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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冷酷仙境】 第六十二章

2024-06-13 20:00:29 作者: 斑衣

  「魏老師,你在哪兒?」

  魏恆關上病房房門,在樓梯口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對電話那頭的沈青嵐說:「醫院,有事嗎?」

  沈青嵐一向灑脫爽快,此時卻有些吞吞吐吐,問道:「你在看佟月?什麼時候能完事兒?」

  魏恆看了一眼病房方向,又看了看腕上手錶:「大概三點多鐘。」

  

  沈青嵐不語。

  魏恆追問過去:「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沈青嵐低低嘆了口氣:「邢隊被監察委的人帶走了,好幾個小時都沒有消息傳出來。」

  魏恆愣了一下:「怎麼回事?」

  通過沈青嵐轉達,魏恆才知道佟野已經死了,死在被關在看守所的第二天。佟野的審訊材料和口供還壓在法制科,而邢朗為了佟野的死鬧了一回看守所,提審賣刀給佟野的那名死緩犯人。

  魏恆想起佟野臨走時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證「我會站在法庭上的,魏老師」,竟有種是他害了佟野的錯覺。

  他和邢朗都預料到了佟野或許會成為某杆暗槍之下的獵物,但是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麼快。

  邢朗有意壓下了佟野歸案的消息,就連看守所方面也打點了個把熟人。然而佟野被捕的消息竟然在一夜之間就泄露了出去,他們的反應之迅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魏恆覺得空氣稀薄,呼吸困難,他打開走廊盡頭的一扇窗戶,看著窗外蕭條肅殺的秋日末景,緩了一口氣,才接著說:「劉局知道嗎?」

  「劉局還不知道,王副隊已經去監察委了,現在也是一樣沒有消息。」

  魏恆不太清楚王前程有什麼手段和背景可以幫到邢朗,他只怕王前程這次前去不是救人,而是落井下石。

  「嚴重嗎?」

  魏恆忽然問。

  沈青嵐聽懂了,既氣惱又無奈道:「就剩了一口氣,送醫院了。你說邢隊他怎麼……這麼衝動!」

  魏恆一時啞口無言,這回不怪邢朗衝動,只怪邢朗的肩上始終站著四名少女的冤魂,而唯一能夠為這場延續了三年的殺戮負責的罪人已經先行被處死。

  深思過後,魏恆說:「……通知劉局長吧。」

  沈青嵐顯然有所忌諱:「魏老師,邢隊前些年已經被監察委盯上了,當時劉局能保他,不代表這回劉局還能保他。劉局……」說著說著,沈青嵐急了,「我的意思是邢隊他根本沒什麼靠山,他家裡沒權沒勢的,劉局憑什麼一次兩次得罪人去保他!」

  魏恆冷靜道:「只要劉局沒有找到能夠接替邢隊長的人,他就離不開邢隊長,況且少女謀殺案已經偵破在即,現在又鬧出了這檔事兒,這個爛攤子沒人願意收尾,負責到底的只能是邢隊長。趕快聯繫他吧,他一定能想到辦法。要快,我不相信王副隊是真的想搭救邢隊長。」

  沈青嵐完全被他說服,匆匆應了聲「我知道了」就掛了電話。

  魏恆站在窗前吹了一會兒冷風,直到把腦子裡那些雜蕪的思緒逐漸吹散,吹得渾身一片僵冷,才關上窗戶反身回到病房。

  下午三點多,魏恆走出醫院,站在路邊率先給沈青嵐撥了一通電話,但是無人接通,想必現在正是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

  他揣起手機,沿著人行道往前方公交站走去,沒走兩步,一輛白色大切停在路邊,按了一聲喇叭。

  魏恆轉頭看過去,看到車窗被放下,海棠戴著墨鏡笑道:「我送你。」

  魏恆坐在副駕駛,拉上安全帶:「謝謝你了,海醫生。」

  海棠不喜與人客套,只道:「順路。」

  魏恆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邊依次撥了隊裡骨幹們的電話,連徐天良都沒放過。只能說這次邢朗下手太狠了,許多人只敢觀望,不敢參與。就連平時邢朗最重用的那幾個人,除了陸明宇,全都緘默其口,搪塞其詞。

  魏恆放下手機,莫名其妙心生挫敗,甚至有些氣惱。只是他的挫敗和氣惱不針對任何人,只針對自己,為了自己幫不到邢朗而惱火。

  他脫掉手套順手放在座位上,捏了捏僵冷麻木的手指。

  魏恆的憂慮和煩躁被海棠看在眼裡,海棠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片刻,忽然問道:「是邢朗的事嗎?」

  「你知道?」

  海棠淡淡道:「嗯,青嵐告訴我了,拜託我想辦法。」

  她這麼一說,魏恆才想起海棠家裡人從政,比沈青嵐家中根系還要深。不過念及海棠和邢朗的關係,魏恆明白自己沒有立場和資格多言,就草草應了她一句,不再提。

  海棠也沒有和他交談過深的念頭,更沒有明示自己是否出力,就這樣一路沉默著開著車,直到路程過了大半,才忽然說:「他總是這樣。」

  魏恆看她一眼,很清楚她說的是邢朗,也明白她這句話的含義。他沒有接話,不過在心裡思索,海棠口中邢朗的「總是這樣」,貌似是一個缺點。但是他卻覺得,未必是一個缺點。

  到了小區門口,魏恆下車前問她:「不上去看看嗎?」

  海棠搖搖頭:「不了,我們以前吵得夠多了。」

  魏恆不再說什麼,站在路邊目送她的車拐過路口,回身走進小區大門。

  小區停車場就建在大門右邊,和單元樓只隔了一個小小的花壇,走在花壇甬道里,魏恆有意用目光在停車場中搜尋,看到那個屬於邢朗的停車位上停著一輛熟悉的吉普。

  既然車在家,那人回來了嗎?

  出了電梯,魏恆略過自己家門,直奔508,敲了敲門,沒人應他,倒是再次把對面的一對老夫婦驚動了。

  老人對他說:「小邢還沒回來呢。」

  魏恆點頭道謝,回到了507。

  他脫掉大衣扔在沙發背上,走到窗前往下看,那輛黑色的吉普依舊停在停車場,仿佛已經在那裡停了許久。不多時,他看到駕駛座的車窗被放下一半,片刻後扔出一個菸頭,落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魏恆站在窗前靜靜看了片刻,隨後拉上窗簾,扯開襯衫扣子準備洗個臉睡一覺。臉洗到一半,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裡滿臉水珠的自己怔了一會兒,忽然拿起毛巾草草擦了擦臉,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快步出門了。

  小區停車場裡很安靜,上班時間,只零散停著幾輛車。魏恆徑直地走向那輛黑色吉普,敲響了緊閉的車窗,沒有人應他,但是他能聽到裡面的說話聲,魏恆握著門把試探性地開車門,沒料到車門還真的被他打開了。

  邢朗正坐在駕駛座打電話,見車門忽然開了,下意識朝魏恆看了過去。

  他只草草瞥了魏恆一眼,隨後一臉焦躁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該刪刪該減減,證據不夠就再找找,把那幫爺伺候舒服了,這案子就能結了。」

  掐了電話,邢朗又低下頭在手機通訊錄中翻找,瞥了一眼站在車外的魏恆,嗓音因著急上火而暗沉沙啞:「你下來幹什麼?連衣服都不穿。」

  魏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邢朗臉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眼瞼下泛著青烏,下巴冒出一層不易察覺的稀疏的胡茬,憔悴得像一個披風沐雨的流浪漢。

  不一會兒,邢朗又撥出去一通電話,笑道:「姜局長,我邢朗,有點事兒想麻煩你,那我現在過去找……」

  魏恆忽然拔掉了車鑰匙,抓住邢朗的手腕把他從車裡拽了下來。邢朗一時不防備,被他這麼一拽,差點摔倒,反應極快用腳踹上車門,把手機拿遠了,低聲問魏恆:「幹嗎?」

  魏恆不語,只用力抓著他的手腕,像是牽一頭牲口似的拽著他走向單元樓。

  邢朗一時沒緩過神兒來,直到被他拉進電梯,才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結束和姜局長的通話,把手機揣進口袋,異常順從地又被魏恆拉出電梯。

  「鑰匙呢?」

  魏恆問。

  邢朗心念一動,胡謅道:「落在辦公室了。」

  魏恆想了想,推開507房門:「進去,我們聊聊。」

  邢朗熟門熟路地在窗邊的餐廳里坐下,把身上的墨鏡、手機、文件、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卸下來全都扔到桌子上,如釋重負般長呼了一口氣。

  魏恆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還沒來得及坐下,就聽他說:「不渴,有點餓,弄點吃的吧。」

  魏恆抬眼看他,邢朗厚著臉皮沖他笑,魏恆只得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看了一圈:「只有泡麵。」

  「也行,加個蛋。」

  看那廝一副上餐館消費的嘴臉,魏恆頓時有點後悔把他領進家門。剛才那個疲憊不堪需要關懷的邢朗完全是他的錯覺,這廝的生命力頑強得很,像野草也像韭菜,就算被攔腰割斷了,也會迅速而野蠻地生長。

  在燒水期間,魏恆把頭髮紮緊,從冰箱裡拿出一板雞蛋,熱鍋煎雞蛋。

  邢朗把背後的窗戶推開,點了一根煙銜在嘴裡,逗著鳥籠里的鸚鵡,道:「佟野死了,你知道嗎?」

  「知道。」

  魏恆回答得迅速,並且口吻平淡、冷漠,毫無波瀾。

  邢朗扭頭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沒了?」

  魏恆往鍋里打了一個雞蛋,像一個沒有人情味的冷血動物:「什麼沒了?」

  「你不再說點什麼?」

  「人都死了,還說什麼?」

  邢朗看他半晌,氣餒似的低笑了一聲:「說得也對。」

  沒有人說話,只有熱油的嗞嗞聲,煎蛋的香味很快飄散到客廳。

  邢朗逗了一會兒鸚鵡,看似心不在焉,又說:「那天晚上你說會和他談戀愛,我還以為你挺喜歡他。」

  魏恆不語,低著頭關注於鍋里的雞蛋。

  鸚鵡再怎麼逗都像個死物,對他愛搭不理的,把他也當成了死物。邢朗忽然間對它沒有了耐心,心中一時空蕩得厲害,抽風似的又問:「也是臨終關懷嗎?」

  魏恆把煎好的雞蛋盛到盤子裡,沉默著又往鍋里打了一顆,才道:「算是。」

  「你很清楚他沒有走出監獄的那一天,才答應跟他談戀愛?」

  邢朗的口吻瞬間變得冷淡,又似乎包含著怒氣,還有些故意而為之的火藥味。

  魏恆停止擺動手裡的鍋鏟,抬起頭看著他,冷冷道:「吃完飯,你就回去。」

  邢朗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往門口走了過去。

  魏恆霎時就慌了,看著他想說些什麼:「我……」

  才說了一個字,魏恆就噤聲了,因為他看到邢朗走到客廳拿起茶几上的菸灰缸,轉身又回到了餐廳。

  魏恆垂下眼睛,定了定神,繼續煎雞蛋,再不言語。

  邢朗把菸灰缸擱在腿上,看著窗外西斜的陽光抽了一根煙,正準備點第二根的時候聽到魏恆說:「自己端。」

  說完,魏恆去衛生間洗手。

  邢朗把一桶泡麵和一盤雞蛋端到餐廳,吃到一半的時候魏恆才從衛生間出來。

  刻意活躍氣氛似的,邢朗笑道:「手藝不錯啊,魏老師。」

  魏恆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端著茶杯在他對面坐下,看了一眼已經空蕩蕩,只剩下一層油脂的盛雞蛋的盤子。他煎了五六個雞蛋,邢朗幾口全吃光了,想必是真的餓了。

  邢朗埋頭吃泡麵,也不耽誤說話:「你不是想跟我聊聊?聊吧。」

  說實話,魏恆現在不想跟他聊,無論是聊哪一樁案子,他都不想聊。再多說只能加重邢朗的壓力。

  思來想去,他找了一個擦邊球的話題:「那個死在城西大橋的年輕人的身份,確定了嗎?」

  一桶泡麵很快也見了底兒,邢朗端起盤子和泡麵桶進了廚房,把盤子放進水槽,把面桶扔進垃圾桶,又打開冰箱拿出一個蘋果,回到魏恆對面坐下,才道:「沒有,本市的失蹤人口裡找不到,估計是外地人。」

  「那輛帶走張東晨的麵包車呢?也沒有線索嗎?」

  邢朗邊吃蘋果邊說:「套牌兒車,牌子是木薌縣的,當地的警局正在找失主,目前還沒消息。」

  這麼說來,企圖帶走張東晨那伙人的身份也不好核實。

  魏恆看著他問:「你有什麼看法?」

  邢朗很快把一顆蘋果吃完了,把果核扔進垃圾桶,扯了幾張紙巾擦著手說:「隊伍里有鬼。」

  張福順被秘密監控,除了他和邢朗,沒有人知道張福順和月牙山屍坑有關聯,但是張福順卻成為目標,邢朗嚴加保護張福順,他們就對張東晨下手。更蹊蹺的是他們知道張福順藏著另一個秘密。

  魏恆思索良久,開口時慎重了許多:「你懷疑誰?」

  邢朗沒精打采地笑了笑:「基於臆想的懷疑很不負責任,要說懷疑誰,只能拿出證據。這不是你說的嗎?」

  「那你就是沒有懷疑的對象了?」

  邢朗道:「有,但是沒有證據。」

  問他兩次,他都語焉不詳,明擺著不願意和自己探討得太過深入。魏恆也不再追問,抿了一口杯里的茶水:「我對你懷疑的對象沒有興趣,只要不是我就行了。」

  邢朗微微皺眉:「你覺得我會懷疑你?」

  魏恆吹散杯口的熱氣,淡淡道:「知道張福順身份的人只有你、我和陸警官,你會懷疑陸警官嗎?我覺得不會,既然你信任陸警官,那麼唯一有懷疑價值的人就是我。」

  邢朗把眉頭鎖得更緊,看他良久,才道:「不,我不懷疑你,我信任你。」

  魏恆略微一怔,等回神的時候發現對面已經空了。

  邢朗又摸進廚房掃蕩了一圈,把冰箱裡僅剩的兩個橘子一個蘋果全都拿了出來,回到原位坐下,邊剝橘子邊說:「無論你信不信我,我都信你。我不但相信你不會害我,我還相信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你還會拉我一把。」

  魏恆把水杯擱在桌子上,重重碾磨被燙紅的指腹,不知好歹般問道:「憑什麼?」

  邢朗剝著橘子認認真真想了一會兒:「說不清楚,感覺。」

  魏恆抬起眸子看著他,壓制住心裡紛亂的心緒,道:「或許有一天你死在我手裡,就會後悔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

  邢朗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漆黑無底的眸子裡靜靜地流淌著飄浮不定的暗光。忽然,他笑了一下,張開雙臂對魏恆說:「Come on baby,弄死我。」

  魏恆心裡一熱,瞪他一眼,低頭喝水。

  邢朗笑了笑,把剝開的橘子分了一半給他,忽然間換了個話題:「想知道我和海棠為什麼分手嗎?」

  魏恆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他,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海棠身上去了。雖然他很想知道,但是他沒有接話,說與不說,全憑邢朗決定。

  邢朗決定告訴他:「因為我老把工作上的事帶回家裡。你能理解嗎?」

  魏恆試著理解了一下,發現對方袒露的信息過少,他無法深入理解,於是搖了搖頭。

  邢朗把剩下的橘子全都塞進嘴裡,豎起四根手指,道:「郭雨薇,佟月,梁珊珊,白曉竹。這四名受害者對海棠來說,只是一串名字,一組數字。但是對我來說,她們是我的債主,她們整日整夜追在我身後索要真相,每天晚上都會鑽到我的夢裡,讓我為她們的死亡負責。我永遠都不可能把她們當作工作對待,她們不是名字,也不是數字,她們是活生生的人,卻成為受害者。所有的受害者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把他們任何一個人鎖在檔案櫃裡,等著紙頁泛黃,等著他們的名字被人遺忘。除非有一天我不幹這行了,脫掉身上的警服,他們才不再是我的責任,我才能把他們從我的生活中剝離。」

  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魏恆卻明白了:邢朗的責任感太強,總是一個人扛著所有事。海棠替他覺得累,卻無法替他分解,邢朗也無意拖著她一起承擔。兩人之間的隔閡,由此而生,日益見長,最終分道揚鑣。

  不知為何,魏恆心裡有些沉重,注視著邢朗的眼神都柔軟了許多。

  不用魏恆接茬,邢朗自己說自己的:「我現在就兩個打算:要麼打一輩子光棍,要麼找個能理解我的同行。」

  魏恆:「同行?」

  邢朗看著他,目光越來越悠長:「對,同行。」

  聽他說起同行,魏恆第一個想起的就是沈青嵐,雖然沈青嵐從來都沒有表示過,但是他看得出來,沈青嵐很崇拜邢朗,或許邢朗更適合和一個崇拜他的人在一起。除了沈青嵐,他記得技術隊的小趙對邢朗也有些意思,平常見著邢朗就臉紅,她的心事,估計支隊上上下下都看出來了。

  邢朗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看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是皺一下眉頭,就是撇撇嘴,貌似想起了什麼不值得開心的事。

  魏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想著想著就亂了,亂著亂著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被亂七八糟的思緒束住手腳,不知該如何脫身。

  邢朗忽然起身朝他走過去,倚在桌沿看著他說:「跟我出去一趟。」

  「幹什麼?」

  「見一個人。」

  蕪津市的夜晚來臨得越來越早,白晝不斷縮短,黑夜逐漸延長,街道上趕路的人群就這樣猝不及防一腳踏入了傍晚。

  邢朗把車開到一家市中心邊緣地帶的飯店門口,車子一直沒熄火,車頭亮著兩盞近光燈。

  魏恆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晚上七點十三分,他們已經在這裡等了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小時裡,魏恆只問過一次在等誰,被邢朗含糊應付過後,他就不再過問。

  邢朗問:「你的手套呢?」

  魏恆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這才發現手上光禿禿的,一直以來從未離身的手套竟然不在手上。

  他想了想,道:「可能落在海醫生的車上了。」

  邢朗:「海棠?」

  魏恆看他一眼,握著雙手道:「嗯,今天中午是她送我回來的。」

  話外還有一個訊息,海棠曾到他們小區門口,卻不入。邢朗聽出來了,卻沒有點出來,不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只靜靜抽菸。

  沒一會兒,魏恆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頓時有些詫異,是海棠。

  海棠和他簡單問過好,直接說:「我把你的手套交給你們小區門口的保安了。」

  很簡單一句話,卻被魏恆讀出了其他訊息。

  魏恆問:「什麼時候?」

  而海棠的反應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想沒錯,海棠沉思了片刻,才道:「你下車五分鐘後吧。上樓太麻煩,我就放在保安室了。」

  魏恆瞥了一眼邢朗,邢朗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在磕菸灰。

  魏恆頓時覺得有些尷尬,握著手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海棠問:「他還好嗎?」

  魏恆又看了看邢朗,低聲道:「嗯,挺好的。」

  海棠很輕地笑了一聲,道了聲再見,隨後就掛了電話。

  邢朗餘光瞟到魏恆神色有些複雜,問:「誰的電話?」

  車廂里很快飄了一層煙霧,魏恆放下車窗,看著窗外道:「你不認識。」

  邢朗也只是隨口問一句,注意力全在前方車流繁忙的路口。

  窗外的冷風順著窗戶往裡鑽,車裡的氣溫不一會兒就降了好幾度,凍得人雙手冰涼。魏恆想把車窗升起來,不料車窗「嗡」了一聲,竟升不起來。

  這破車……

  魏恆心裡暗道吉普車老舊,他剛才把胳膊架在車窗上,此時車窗玻璃夾住了他的大衣袖口,怎麼拽都拽不出來。

  在他皺著眉頭和車窗玻璃較勁的時候,邢朗已經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叼著煙說:「別用勁兒,可能是夾著扣子了。」

  魏恆不理他,繼續扯自己的袖子。

  邢朗把菸頭扔出窗外,解開安全帶傾身過去:「別動,我幫你解。」

  邢朗一手撐在他背後的座椅上,一手去拽他卡在窗縫裡的袖子。

  隨著他的靠近,魏恆把身子往後一仰,老老實實不再動彈,因為此時邢朗離他太近了,近到他能清楚地看到邢朗下巴冒出的那層極淺的胡茬。

  的確是扣子卡在了縫裡,邢朗揪著連著扣子的一根黑線,小心翼翼把扣子從縫裡劃出來,才拽出了魏恆的袖子。

  「好了嗎?」魏恆想儘快和邢朗拉開距離,袖子略一鬆動就迫不及待探頭去看,卻在無意間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

  邢朗向他轉過頭,笑說:「按你剛才那麼拽,扣子掉——」

  話沒說完,邢朗忽然沒了聲音,因為魏恆回頭的瞬間撞上了他的嘴唇。

  魏恆幾乎和他同時轉頭,嘴唇不可避免在邢朗下唇擦過,很輕,但是足以留下痕跡。

  魏恆愣了一下,和邢朗對視片刻後連忙移開目光,看著窗外說:「沒關係,意外而已。」

  邢朗什麼都沒說,慢慢坐了回去,坐在駕駛座又掏出煙盒點了一根煙。他看著前方路口的車流,眼睛裡逐漸變得空洞,香菸抵在唇邊的觸感讓他想到剛才魏恆的嘴唇撞上來的一瞬間。

  雖然意外很短暫,但是魏恆的嘴唇一如他所料,雖然很冷,但是很柔軟……

  沒關係,意外而已。

  他還記得魏恆說這句話時的表情,魏恆有些慌亂,卻盡力表現得冷漠,只有不斷顫動的眼睫毛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然後魏恆迫不及待為剛才的意外貼上標籤,迫不及待試圖化解尷尬,迫不及待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

  邢朗想起了魏恆家裡那隻拒人千里的鸚鵡,那隻無論他如何示好,如何逗弄都無動於衷的鸚鵡。

  難道就,這麼迫不及待嗎?

  說不清的氣餒和挫敗瞬間蒙住邢朗的雙眼,甚至讓他感覺到惱火。

  邢朗把菸頭扔出窗外,再次傾身朝魏恆靠過去。

  魏恆正在低頭看手機,忽覺一道人影向自己逼近就下意識抬起了頭,卻不防下巴忽然被人捏住。緊接著,乾燥溫熱的嘴唇壓在了他的嘴唇上。

  邢朗用力在魏恆嘴唇上壓了一下,然後稍稍往後拉開一些距離,看著他的眼睛說:「現在不是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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