下給你開追悼會。」
韓斌沉默了片刻,低頭看著他們踩在同一片雪地上,離得很近,卻始終留有隔隙的雙腳,道:「就像你送走季寧安一樣?」
秦放皺眉,露出厭煩的神色:「老提一個死鬼幹什麼?」
韓斌笑道:「你心裡有鬼,我提不提,有什麼區別嗎?」
秦放沒說話,但是韓斌敏銳地察覺到他微微地打了個哆嗦,嫌冷似的拉緊了領口。
韓斌像是一瞬間放空了自己,平淡的語氣中幾乎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道:「秦放,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季寧安還活著,你一定會和他在一起?就算季寧安已經死了,在你的心裡你也一直和他在一起。無論季寧安是生是死,你都和他在一起。無論你喜不喜歡我,有多喜歡我,你都只能和他在一起。因為你不肯背叛他,也不肯背叛你自己曾經做的選擇,所以你把你自己死死地拴在季寧安身上。」
說著,他低低嘆了一口氣:「但是你的這份堅持和執著到底有沒有意義?誰又想讓你和一個死人綁在一起?」
秦放冷冷地,毫不猶豫道:「他死了,這就是意義。」
韓斌咬著牙,怒極了也不過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極力壓抑著自己不對秦放表現出分毫,只冷冷地說:「我還活著,難道你就看不到嗎?」
秦放低下頭,很茫然地看著他和自己離得很近的一半身體,看到他被風掀起的大衣衣角,膝彎落了一層薄雪的休閒褲,以及好像剛剛水洗過,黑得發亮的皮鞋。
忽然間,他覺得很荒誕,他這麼喜歡韓斌,韓斌也這麼喜歡他,甚至為了他,韓斌身邊一直空著。但是他和韓斌從來沒有擁抱過。
其實韓斌說錯了,在秦放心裡,他早就不和季寧安在一起了。他和韓斌在一起。只是他們在一起的方式是不說情話,不陪伴,不牽手,不擁抱,不親吻,不上床。這種方式極其縹緲,一個眨眼錯身間,就會風流雲散。
秦放知道,他這次把韓斌逼急了,韓斌才會說這種話逼他。他便往後縮,笑道:「我當然看得到你啊,不然你以為我一直在和誰說話。」
韓斌目光極深地看他一眼,抬手搭在他肩上,低聲道:「你放心。」
簡簡單單三個字,差點把秦放的眼淚逼出來。他知道這三個字有多重。
警局門口響起聲勢不小的騷動,秦放趁勢離開他,走到一邊往門口看過去。
邢朗終於回來了,帶著小汪等人接連下車,快步走進大院,和老於站在一起商議著什麼。邢朗脫掉外套隨手遞給一個人,接過小汪遞過去的防彈衣,問老於:「樓里還有什麼人?」
「沒有了,已經被嫌疑人清場了。」
邢朗扣好防彈衣,又穿回自己的外套,抖了抖衣領,眉宇間跳躍著兇狠又暴躁的神氣,嚴聲問:「清場?」
老於道:「他把所有人都趕出來了,就留下劉局一個人,在樓里放置炸彈,誰都不讓進,就等你回來和你談判。」
邢朗沉默著撩開皮衣後擺,把小汪遞給他的手槍插進槍套,抬腳朝辦公樓走去。
他看到站在停車場的秦放和幾個科員,直接掠過韓斌,喊道:「還擠在一起看熱鬧?都散了!」說完幾步登上台階,一把推開玻璃門,果真在大堂兩側看到兩捆粗製濫造卻殺傷力極大的爆炸裝置。
秦放忽然追到台階下,喊了他一聲「表哥!」
邢朗回頭,沒理他,沖韓斌說:「你不把他帶走?」
秦放翻了個白眼,道:「只是想告訴你,昨天大陸從迷宮裡拉回來的那具燒乾的屍體,我在DNA信息庫里找到他的身份了。」
「是誰?」
秦放指了指樓上:「徐暢。」
邢朗默了片刻,眼神更深沉,更洶湧:「你確定?」
秦放道:「很確定,就是徐暢。」說著嘆了一聲,「這個徐暢是假的呀,你們被一個假徐暢耍得團團轉!」
此時挾持劉局長的人竟然不是徐暢。邢朗沒有多少吃驚和意外,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解脫。
直到現在聽到秦放親口驗證了假徐暢的身份,邢朗才揪出一直隱藏在他心裡的一條暗線。原來他一直懷疑「徐暢」的真實身份,而他懷疑徐暢的源頭,就是真正的徐暢藏在衣櫃深處的那頂警帽和坦克。
魏恆說得對,徐暢把警帽藏起來的行為的確在告別過去,他在告別能夠站在陽光下光明正大地穿上警服的過去,取而代之的是與警帽相伴的坦克模型賦予他的新的使命。
或許念及徐暢曾和他同門,又有過對其印象不俗的一面之緣,邢朗一直在心中存有僥倖,僥倖著希望徐暢不是警察隊伍中的敗類,而是披著敗類身份的線人。這個存在著私心的念頭一直藏在邢朗心裡,從未對任何人說起。
直到現在聽到秦放說真正的徐暢已經死了,就死在曾經圈禁著被拐賣少女的地下迷宮。邢朗才篤定徐暢真正的身份是線人,而非敗類。所以他並不對徐暢的死亡感到惋惜,反而感到慶幸和欣慰。
像他們這種人,在身披暗夜的情況下,只有死亡的力量才能撬開漆黑的夜幕一角,露出一絲天光。
徐暢死了,死得乾乾淨淨,卻死得不清不白,就像被他鎖在抽屜里的那頂警帽,安安靜靜地被遺忘的時光里,卻不知不覺蒙了塵。
邢朗在心裡改變了這次行動的最終目的,他此行不是為了解救劉青柏,而是為了拯救徐暢。
整棟樓中空蕩蕩的,是他在分局就職以來從來沒看到過的景象,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層層樓道中迴蕩。
局長辦公室的門開著,邢朗走在樓道中,能夠清晰地聽到樓道盡頭的辦公室里傳出的分外年輕又分外低沉的男聲。
「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死了……哦,你還不知道老徐已經死了?呵,別說謊了,你親手把他害死,你能不知道?……有人來了……」
在邢朗即將走到門口時,聽到那個男人刻意拔高的聲音:「是邢隊長嗎?」
邢朗在門側止步,沉了一口氣,道:「是。」
「雙手舉高,慢慢走到門口。」
邢朗按照他說的,舉著雙手移步到門口。
正對著房門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穿著黑衣黑褲,戴著一頂鴨舌帽,五官長得很清晰,臉型削長,鼻樑挺直,眼窩較深,似乎有些西方國家的血統。他坐在沙發上,交疊著雙腿,一手搭在膝蓋上,手中的槍口對著邢朗,一手拿著控制爆炸裝置的遙控器。
他說:「把你身上的槍卸下來。」
邢朗慢慢放下手,連著槍套帶手槍從腰帶中拔出,扔在地上,踢到了牆角。
劉局長低吼道:「邢朗!開槍打死他!就算我死了也不能讓他活著走出去!」
邢朗轉頭看向辦公桌方向,看到劉青柏坐在皮椅中,手腳被綁,身上纏了好幾圈炸彈引線,懷裡放著幾根雷管。邢朗只看他一眼,然後將目光移回男人身上,拍了拍空蕩蕩的口袋,道:「沒了,我現在可以和你聊兩句嗎?」
那人用槍口指了指對面的空沙發,笑道:「請坐。」
邢朗先在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水,然後拿著水杯在沙發上坐下,目光沿著杯口端詳著男人的臉,忽然放下杯子,道:「你是余海霆?」
男人雙眼微睜,有些意外的模樣,用槍口撓了撓下巴,笑著問:「你還記得我?」
邢朗點點頭,也笑:「我對你有點印象。」
看到他的第一眼,邢朗篤定眼前這張英俊的混血臉他一定在某個地方見過。將這張臉和徐暢聯繫起來,不難想起,他和徐暢見面的飯局上也有這個人的身影。
邢朗還記得,徐暢向他敬酒的時候,就是這個叫余海霆的年輕人跟在徐暢身邊跑前跑後,偶爾還幫徐暢擋擋酒。他們似乎是上下級的關係,又似乎是搭檔,總之關係很不錯,飯局結束後也是他把喝多的人送走,最後才離開酒店。
余海霆笑出兩顆虎牙和左臉的酒窩,臉上浮現貨真價實的感慨和追憶,道:「當時你剛升正支,混得風生水起,我們都在傳你離升局長也不遠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邢朗喝了口水,笑道:「承你吉言,我還是個支隊長,一直在原地踏步。」
余海霆搖搖頭,槍口在劉青柏和邢朗之間畫了一圈:「劉局長的確會用人,但就是因為他太會用人了,才會一直壓著你。」
邢朗笑了笑,看了一眼臉憋得青紫,眼神暴怒,渾身打戰的劉青柏,道:「別說我了,說說你吧。」
「說什麼?」
「說說你的來意。」
余海霆道:「我的來意很簡單啊,就是和你聊聊天,順便再一槍崩了這老王八蛋。」
余海霆抬起手臂,將槍口對準劉青柏,嗤笑一聲:「劉局長,你是想被我崩一槍,還是想讓我引爆炸彈?或者……一起來?」
劉青柏怒而不發,只狠狠地盯著邢朗,無聲地催促他儘快行動。
邢朗察覺到了他的眼神,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才微微拔高嗓音,低沉有力道:「你不想跟我聊聊徐暢嗎?」
聞言,余海霆猛地回頭看著他,神色驟然冷卻,道:「我把你叫過來,就是為了徐暢。」
邢朗抬頭看著他,道:「那就聊聊吧,別浪費時間了,再他媽的折騰下去天都黑了,外面的包圍圈只會越來越大,你到底還想不想活著走出去?」
余海霆先是笑了笑,然後道:「把你的手機拿出來。」
邢朗頓了頓:「然後?」
「然後打開錄像,對著劉局長。」
邢朗依舊照辦,把手機豎在桌上,鏡頭對著劉局長,並打開了錄像功能。
余海霆道:「邢隊長,我送你一個升官的機會,能不能抓住這次機會,就看你的了。」
邢朗抬了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余海霆便笑道:「徐暢已經死了,你知道嗎?」
邢朗對上他那雙黑色和黃色糅合而成的雜色的眼睛,點了點頭:「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邢朗有點頭疼,余海霆當著劉局的面揭開徐暢的身份和死因,並且還引誘他說出來……邢朗看了看正在錄像的手機,摸不准余海霆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
短暫地思考片刻,邢朗選擇迂迴:「被董力、徐紅山、竇興友、高木,還有祝九江這五個人聯手害死的。」
余海霆皺了皺眉,眼中的神色更複雜,像是對他的回答感到不滿,冷聲道:「你說錯了,這五個人只能算是劊子手,不是真兇。真兇是誰?」
邢朗沒滋沒味訕笑了聲,又喝了一口水:「你今天來找的不就是真兇嗎?」
余海霆挑眉,微笑,槍口點了一下劉青柏:「對了,是劉局長。」又問,「那你知道劉局長為什麼要殺死徐暢嗎?」
邢朗不語,等著他說下去。
余海霆道:「這得從徐暢被開除說起。你可能已經查到了,徐暢當年根本沒有參與軍火交易,他不是毛駿和警方的聯絡人,他是披著污點警察的皮的臥底……」
說著,余海霆冷笑道:「是劉局長的臥底。」
儘管邢朗早已猜到了徐暢的真實身份,但是此時從余海霆嘴裡親口說出來,自己飄搖不定的猜疑才算結束。確認徐暢的清白身份,讓他如釋重負,但是另有一種與猜疑全然不同的情感又在心底隱隱作祟。
他很熟悉這種感覺,死去的徐蘇蘇、梁珊珊、白曉竹、郭雨薇、江雪兒,甚至還有佟野和董力等人,這些名字一筆一畫地鑿在他心裡,現在又添了一個徐暢。
在極短的時間內,邢朗眼前一一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只有閃回到徐暢的時候,徐暢的臉是一團黑霧。正如他在地下迷宮發現的那具屍體,腐敗的肉身血肉模糊,五官被吞噬,黑霧附在他臉上,像是一股經久不散的怨毒之氣。
徐暢怨毒的不是他,但是邢朗卻能體會到被他怨毒的感覺。
劉局長對著他大聲喊叫著殺死余海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殺死余海霆。
邢朗微茫的目光落在劉局身上,聽不到他的聲嘶力竭,只能看到他猙獰狂怒的五官。
余海霆也沒有理會他,只是靜坐著,看著邢朗。
邢朗走神了片刻,很疲憊似的揉了揉額頭,往後靠在沙發背上,看著余海霆道:「接著說。」
「徐暢被劉局長派出去,滲透進入蕪津市的人口拐賣組織中做臥底。你剛才說的那五個人,他們就是這個組織中的成員。徐暢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混入他們之中,取得他們的信任,摸到他們老巢。」
余海霆悽然冷笑一聲:「聽起來一帆風順是不是?不過現實可沒這麼夢幻。到了把這伙髒匪一網打盡的那天,徐暢忽然孤立無援了,劉局長並沒有按照事先商議好的計劃出警為他提供支援,結果就變成徐暢一個人單打獨鬥,被迫暴露身份不說,還差點丟掉性命。不過徐暢還算幸運,在那伙人的槍口下撿了一條命,但是第二天他的女兒就被綁架了。」
說到這裡,余海霆牙齦緊咬,雜色混合的瞳孔色彩更為複雜,眼中跳躍著一簇烈火,道:「只有劉局長知道他的臥底身份,當劉局長把他拋棄以後,他就成了一顆棄子!為了救自己的女兒,他向劉局長尋求幫助,結果連劉局長的面都見不到,他又背著黑警的污名,軍火販和人販子組織的人到處都在追殺他,他沒辦法,只好找到了我。」
余海霆僵冷的眼珠微微轉動,看著邢朗,憤怒的神色中又顯露一絲愧疚:「合同到期我就不當警察了,他聯繫我的時候我在國外,當我從國外趕回來後,已經找不到他了。」
「……這些事,都是徐暢告訴你的?」
「是他,他預感到會死在那伙人手上,就告訴了我全部的真相。」
「徐新蕾是怎麼回事?」
余海霆低下頭,看不出在想什麼,半晌才道:「沒有人幫他救女兒,他只能單打獨鬥。可能是他事先預料到了自己的下場。他告訴我,他叮囑過新蕾,如果新蕾遇到危險,又聯繫不到他的時候,就讓新蕾找我。我就是新蕾的第二個監護人。」
余海霆停住了,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動,把他眼中騰騰殺氣遮蓋了許多,道:「沒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他的確沒有成功救出新蕾,自己搭了性命,女兒也被帶走了……他告訴過我,新蕾可能會聯繫我,向我求助,所以我這幾年來不敢更換手機號。我等了兩年多,才等到新蕾的電話。」
他忽然把手槍放在桌上,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撐著下顎,雜色叢生的眼睛裡閃爍著一團青色的火焰,嗓音低緩又平靜道:「竇興友把她帶走了,帶到一個小縣城裡。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被竇興友關在地下室,裡面除了一張床和滿地的保險套,什麼都沒有,她連衣服都沒穿,被鎖在床頭,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你知道她為什麼兩年後才聯繫我嗎?因為竇興友把她關在地下室,沒有給她接觸外界的機會。直到竇興友想把她轉手賣人,帶著買主到地下室驗貨,她才有機會接觸到除竇興友之外的第二個人。趁那個人驗貨的時候,她偷了他的手機。」
余海霆搖頭,露出一絲悽惶的微笑:「很不可思議吧,一個小女孩兒,被囚禁折磨了兩年,竟然還有求生的意志。」
他和邢朗相對無言了片刻,像是把話說盡,只剩下沉默。沉默過後,余海霆忽然拿起手槍,走向劉青柏。
「余海霆!」
「砰」的一聲槍響,余海霆將槍口對準劉青柏的右臂,果決地扣下了扳機。
劉青柏的右臂被子彈穿出一個血窟窿,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滴在地板上。他猩紅的雙目怒視著余海霆,因劇痛扭曲了五官,看起來像是一張凶神惡煞的儺戲面具。
余海霆扭轉槍口,對著邢朗,怒吼道:「別動!」
老於的大喇叭在樓下響起:「邢朗,裡面怎麼回事?!」
邢朗看著余海霆,僅憑著一把肉嗓子竟然蓋過了喇叭:「原地待命!別進來!」
樓下恢復安靜。
余海霆繞到劉青柏身後,槍口抵著他的太陽穴,低下頭獰笑道:「說,為什麼放棄抓捕任務?為什麼不支援徐暢?為什麼對徐暢和徐新蕾見死不救?說!」
這位叱吒沙場掣肘風雲多年的老將並沒有被他手中的槍口威脅到,他凝黑的臉因劇痛而喪失了血色,臉上依然帶著威嚴的神氣,對著邢朗怒喝道:「難道你相信他的胡言亂語嗎?他是一個背著一身人命債的殺人犯!我命令你立刻把他擊斃!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殺了他!」
劉青柏並非不怕死,他只是更怕死得沒有尊嚴。他是警察,他決不允許死後被人唾罵,成為警界值得載入史冊的敗類。為了維護他生前身後的榮耀,他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
邢朗在他眼中看到洶湧磅礴的求死之意,竟暫時拋棄了對他的審判,心生敬畏。
余海霆也看出來了,劉青柏至死不會承認是他害死了徐暢,更不會說出徐暢死亡背後的真相。
當死亡對一個人構不成威脅時,他束手無策。
余海霆頹然地垂下手臂,後退了兩步,低頭摩挲著發燙的槍管,面無表情地問:「邢隊長,你相信我嗎?」
邢朗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桌邊,看著他肅然道:「你現在沒有證據,僅憑你的一面之詞,我相信你也沒有用。但是請你相信我,我會調查到底,直到查出所有真相,還給徐暢一個清白,把他安葬在烈士墓。」
余海霆皺了皺眉,抬起頭,臉上露出單純的疑惑:「你找到他的屍體了嗎?」
邢朗輕嘆了一口氣,道:「找到了,他現在就在一樓法醫室。」
余海霆下意識地看向門口,臉上帶有老友重逢般的喜色,只是那抹喜色稍縱即逝,他又墜入了悲慟與愧疚的深淵,恍惚了片刻,說:「哦……那,謝謝你。」
邢朗又進一步,看著他說:「我帶你下去吧,你可以去看看他。我向你保證,外面的人不會傷害你,而且我一定會徹查徐暢的死因。我可以向你透露,我正在調查蕪津市的人口拐賣組織,已經查出了眉目,請你給我時間,所有真相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邢朗說出最後一句話時,隔著桌子,鄭重地向他伸出手。
余海霆看著他朝自己伸過來的右手,忽然搖頭一笑,離開辦公桌,走向窗邊。他把窗簾掀開一條縫隙,看著樓下荷槍實彈包圍整棟大樓的警察,嘆道:「我相信你,但是這麼多人裡面我只相信你。」他轉過身,看著邢朗笑說,「我就不跟你下去了,幫不上你的忙不說,還會給你添麻煩。」
邢朗心裡一緊,忽然忘了他的身份,毫無戒備地向他走近:「你想幹什麼?」
余海霆笑道:「你知道'將軍'嗎?」
邢朗猶疑片刻:「知道。」
余海霆又問:「你布下狙擊手了嗎?對面的樓群里,有沒有你的人?」
邢朗如實道:「有。」
余海霆把手槍揣到褲子口袋,看著邢朗道:「我們做一個試驗。」
「什麼試驗?」
「可以驗出劉青柏是不是'將軍'的試驗。」
邢朗沉默片刻,從容道:「好。」
「那你把安排的狙擊手都撤掉。」
余海霆話音剛落,劉青柏低吼道:「不行!邢朗,讓他們立刻開槍!立刻!」
邢朗看向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中沒有一絲溫度,道:「劉局,少安毋躁。」說完,他看了余海霆一眼,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機撥出老於的電話,「把狙擊手全部撤下來,一個都不能留。」
「邢朗,裡面到底——」
「想保住這幾十條人命就照辦!」
老於動作很快,五分鐘內撤下了所有狙擊手。
邢朗揣手機,看著余海霆問:「下一步?」
余海霆不語,走到牆角從衣帽架上取下一件警服,脫掉自己的外套,把警服穿在身上。
邢朗懂了,只覺他的主意瘋狂,皺眉道:「你想扮成劉局長?」
余海霆鄭重而緩慢地穿上警服,由下而上,仔仔細細地繫著扣子,道:「劉青柏不是不承認他害死徐暢,和人口販賣組織有勾結嗎?那我們就做一個試驗,這次我以徐暢的身份回來向劉青柏復仇,肯定會驚動組織的幕後領導,無論劉青柏是不是拐賣組織滲透到警局的最高領導,是不是'將軍',只要他和這個組織有染,組織的領導就會想殺死他封住他的嘴,以絕後患。現在我扮成劉青柏,你的人已經撤了,如果我被暗殺,就說明有人想滅劉青柏的口,也就可以證實劉青柏的確和組織有勾結,甚至他就是'將軍'。」
余海霆一絲不苟地系上扣子,又整了整袖口,笑道:「放心吧邢隊長,我不會拿劉青柏的命做這個試驗,如果他死了,就是你的責任,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余海霆向前望去,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掛在衣帽架上的一頂警帽。
邢朗取下警帽,走到他面前,雙手把警帽遞給他:「你可能會沒命。」
余海霆接住,手指拂過冰冷的警徽,笑道:「從我走進這棟大樓起,我就沒有活路了。就算我跟你下去,你也保不住我,橫豎都是死,還不如死得有點價值,就算是幫你一個忙。」
他取下自己的鴨舌帽,戴上警帽,調整了一番帽檐,年輕的臉龐在筆挺的警服的襯托下,英氣逼人。
忽然間,邢朗對他的印象變得無比清晰,又一次看到了當年在酒桌上,跟隨著徐暢四處敬酒的年輕人。
余海霆穿戴整齊,低下頭看著身上的警服沉思了片刻,抬眼看著邢朗,眼角已然濕潤:「別忘了你說的話,一定要查出真相,為徐暢報仇。」
邢朗抬手搭在他肩上,久久無言,只道:「我保證。」
余海霆朝他笑了笑:「還有新蕾,你要照顧好她。」
「好。」
余海霆從褲子口袋裡拿出遙控器扔到地上,轉身拉開了窗簾,室外的風雪已經停了,一縷縷陽光從灰白色的雲層中泄落。
余海霆轉身倚著窗台,周身飛起一層泛著綠光的薄霧,他在光與影的交織中微笑,說:「我和徐暢入職,在國旗下宣誓的那天,也是大雪將停。」
邢朗向窗外望去,看著灰白色的天空。
這場雪,也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