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那一瞬間，魏恆如一株枯草似的被一隻大手硬生生地從原有的時空中連根拔起扔到一條冰冷湍急的瀑流之中，隨著轟隆的水聲，往深不見底的地下暗流疾馳。

  邢朗抓住他的肩膀，像是從背後把他攏在懷裡，看著他的如霜打般的側臉問：「你說什麼？」

  魏恆又低聲說了句什麼，邢朗依舊沒有聽清，或許魏恆只是光動嘴而已，並沒有發出聲音。

  邢朗皺著眉問：「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魏恆驀然緊握著拳頭，咬牙道：「我說別碰我！」

  魏恆忽然橫起左肘，用力轉身，掙開邢朗抓在他肩上的雙手。他漆黑細長的眼睛裡布滿冷冰冰的凶光和敵意，敷了一層白粉似的嘴唇還在不停地顫抖。

  邢朗被魏恆的手肘撞到了胸口，來自成年男性力量的撞擊讓邢朗往後跌了一步，除此之外便沒什麼了。

  邢朗沉默地看著魏恆那張幾乎可以用「殺氣騰騰」四個字形容的臉，有一瞬間模糊了眼前此人的身份。這張臉，他只在被警察包圍，手持槍械在絕境中和警察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的罪犯臉上看到過。被包圍的罪犯既恐懼又憤怒，既絕望又心存希望，他們很清楚等待他們的命運不是擊斃警察就是被警察擊斃，所以他們喪心病狂大開殺戒，想要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

  而此刻魏恆臉上的表情，竟和那些走投無路的非法分子如出一轍……

  像是預料到了魏恆會忽然動粗，邢朗早在魏恆轉身的同時就鬆開了他的肩膀，舉起雙手往後退了一步，但是魏恆的速度太快，力道太猛，他才不得已被魏恆的手肘撞到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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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天良和房子裡的所有刑警都被他們之間突如其來的衝突弄傻了。身為當事人的邢朗卻很鎮定，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魏恆，冷冷道：「愣著幹嗎？都完事兒了？」

  他看著魏恆，卻是在對勘查組的刑警發問。

  幾個刑警零零星星地應了他一聲。

  邢朗：「收隊！」

  回警局的途中，魏恆躲著邢朗，坐在了勘查組的警車上，望著窗外的街景一路無話，經過二十多分鐘的路程，他臉上的冰霜才稍有稀釋。

  到了警局大院，徐天良從邢朗的車上下來，跑到魏恆身邊，小心地觀摩他臉色：「師父，你，你沒事吧？」

  魏恆到：「沒事，邢隊長跟你說什麼了嗎？」

  事後，魏恆有些懊惱，他不願意和邢朗的關係鬧得太僵，這樣對他有害無益。

  徐天良配合魏恆的步伐，慢慢地拾級而上，道：「剛才在車上嗎？邢隊什麼都沒說，但是他的臉色太嚇人了，我也沒敢和他說話。」

  魏恆不再說什麼，微低著頭一路保持沉默走進辦公樓。

  到了四樓，魏恆剛轉出樓梯口，就看到沈青嵐和邢朗站在審訊室門口說話。

  邢朗靠著牆，正在燃燒的香菸被他夾在了耳朵上，邊低頭翻著一份筆錄邊和沈青嵐說些什麼。

  沈青嵐餘光看到魏恆站在樓梯口看著他們，便向魏恆招了招手。魏恆會意，拄著雨傘走過去：「怎麼了？」

  沈青嵐微笑道：「找到線索了。」

  魏恆瞟了邢朗一眼，見邢朗只顧低頭看筆錄，不搭理自己，便問：「分屍案？」

  沈青嵐點點頭，往審訊室房門看了一眼，道：「你們送回來的這個賣假藥的，在一個月前，八月二十三號賣出去了兩瓶氰化鉀藥片。買方交易方式很謹慎，讓他把藥放在鑫誠旅館613號房，房間電視後藏著現金。他們也是用旅館裡的座機電話互相聯繫。」

  魏恆想了想：「那接下來只要查一查旅店的登記表，確認在八月二十二號和二十三號入住613的客人是誰，基本就可以鎖定目標了。」

  沈青嵐：「二十二號？」

  魏恆點頭：「買主很有可能提前一天把錢放在房間裡。」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空蕩蕩的走廊，「陸警官去旅館了？」

  「嗯，和你們前後腳。」

  「那我也——」

  話沒說完，忽聽邢朗慢悠悠開口打斷了魏恆，道：「大陸那邊暫時用不著你，你留在這兒。」

  魏恆瞟了邢朗一眼，隨後把臉別到一邊，沒說話。

  審訊室里有人在叫，魏恆聽了兩句就知道是馮光在嚷，嚷著讓警察放他出去，就算要拘留他，也得讓他請律師。

  邢朗被馮光的鬼哭狼嚎擾得不勝其煩，一把推開審訊室的門，將正在燃燒的菸頭朝馮光的臉扔了過去，冷冷道：「喊什麼喊，你有日子出不去，等我忙完了跟你好好聊。」

  說完「呼嗵」一聲摔上審訊室房門，摔門的聲音響徹樓道。

  邢朗掉頭下樓了，腳下生風，風風火火的。

  魏恆站在原地嘆了一口氣，很是認命地抬腳跟上他。

  沈青嵐忽然把魏恆攔住，低聲問：「他怎麼了？」

  魏恆自然知道她問的是邪火纏身的邢朗，撇了撇嘴，道：「被狗咬了。」

  女主人叫祝玲，三十二歲，已經是一個十五歲女孩兒和一個五歲男孩兒的母親，與丈夫蔣志濤結婚十幾年。邢朗沒想到她會這麼年輕，按照她已有的兩個孩子的年紀推算，大女兒今年十五歲，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還不到十八歲。祝玲在菜市場上班，身上帶著最易沾染到衣服和皮膚上的海腥味。她衣著雖樸素，但穿得整齊潔淨，一頭烏黑的長髮梳得整整齊齊，束在頸後。

  她雖然上了年紀，未施粉黛，但卻十分地……漂亮。那是一種適合她的年齡的漂亮。她氣質文靜，好像讀過很多書般波瀾不驚，眼角和臉頰零散分布著幾條皺紋，但是她並沒有因為那些皺紋而顯得十分蒼老，那些皺紋和她的臉型十分貼合，好像生來就長在她臉上，一種超越年齡的青春氣息透過她臉上的皺紋顯露出來。

  她不愁不笑，靜靜地坐在那裡，讓人看一眼就很容易對她產生好感。

  「真是對不起。」祝玲率先開口了，牽扯著唇角的皺紋微微笑道，「我身上很難聞吧，請見諒。我離開菜市場的時候已經灑過香水了，但還是遮不住這股味道。」

  說著，她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領，無奈地搖了搖頭。

  邢朗還是頭一次遇到像她這樣的審訊對象，他坐在桌子後面盯著祝玲看了一會兒，才道：「沒關係。喝水嗎？」

  「不喝了，謝謝。」祝玲十分矜持有禮，「警察同志，能不能快一點呢？我的孩子快放學了，我還得趕回去給他們做飯。」

  邢朗皺起了眉毛，若換作其他任何人說這種裝瘋賣傻的話，他一定認為對方是在做徒勞的掙扎和狡辯。但是眼前這個女人，她言辭懇切，目光溫柔，她的眼神中流露著一絲焦急，捂著左手手腕上一個兒童用的廉價電子表，好像在數時間。

  這個女人真誠的目光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得任何人的信任，但是邢朗沒有。邢朗把一沓照片放在桌面上，然後推到她面前，看著她的臉問道：「這是你的丈夫和孩子嗎？」

  祝玲看著一張張血淋淋的屍體的照片，怔了一下，她看著已經死去的丈夫和孩子，好像在和腦海中的記憶進行比對。

  大約一分鐘後，她抬起頭看著邢朗說：「是啊。」

  邢朗道：「今天早上我們在你家裡發現了他們的屍體。」

  「屍體？」祝玲微微歪著腦袋，似乎不解這個詞語，又低頭看了一會兒照片，隨後看著邢朗，「沒錯，他們都變成屍體了。」

  邢朗不知道祝玲是不是在裝瘋賣傻，如果是的話，那這個祝玲是一個太虛偽的女人。

  配合她的語言風格，邢朗問道：「他們為什麼會變成屍體？」

  祝玲輕輕一笑：「因為我把他們殺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的皺紋隨著她的面部表情擰在一起，讓她看起來有一種寧靜又溫柔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