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人間四劫】 第二十五章
2024-06-13 19:59:17
作者: 斑衣
從鹿灣嘴回來,魏恆就病了,高燒三十九度二,燒得他差點死過去。放魏恆回家養病時,邢朗還安慰他,說不怨魏老師你底子弱,我手底下兩個糙老爺們也發燒了,鼻涕眼淚流了一籮筐,情況跟魏老師你差不多。
邢朗說話向來如此,軟綿綿的棉花里裹著硬撅撅的魚刺,就算是好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也不怎麼好聽。魏恆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真心實意勸自己好生養病,只知道邢朗把他區別於其他的糙老爺們,這又是什麼意思?他暫時想不通。
回到家吃了藥躺在床上發汗的時候,魏恆一時睡不著,意識開始亂飄,不知不覺就飄到了邢朗身上,心想或許邢朗也並非那麼不可捉摸,他的話也沒有那麼多層意思,是他太過小題大做太過草木皆兵也未可知。最終思考的結果掉在一團糨糊里,隨著鋪天蓋地的困意不知所終。他在臨睡時覺得自己真是有病,竟然琢磨邢朗琢磨了大半宿。
沒睡幾個小時,手機鈴聲在凌晨四五點把他叫醒,他掀開結了痂般的眼皮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邢朗。
魏恆接通了,瓮聲瓮氣地問邢朗有什麼事兒,邢朗問他吃藥沒有,他現在回家,可以順路幫忙帶點藥。
或許吧,邢朗是出於好意,但是魏恆大半夜被吵醒就為了回答鄰居一句是否吃過藥,這讓他心裡很窩火,但是又不能發作,不然顯得自己不知好歹,於是魏恆保持冷靜說了句「吃了,謝謝」,然後掛斷電話,關機,把手機塞到了枕頭底下。
不知又過了多久,魏恆迷迷糊糊地聽到似乎有人在敲門,但是他悶頭苦睡,沒搭理。還好敲門聲持續的時間不長,很快就歸於平靜。魏恆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發現蕪津的風雨終於停了。窗外是碧紫藍天。一覺醒來,他出了好幾層熱汗,感覺渾身輕了二兩肉,頭暈目眩頭重腳輕的症狀也大大減輕,貌似很快就能康復了。
魏恆拖著略有些虛浮的步子去浴室洗澡,洗完猛然想起昨天邢朗好像給他打了個電話,然後又來敲門。出於人情考慮,魏恆覺得自己有必要回訪,於是他簡單吹了吹頭髮,把睡袍領口拉緊了些,出門走到隔壁508門前,敲了敲門。
沒人應他,他以為邢朗還在睡,沒把邢朗叫出來,倒是把對面的一對老夫妻驚動了,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推開門,對他說:「小邢上班了,七點多就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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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牙齒差不多掉光了,發音不清晰,魏恆險些把「小邢」聽作「小星」。
魏恆向老太太道了謝,心想邢朗給他打電話是在凌晨五點多,那邢朗回到家應該在五點半左右,竟然七點多就出門了,那就說明邢朗壓根沒睡,充其量只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或許抽出幾分鐘時間還颳了個鬍子。
胡思亂想著回到自己家門口,魏恆才發現門把上掛著一個塑膠袋,袋子裡裝著幾盒藥,分別是布洛芬、阿莫西林、頭孢,甚至還有一盒維C膠囊。魏恆盯著這幾盒藥看了一會兒才把袋子從門把上取下來,提溜著袋子進屋了。
魏恆往沙發上一坐,開始琢磨邢朗因公徇私在藥里下藥把他藥死的概率有多大,思來想去沒有結果,他就把藥遠遠扔到沙發一角,然後躺在沙發上給徐天良撥了個電話。昨天他離開警局時交代徐天良,有什麼進展及時通知他,一個夜晚一個白天過去了,這小子還沒動靜,不是太忙忘記了,就是偷閒疏忽了。
電話一接通,他就知道原因是前者。
不知道徐天良在哪兒,背景音亂糟糟的,說話的口吻也急匆匆的。
他問曲小琴案子的進展,徐天良說:「曲小琴認罪了,邢隊昨天晚上拿下她的口供,今天下午看守所就來帶人了。」說著壓低了聲音,「今天早上七點多邢隊就因為徐蘇蘇自殺的事去監察委接受調查,才回來不久。而且劉淑萍受傷很嚴重,沒法出庭,邢隊一直在發火,剛才開會的時候摔了兩個杯子。師父,要是他不叫你回來幫忙,你就在家好好養病吧,一般他發脾氣我們能躲就躲。現在三個嫌疑人死了一個,另外兩個都上不了庭,死者家屬鬧騰得我們不得安寧,監察委也不肯輕易罷休,非得讓他接受調查。他現在被三方責任人堵得焦頭爛額,見人就發脾氣,你最好躲一躲。」
不等魏恆有所回應,徐天良忽然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道:「邢邢邢邢隊隊叫我了,我得過去了。」
魏恆把手機放下,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發怔。
現在他幾乎可以斷定,邢朗在那幾盒藥里下藥想把他藥死的概率非常之大。為了不上趕著找死,魏恆抓起手機給徐天良發了條信息:如果他讓你叫我回去,你就說我病重,進醫院了。
徐天良很快回覆:交給我吧。
魏恆頓時覺得,小徒弟還挺孝順他。
他躺在沙發上歇了一會兒,魏恆又撥出去一通電話:「你在哪兒?等我十分鐘,馬上下去。」
魏恆掛了電話,換身衣服,出門前給鸚鵡添滿食物和水,帶上鑰匙出門了。小區門口老地方,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亮著右向轉向燈。魏恆剛走近,車門就從裡面開了,他坐進副駕駛,拉上安全帶。
鄭蔚瀾道:「不是說不讓我在你家門口露面嗎?」
魏恆言簡意賅:「邢朗不在。」
鄭蔚瀾:「靠,還得時時提防著他。」
魏恆輕飄飄道:「他是兵,咱們是賊。不提防著他,提防著誰?」
鄭蔚瀾把車開上路,問:「你進去那麼久,看到東西了?」
雨後初晴,一場秋雨一場寒,雖然陽光甚好,但是蕪津已經實打實地邁入了深秋。
魏恆沒幾件外套,一件泡了水還沒洗出來,一件染了血也沒洗出來。此時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帽衫,坐在車裡還能感覺到窗外的寒意。他把車窗關死,攏緊衣襟抱著胳膊道:「還沒有,我才進去幾天,連接近檔案室和物證室的機會都沒有。」
「是不是邢朗防著你?」
魏恆想了想,道:「應該不會,他最多不信任我,到目前為止他沒有理由提防我。」
鄭蔚瀾猶豫片刻,略顯心虛道:「跟你說件事兒。」
「說。」
「你不是跟我說,馮光最多拘留到今天凌晨嗎?昨天晚上我在警局附近堵他。」
魏恆轉頭看他:「堵到了?」
鄭蔚瀾看他一眼,眼神飄忽:「差一點。」
魏恆皺眉:「說清楚,差一點是什麼意思?」
鄭蔚瀾嘆口氣,道:「我跟蹤馮光的時候發現有人也在跟蹤我。」
魏恆冷聲問:「誰?」
鄭蔚瀾看他一眼:「邢朗。」
魏恆心懸了起來:「他看到你了?」
鄭蔚瀾皺起眉,回憶著今天凌晨的遭遇,略有猶豫道:「應該沒有,我戴著口罩和帽子,巷子裡很黑,如果不是我對他那張臉太熟悉,我也認不出他。」
想起今天凌晨跟蹤馮光那一幕,鄭蔚瀾至今尚有些後怕。他低估了邢朗,更也低估了邢朗的狡猾。凌晨四點,他躲在警局對面蹲守馮光,雖然他沒見過馮光,但是魏恆給他看過照片,所以當馮光走出警局大門時他很輕易地認出了馮光。
他沒有在警局附近動手,而是跟著馮光穿過兩條街走進一條巷子,當時風雨已經停了,巷子裡只亮著兩盞昏暗的路燈,靜得只有流浪貓狗不時跑過的聲響。為了不讓馮光起疑心,鄭蔚瀾有意落後馮光幾十米距離,準備摸排出馮光的住處,但是卻在不經意間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流浪狗的叫聲。
他當即剎住腳步,警惕地豎起耳朵聽取身後的動靜,狗叫聲很快消失,但他卻不再敢輕舉妄動。他把藏在袖子裡的袖珍匕首滑至掌心,回頭往身後看去,結果看到在距離他不到十幾米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
即使夜色濃重,他也一眼認出了男人那雙似是夜間捕獵的野獸般銳利明亮的眼睛,那人是邢朗。
邢朗見他回頭,舌尖輕輕舔過下唇,似是笑了一下。
他瞳孔猛地一縮,不由分說當即便跑,一頭扎進了黑暗的深巷。
狂奔了十幾分鐘,他才歇口氣回頭張望,只見身後的巷子裡黑影重重,只有建築物和路燈的影子,空無一人,但是他卻聽得到不知從何方傳來的腳步聲。或許是他聽錯了,或許是邢朗果真對他窮追不捨,他不敢停歇,直到跑出巷子,鑽進車裡,才察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事後鄭蔚瀾仔細回想今天凌晨看到邢朗的那一幕,竟有些懷疑自己是看錯了,但是一想起那雙漆黑無底的眼睛,鄭蔚瀾仍舊心有餘悸。
魏恆忽然覺得才消減的頭痛捲土重來,他按了按太陽穴,問:「今天凌晨幾點鐘?」
鄭蔚瀾:「不到五點。」
魏恆皺眉沉思,不到五點,那就說明邢朗是在發現鄭蔚瀾後,回家的路上給他打的電話。此時魏恆不免開始懷疑邢朗給他打那通電話的用意,是在探聽他在什麼地方。
他想不通,頭疼得厲害。
鄭蔚瀾也知道這件事辦得不利索,此時顯得垂頭喪氣,憂慮重重。
魏恆從眼角處瞄他一眼,見他眉眼僵硬,眼神中留有餘驚,便低低哼笑了一聲,道:「你不是說,你不怕他嗎?」
鄭蔚瀾沒搭腔,只把兜住下巴的口罩往上拉了拉,道:「你快點拿到東西,咱們都離那隻老鬼遠一點。」說著頓了頓,「我總有種感覺。」
魏恆:「什麼感覺?」
鄭蔚瀾看了看他,目光複雜:「你會栽在他手上。」
魏恆懶懶一笑:「咒我?」
鄭蔚瀾搖搖頭,不語。
到了律師事務所,鄭蔚瀾把車停在大樓前的停車場,從后座拿出一把雨傘遞到魏恆面前,笑說:「拄著?」
魏恆斜眼瞪他。
鄭蔚瀾笑:「做戲做全套。」
魏恆用力從他手裡奪過傘,率先走進寫字樓。
在律師事務所待了大半天,其間他們見了兩位刑辯律師,魏恆詳細諮詢了法律對精神病人犯罪者的判罰,把祝玲的案件委託律師全權負責,最後和律師握手告別時,魏恆說了一句明話:「該用錢用錢,該用權用權,這個女人對我很重要,我只是想讓她在法律的框架下受到一個受害者應有的保護。」
走出寫字樓時已經接近傍晚,一道斜暉掛在城市腰線,天地間金黃一片。
鄭蔚瀾要把他送回去,魏恆說先去逛超市,家裡冰箱已經空了好幾天。在超市里掃完貨,他們兩個來回搬了兩次才把全部貨物搬到後備箱。魏恆在搬最後一提罐裝啤酒時,超市門口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手裡的購物袋忽然裂開了,裡面的水果滾了滿地。
魏恆放下啤酒,和正好趕來的鄭蔚瀾一起蹲下幫婦人撿水果。
婦人衣著樸素,身材纖細,保養得當,臉頰和脖子少有細紋,和善親切的神情中可見年輕時的風韻。
「謝謝你啊,小伙子。」
魏恆幫她撿完水果,又從車裡拿出一個新的購物袋在裂開的購物袋外包了一層,然後遞到婦人手中:「不客氣。」
也沒同她告別,魏恆催促著鄭蔚瀾驅車離開超市。
魏恆長了個心眼,只讓鄭蔚瀾把他送到小區前的大路口,然後搭了一輛出租,用起步價的價格回到小區,好心的門衛大爺再次幫他把東西搬上樓。他把東西往冰箱安置的途中一直留神聽樓道里的動靜,樓道里倒是一直人來人往,但是隔壁卻始終安靜。他既想探一探邢朗的口風,又怕打草驚蛇,結果糾結到凌晨一點多隔壁依舊沒有絲毫動靜。
魏恆給徐天良打了個電話,徐天良沒心眼,經他一問,就說:「邢隊去監察委了,估計得折騰到晚上。」
於是魏恆掛掉電話索性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也沒有按照上班時間去警局,睡到自然醒才收拾一番出門上班。他到警局的時候恰好剛趕上中午飯點,兩樁大案告破,刑偵支隊難得空閒下來,貌似讓邢朗煩心的那些雜事也解決得差不多了,所以四樓警察辦公室氛圍難得地輕鬆熱鬧。
魏恆在三樓自己的辦公室待了不到十分鐘,已經聽到從樓上傳來三次笑聲。不是被笑聲吸引,而是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邢朗面前露一面,於是又上樓了。他才走到四樓,就見正對走廊的警察辦公室門開著,裡面坐著的一水兒的藏青色警服不知在聊什麼,你一言我一語,有說有笑十分熱鬧。
沈青嵐坐在會議桌子邊緣,雙腿交疊著踩在椅子上,既瀟灑又慵懶的模樣,她見魏恆沿著樓梯上來了,就朝魏恆笑了笑。
魏恆一進門,才發現隊裡的骨幹基本都在,連邢朗都在長桌一端坐著,邢朗翹著雙腳搭在桌角,轉著手裡的打火機,在聽幾個女警說話。
徐天良頭一個發現魏恆,站起來向他迎了兩步:「師父。」
魏恆不同任何人寒暄,只衝眾人笑笑,徑直朝徐天良走過去,在邢朗下方的一個空位上坐下。
對面的陸明宇好心關懷他:「魏老師病好了嗎?」
魏恆禮貌地笑笑,說:「謝謝,已經好了。」
邢朗把打火機夾在指間轉來轉去,對著他的臉端詳了兩眼,問道:「吃藥了?」
魏恆看他一眼:「嗯,吃了。」
邢朗隨即把目光從魏恆身上移開,看著沈青嵐說:「既然你們這麼要好,那她的婚禮你肯定不能空著手去。我說的可不是份子錢。」
沈青嵐抱著胳膊,眯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嗯?」
邢朗道:「把我們大陸帶去吧,當手包挎著。」
忽然被點名的陸明宇抬起頭看了邢朗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手機,權當沒聽到。
沈青嵐看了陸明宇一眼,對邢朗笑說:「我挎著你。」
邢朗「嘖」了一聲,停止翻轉打火機,雙手交疊枕在腦後,笑道:「我這款太貴了,你挎不起。」
沈青嵐瞪他一眼,不屑道:「德行。」
魏恆聽了兩句,聽出沈青嵐貌似要參加誰的婚禮,那麼桌子中間擺的一盒巧克力和一份精美的請柬,就是婚禮的喜糖和邀請帖了。徐天良見他看著桌子中間的巧克力,以為他想吃,於是連盒子都給他端了過來,說:「這是喜糖,師父你嘗嘗。」
魏恆拿出一顆,剝著糖紙隨口問道:「誰的喜糖?」
沈青嵐接過話,不無感慨道:「我大學同學,也是我好朋友。不日將和她的夢中情人完婚。」
說著,她把請柬扔給魏恆,魏恆抬手接住,打開一看,找到了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周渠良,喬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