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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2024-06-13 20:00:33 作者: 斑衣

  邢朗又一次被停職察看。三年之內兩次被停職,這在整個刑警隊伍中都頗為少見。魏恆雖然對政治不感興趣,但是這天早上他一踏入警局,就嗅到了其中波譎雲詭的氣味。西港支隊正隊長被停職,隊裡的一把手就成了王前程,往日見了他總是有說有笑的科員們今天看到他都是草草點頭然後和他擦身而過,仿佛被勒令禁止和他有交流。

  其實魏恆很理解他們,他和王前程交惡不是一天兩天了,王前程想把他弄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王前程之所以遲遲不動手就是因為顧忌邢朗。現在邢朗失勢,自然也就沒人護著他。如果這個時候王前程藉機隨便尋個他的不是,說服劉青柏把他調離西港支隊,想必劉青柏為了安撫這員老將,也不會挽留他。

  每上一層台階,魏恆心裡就增添一分不安,他現在不能離開支隊,他還有必須待在支隊的原因。

  他到了自己辦公室,靠在門上沉思了片刻,然後掏出手機給邢朗打了一通電話。邢朗斬釘截鐵地說要和他「好好談談」的一幕還近在眼前,但是邢朗失約了,徹夜未歸。今天早上魏恆出門前特意往隔壁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門緊鎖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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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並不擔心邢朗會出什麼意外,除了偶爾有些衝動外,邢朗做事很穩妥,邢朗永遠不會把自己逼入絕境,就算被置於死地,他也有的是死而後生的辦法。

  他給邢朗打這通電話,是想請求一個許可。但是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身後的房門忽然被敲響了,魏恆轉身拉開門,看到沈青嵐站在門口。

  沈青嵐率先往辦公室里掃了一眼,問:「邢隊不在你這兒?」

  魏恆揣起手機:「不在。」繼而明知故問道,「他還沒來嗎?」

  「沒有,打他手機也沒人接。」

  「或許陸警官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沈青嵐擺擺手:「不找他了,估計還在滿世界亂跑。」說著看著他,「王副隊組織隊內會議,在二樓大辦公室。」

  魏恆有些為難地蹙起了眉頭,還沒說話就聽沈青嵐又說:「不想參加就算了,我就說你有事出去了。」

  魏恆鬆了一口氣,道:「謝謝。」

  沈青嵐走了以後,樓道里很快安靜了下來,偶爾有一兩名警員路過,魏恆站在門口向樓道左右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著某種時機。兩分鐘後,他鎖上辦公室房門走向左邊樓道中。

  物證室在二樓轉角處一個較隱蔽的位置,緊鄰著安全出口。魏恆站在物證室窗口前,敲了敲窗口緊閉的玻璃。

  兩扇玻璃很快從裡面打開,物證室的小李探出頭來,笑道:「魏老師。」

  魏恆點點頭:「幫我取14-713號物證。」

  小李略一回憶:「713,蕪津滅門案啊?」

  「嗯,快一點。」

  小李很快找出一個紙箱放在窗口:「不好意思魏老師,按照規矩,我得給邢隊長打個電話核實一下。」

  魏恆微微笑著,不動聲色道:「剛才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還在監察委開會,現在估計接不了電話,你給他打個試試。」

  小李用話機撥出邢朗的電話,等了一會兒,說:「真的打不通。」說著又一次撥號,「那我請示一下王副隊吧。」

  魏恆頓時心涼了幾分,甚至生出些許危機感來。就在小李等待電話接通的時候,陸明宇快步從樓梯口上來了,看見了魏恆,道:「魏老師。」

  陸明宇的忽然出現陡然給魏恆添了一份希望,同時也更添了幾分忐忑,道:「陸警官。」

  陸明宇走到他身邊,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小李放下話筒:「魏老師來拿滅門案物證,我給邢隊打電話核實,但是邢隊的電話打不通。」

  陸明宇目光像一道輕風似的在魏恆和物證箱之間轉了一圈,隨後落在魏恆臉上,看似毫無嫌隙地道:「你在研究'713滅門案'嗎?」

  魏恆不多說,只點了點頭。

  陸明宇再沒多問,拿起筆在登記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抱起物證箱對小李說:「算我領走的。」

  魏恆走在他身後,一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陸明宇把物證箱放在魏恆的辦公桌上:「那你慢慢看,我去開會了。」房門被陸明宇輕輕帶上,辦公室里只剩了魏恆一個人。

  魏恆立即走到辦公桌後,戴好手套,從箱子裡拿出一件件物證。

  當年常家一家五口被殺死後,兇手放了一把火,把五具屍體和房子燒得焦黑,也燒毀了大量的證物。大火被撲滅後,警方只在狼藉的現場取到了幾組模糊的腳印,兩組血樣,一把類似兇器的刀具,以及一把還未完全被燒毀的鑰匙。腳印建模不在物證箱中,只有等比例的照片,但是刀具和鑰匙確有實物。

  魏恆把所有東西攤在桌子上,率先拿起一沓現場拍攝的照片。進入警局之前,他費盡心思打探而來的消息不過寥寥言語,像今天這樣「目擊現場」,還是頭一次。

  當他看到照片上皮肉焦黑的屍體時,眼前瞬間朦朧。

  雖然屍身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但是他還是迅速找到了想找的那個人。其實很好辨認,因為災難來臨時,母親的本能促使那個女人把孩子抱在了懷裡,因此被大火焚燒定型的一大一小兩具屍體是呈母親把女兒牢牢護在懷中的姿態。

  這兩具屍體其狀可怖,血肉模糊,她們的肢體相互糾纏,鑲嵌。魏恆幾乎能通過這張照片看到當時女孩兒和女人躺在地上,大火燃起,雖然明知女兒已經死了,但是女人依然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拼盡所有力氣爬到女兒身邊,用自己的雙臂把女兒抱在懷中。

  只有母親才會這麼做,守護是母親的本能。但卻不是所有母親都會這麼做,都擁有這樣的本能。

  魏恆拿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企圖看出她們生前的模樣,結果發現越是用力去回憶,飄浮在眼前的依舊只是一道虛影。

  他把照片擱在一旁,拿起箱子最底層的一份現場勘查記錄,記錄上只有寥寥幾言,記述了現場共發現的五具屍體、起火的原因和幾份報案的鄰居的筆錄。除了無端的猜測,鄰居的筆錄和現場勘驗記錄都沒有確切有用的線索。

  幾份文件看完,他才開始著重查看幾份物證。勘驗記錄記載,在客廳發現了一把沾有五個被害者血跡的日式菜刀,此時這把血跡斑斑的菜刀正躺在他面前。菜刀旁邊是一個鑰匙串,鑰匙串上掛著兩把已經殘缺的鑰匙。警方已經比對過常家門鎖和這串鑰匙,證實這串鑰匙的型號和常家門鎖毫不匹配,但是也沒有證據顯示這串鑰匙是兇手的物品,因為鑰匙串上沒有任何指紋和血跡殘留。

  但是魏恆卻注意到了鑰匙的承載體:鑰匙扣。

  即使損毀嚴重,也看得出這個鑰匙扣不是街邊隨處可見的批發款,鑰匙扣上還墜著一個裝飾品圓環,這個圓環被設計成錶盤樣式,周邊隱約可見幾個羅馬數字。

  魏恆看著這個錶盤,很清晰地感知到他對於這個圖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這種感覺就像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想起曾在夢中來過一樣奇異又詭秘。當他看到錶盤上的指針指著羅馬數字「3」時,他篤定了自己一定在某個地方見過這個圖案。

  樓道里的靜謐忽然被打破,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很快接連而至。

  魏恆拿出手機對著鑰匙扣拍了一張照片,然後把所有物證按照取出的次序依次放回紙箱中。把物證箱整理成沒有翻動過的樣子,他抱著箱子走出辦公室,把物證親手交還到物證室小李手中。

  下樓的途中,魏恆在副隊長辦公室里看到了王前程,王前程站在房間中央,對面站了一個男人。雖然只能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但是魏恆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男人就是消失一夜的邢朗。

  看到邢朗,他不自覺地拉緊了大衣領口,下樓的步伐瞬間提速。但是他依舊沒能躲過邢朗,邢朗就像後腦勺長眼睛了似的,就在他即將轉過樓梯的時候忽然回頭,目光毫無偏差對準了他的眼睛。

  魏恆腳步停了一瞬,隨即匆匆移開目光,快步下樓。

  「魏老師。」

  邢朗在樓上叫他,但是魏恆置若罔聞,腳步愈加惶急。

  很快,身後傳來「咚咚咚」的小跑下樓聲,魏恆像是和他賽跑似的也加快了步子,徑直衝向大堂門口。

  「魏恆!」邢朗緊走幾步,忽然拽住魏恆的手腕迫使他停下,擰著眉問,「我叫你那麼多次,你沒聽到?」

  魏恆裝模作樣地在手腕上看了看時間,道:「不好意思,我現在趕時間,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一邊說著,一邊暗裡使勁兒想掙開邢朗的手。但是邢朗把他的手腕箍得很緊,他都快把胳膊扭斷了都沒掙開。

  邢朗道:「你有什麼事?我這個隊長都被停職了,你能比我還忙?」

  一樓大堂人來人往,目光稠密,魏恆不可能在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和他動粗,只好強按住心中的焦急,冷聲道:「私事,快點鬆開我。」

  邢朗非但不鬆手,反而把他抓得更緊,似乎怕他跑了。看出魏恆十分在意周圍人的目光,邢朗抓著他的手腕把他強拽到牆邊,站在黨員紀律牌下,手上鬆了幾分力道,但依舊抓著他的手腕,向他解釋道:「昨天晚上我沒回去,今天早上直接把他們幾個送走了,然後就去監察——」

  很明顯,邢朗在解釋他昨晚爽約的原因,但是他越解釋,口吻越誠懇,魏恆心裡就越亂,越慌。好像每聽邢朗說一句話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魏恆緊緊攥著拳頭,渾身上下透露出拒絕和他產生任何交流的訊息,逕自打斷他的話,道:「沒關係,這些話你沒有必要對我說。」他停了一停,再開口時變得更加冷靜,「邢隊長,我現在真的有事,如果你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了。」

  他迫切想要從邢朗身邊離開,但是邢朗卻再次抓緊了他的手腕,不肯鬆手,道:「有事。」

  邢朗往胸腔里沉了一口氣,看著魏恆線條冷峻的側臉,低聲道:「我想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在飯店門口親你,不是開玩笑,是我——」

  短短一句話還沒說完,魏恆額頭上已經迅速滲出一層熱汗,他閉了閉眼,佯裝平靜地打斷邢朗:「我都說了,那是意外,我們都可以裝作——」

  邢朗被他打斷,分毫未亂,在他故態復萌的時候又反過來打斷他,口吻瞬間變得強硬:「如果你想快點出去辦事兒,就讓我把話說完。」

  魏恆忽然轉頭直視他,勃然怒道:「我不想知道你在想什麼,也不想知道你要說什麼,可你為什麼一直在逼我!」

  邢朗看著他:「我逼你?」

  魏恆似是被逼急了:「沒錯,你在逼我。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話,但是你一直在逼我聽!」

  邢朗默然看他許久,忽而輕輕一笑:「不是我在逼你,而是你在害怕。」

  魏恆目光一顫,因為他這句話,藏在眼底的心悸頓時被無限放大。他倉惶地躲避邢朗的目光,像只落入野獸陷阱的獵物,絕望地發現無論他如何躲避,都逃脫不了對方的領地。

  邢朗向魏恆走了一步,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扶住他的肩膀,輕聲問:「你為什麼害怕我?我又不會傷害你。」

  忽然間,魏恆心生怒氣,氣他怎麼能如此篤定又不負責任地說出這種話。魏恆抬起頭看著他,問:「你憑什麼保證,你不會?」

  就在這一瞬間,邢朗看懂了他。魏恆避他如蛇蠍的原因並非討厭他,而是不信任他,外加這個人嚴重地內憂外患,不信任自己。

  魏恆不信任所有人,就算是他自己,他也不信任。

  邢朗注視著他的眼睛,像是對說服他勢在必得:「你又怎麼保證,我會?」

  魏恆無言以對,落敗了似的垂下眼睛,暗暗咬著牙拉扯自己的手腕。

  他很用力,用力到邢朗不得不按住他的虎口卸掉他的力道,把自己和他纏在一起的兩隻手藏在衣擺後,暗裡使勁兒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幾乎低不可聞道:「魏恆,其實你不討厭我。」

  魏恆被他按著虎口,半條胳膊都麻了,一動不能動地站在他面前,只能側頭躲避他的目光。

  邢朗似乎在他用沉默來逃避的態度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說:「你不僅不討厭我,還對我有些好感。」

  他察覺到魏恆渾身一僵,忽然用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手背,試圖用這種方法逼他鬆手。成年男人的力量不可小覷,但是邢朗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但是你不信任我,所以你怕我。你怕我什麼?怕我會騙你嗎?還是怕我會傷害你?」

  魏恆瞬間力竭了似的,由他抓著自己的手,低著頭喘了幾口氣,才道:「我不是女人,你騙不到我,也傷害不到我。」

  「你當然不是女人,你和我一樣都是男人。這一點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我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只有一件事不清楚,」邢朗看著他問,「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時間好像靜止了,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腳跌進了沉默的深淵,在無聲無息的時空中靜謐地追逐。不知過了多久,魏恆忽然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很冷,也很無奈。

  魏恆抬起頭,看著玻璃門外從雲層中瀉下的耀眼的陽光,累極了似的嘆了一口氣,道:「你問了我那麼多問題,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他轉頭正視邢朗,看著邢朗的眼睛,「你今天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因為你對我有好感嗎?」

  雖然在心裡演兵布陣排練了多次,但是真刀真槍地對壘時,邢朗依舊緊張,這種緊張感讓他有些恍惚。恍惚之間,他似乎回到了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年紀。他追隨在喜歡的女同學身後送她回家,迎面看到天邊正在西落的夕陽,那熱情似火的光芒像一場大火似的吞噬了他的身體,燒得整片天空如鮮血一般赤紅。

  熱烈的光芒焚燒了他的身體,他變成天空中的一朵雲,長久又安詳地守護著行走于田邊小路的心上人。那是只有在初戀的年紀才會擁有的自毀般的熱情和奉獻。

  已經十幾年過去了,邢朗早已忘了那個女同學的名字和長相,甚至已經忘了當時偷偷送她回家時的心情。但是此時此刻,面對魏恆,他竟然奇蹟般想起了那個女孩兒的名字和長相。

  因為她和魏恆一樣,都有一雙似水溫柔的眼睛。

  儘管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但是邢朗依舊費盡了力氣,才說:「是。」

  魏恆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又問:「那你喜歡我嗎?」

  「是。」

  魏恆微微笑了笑:「所以呢,你還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十幾年前他不懂得,但是現在,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邢朗看著他,說:「我想要你。」

  這個答案顯然不在魏恆的預想範圍之內。魏恆看著他,緩慢地倒吸了一口氣,然後悠長地嘆了出來,有些乏累似的捏了捏眉心,道:「不,你說得不對。」

  邢朗沒有著急反駁,而是靜靜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魏恆的語氣很疲憊,也很無奈,又很悲傷,他說:「人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因為人只能活一輩子,既沒有前世做對比,也沒有來世加以修正。你現在以為你想要的,等你真正得到以後,就會發現那些全都是些不足掛齒、可有可無的東西。」

  直到此時,邢朗才發覺魏恆有多聰明,多狡猾,他竟然試圖用哲學家的思維和觀點來駁回他,說服自己。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邢朗忽然鬆開他的手,退後半步,給了魏恆一直想要的安全距離,看著他說,「人的確只能活一次,但是人活著就會有欲望,追求自己的欲望有對錯嗎?如果像你說的,害怕要錯了東西就縮手縮腳地不追求,不爭取,那活這一輩子還有什麼意義?我的確沒有前世可以參考,也沒有後世可以彌補,我也根本不需要。人沒有上輩子和下輩子,人死了是一堆土,你跟一堆土去修正,去彌補,這他媽不是有病?」

  起初,邢朗還能保持冷靜,後來他越來越激動,最後,他攥著拳頭狠狠砸在牆壁上。骨骼和牆壁撞擊發出的一聲悶響使魏恆隨之一顫,詫異地抬頭看著邢朗。

  邢朗道:「去他媽的上輩子下輩子上下幾百輩子,這些沒邊沒沿的破事兒跟我沒關係,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我這一輩子,這輩子我很確定我想要什麼。」他歇了片刻,等胸腔里激盪的氣流基本平復,才看著魏恆說,「我想要你,魏恆。」

  魏恆站在原地,神情恍惚,等他回神的時候,面前已經空了,邢朗已經走了。

  大廳里人來人往,只有他單薄又挺拔的背影站在角落,沉默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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