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0章 世事幾度涼
2024-06-13 20:12:30
作者: 沈畫詞
蘇漾先前隨沈隨風來過這裡,還是在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她顯少打敗仗,那次卻因冒進輸的慘烈,而後被越武帝召回進宮覲見。
那應當是她最灰敗的日子。
得意忘形,所以判斷失誤,因著急功近利,故而未曾設防,最後白白損失了近兩萬人的生命。
她自責,愧疚,不安,痛苦到恨不得以死謝罪。
儘管深諳戰爭就會有輸贏,然而自打做將軍後,靠實力亦或者是靠運氣,她始終順風順水,未嘗一敗。
這場失敗來的猝不及防,令她招架不住。
消息傳出去後,父親和兄長紛紛來信責備她,令本就懊悔不已的她,越發痛恨憎惡自己。
越武帝不留情面的呵斥她,甚至直言女子不適合做將軍,讓她回閨閣待著等嫁人去。
她因著巨大的失敗,頭一次動搖了,或許這條路並不適合她。
如果她沒有當將軍,哪裡還會造成這麼大的悲劇?
她從宮裡回去後,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不說話,任誰勸說都不開口,她沒日沒夜的睡覺,很少清醒。
沈隨風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他來蘇家府上,親見了父親,之後不知用什麼樣的理由,說服父親允許他們見面。
當時他們二人的關係,是此生最為親密的,他是她的未婚夫,而她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近十年的漫長時光,她驚嘆於自己出色的記憶。
直到現在,她還能記起那日沈隨風的穿著,他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他很適合穿白色,翩翩公子就應當是他那般的打扮,一身素白襯托的身量越發頎長,白玉簪子將墨發束的一絲不苟。
如此一來,清秀俊逸的五官,更叫人挪不開眼。
那時候他還很青澀,眼神純淨,烏黑澄澈的似小鹿。
他坐在床前,沒有安慰她,只說起來他在軍中的趣事,還說了一些從軍營回來沿途的見聞。
不知為什麼,明明是很尋常的事情,由他講起來,竟然像故事般引人入勝。
儘管蘇漾從不說話,但這並不妨礙他,依舊日日前來,同她說些每日好玩的事情。
在他的描繪之下,不如意之事人人皆有,可是這並不影響世界可愛,人間美好。
每次他臨走前,都會對她說:「你要是願意,明天我帶你上街轉轉,現在天氣轉暖了,下午遊船很是愜意。」
沈隨風從初夏等到了盛夏,態度不曾有過變化,他很耐心的等啊等,終於,有天過來看她時,她竟然不再躺著。
「帶我去遊船吧。」
他們去坐了十幾天的船,蘇漾不提那場敗仗,沈隨風也不會提,她大部分時候不說話,他也不說。
善解人意的靜靜陪伴著她,是他做的非常出色的一門功課。
後來越武帝的旨意下來,沒有剝奪她將軍的身份,依然讓她帶兵打仗,她卻膽怯了,接了聖旨後,謊稱身體不適,仍舊待在京城裡。
她漸漸認識到,那場失敗帶給她的警醒意義大過於失敗本身。
為什麼會記得這兩個黃銅製成的缸呢?
其實這兩口缸,並無什麼特別,特別的是,當時他帶著她來到別院畫畫時,所說的話。
他說:「敢於面對失敗,是戰勝失敗的第一步。」
蘇漾心思微動,學著當年一樣,緩緩上前,在銅缸面前站定後,慢慢俯身,隨後就看到水面上映出她的臉。
那時是兩張。
他說人一生最大的敵人,非旁人也,乃自我本身。人一生最大的難題,不是如何贏過別人,而是如何贏過自己。
他說他一直都與與生俱來的惰性、邪惡、頑固、自私等作鬥爭,也希望她能夠成功打敗膽怯、傲慢與軟弱,勇敢起來。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所以她輕而易舉的記住了那番話,並且將它放在心上,時刻提醒自己,督促自己。
她知道沈隨風是自己未來夫君,欽佩他的覺悟,她希望能夠變得和他一樣好,所以永遠都在努力。
多年過去,她戰勝了軟弱,他卻輸給了嫉妒。
與自我的這場戰爭,他也有失敗的時候,且一敗再敗,輸的一塌塗地。
蘇漾抿了抿唇。
她站在水缸前已有一刻鐘,周忘憂泡茶過來,頻頻朝她看,李潛擔心她身體不適,並肩站在她身邊,低聲問道:「在看什麼?」
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臉,下顎線分明流暢,即便是死亡視角,依舊不減絲毫的英俊。
兩個人的倒影很近。
他似是找到了好玩的東西,緩緩湊近,於是水面上的影子也隨之靠在一起,兩個人臉貼臉了。
「當年我面對失敗的時候,他曾給我說過一番話。」她看著李潛道:「我想將那番話還給他,所以我想寫封信。」
「去吧。」李潛笑笑:「你的事情你做主,不必向為夫請示,雖然為夫仍要吃醋,但為夫不干涉你的決定。夫人,你做事有分寸,為夫信你,當然,你永遠都是自由的,只要你開心便是。」
蘇漾心中有情緒涌動,她覺得鼻子酸酸的,起身面向他:「他說人都有走歪路的時候,不能不允許人犯錯,可他犯的錯,傷害到了你,我委實生氣傷心,以至不想原諒他,至少從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想原諒他,你是我心愛的人,便是旁人辱你兩句罵你兩句,我都捨不得,他萬萬不該對你生出殺心。」
「他視我為敵,生出殺心也不為過,我亦如此。」
「你亦如此,可你並沒有做到那一步,你戰勝了自己……」
「我沒有。」李潛失笑,他揉揉她的臉,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身前:「我怎麼可能戰勝自己,是因為你,因為怕你傷心怕你失望,才會對他手下留情,為夫是什麼人,夫人興許不知道,可外面那些傳言並不是假的,他們說的心狠手辣,冷酷絕情卻是真的我,夫人,不是我戰勝自己變好了,我一直都很壞,是我變的膽怯了。」
他長嘆了口氣:「但如果你一直呆在我身邊,我願意更膽怯一點,為你學著變好,學著做個讓你喜歡的人。」
蘇漾知道別院裡有間專門的書房,她以前在這裡待過許久,故而不需要周忘憂帶路,輕車熟路的逕自離開。
正廳只剩下李潛與她,氣氛陡然變得尷尬。
周忘憂不知說什麼,淡淡的嘆了口氣:「王爺與王妃感情還是這麼好。」
李潛微微頷首,以作回應,旋即說道:「李徹的事情你聽說了吧?」
一句話讓她帶著笑意的臉頓時失落下來。
她垂頭喪氣,抿唇不語,過了會兒,才道:「半個月前才知曉。」
這個別院與外界隔絕,消息十分閉塞,她是被囚禁於此的,和外人說話是絕對禁止的。
她日夜只擔心肚子裡的孩子,猜到李徹凶多吉少,直到前半個月,看守她的人突然全都跑不見了,她才上街得知了消息。
李知離世,登基的是李知的孩子,而攝政王是李潛,至於李徹,早在李知離世之前,就被處死。
她哭了很久很久,到處問人李徹的屍首在哪裡,被人當成神經病,避而遠之。
有好心人勸她謹言慎行,不要再到處詢問事關李徹了,不然小心被官府的人抓起來,到時候有她好受的。
她可以被抓起來,她的孩子不行。
這是李徹在世界上留給她唯一的念想了,無論如何,都得把孩子保住,生下來。
她得知沈隨風失蹤不見,聯繫先前看守的人,大膽賭他們不會回來,便安心在院子裡住下來。
她依舊繡帕子換錢,總得給未出生的孩子準備點銀錢,現在大不比從前,養孩子要費很多錢,她需要提前準備好。
來不及沉浸在悲傷之中,已經開始在為生活奔波。
周忘憂覺得,世上將再無人記得她,沒想到,李潛輾轉,又來尋她。
「他的墳墓我知道在哪裡,改天帶你過去看。」
李潛本不想管這種破事,可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說了出來——
他總是很容易同情皇室子弟的那些女人。
李知的妻子,還有李徹的妻子,以及其他的……
尤其是這樣的孕婦。
歷史似乎再次重演,但李潛並不介意重複做一件善良的事情,比如說呵護即將出生的孩子,就當為行舟積德積福。
他本是最不信這些積福積德的言論的。
這對周忘憂來說是個好消息,她大喜過望,連連感激不盡。
李潛打斷她,他不太擅長應付女人,說道:「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是留在京城,還是去別的地方?」
先前因為周聲晚的事情,周家一族被牽連,如今各家的處境都很難堪。
周忘憂作為李徹的妻子,回到族群中,可想而知以後的日子該有多難過。
李潛聽到她說:「就留在這裡吧,大概沒人記得我,除了王爺和王妃,亦無人識的我。我應是安全的。」
「改個名字,再換個乾淨的身份,這些事情我幫你操辦。」
周忘憂感激道:「那太謝謝您了!」
她作勢要磕頭行禮,被李潛制止:「本王這麼做,不是圖你磕頭。」
「我知道,是圖她心安。」周忘憂笑笑:「李徹在世時,曾說過,王爺身上多了些人情味兒,這些想來都是王妃的功勞,包括李徹的苟延殘喘,還有上次給我們夫妻二人生路,王爺你的做派,和以前大不相同。」
「以前我會如何做?」
「趕盡殺絕。」周忘憂嘴角彎彎:「以前是把無情的刀,現在更像個飽滿的人。王爺,你變得完整了。看來,你很愛王妃。」
李徹曾告訴過她,一個人是無法讓另一人改變的,除非是對方想改變。
男人通常以自我為中心,當他為了個女人變得不像自己的時候,那他肯定是愛慘了那個女人。
李潛對她的結論不置可否,也並不羞恥於承認。
他臉上不可遏制的露出笑容,聲音都溫和了:「你別再做刺繡的活兒了,上次被人看出來,以後定然也會被看出來,少不了要惹麻煩,若是不想和以前的事情重新糾纏在一起,本王倒是有個好去處。」
李知還在世的時候,曾叫李潛負責興辦女學學堂。
年初的時候籌辦的熱火朝天,如今五月份,學堂步入正軌。
不少女子在念書作詩寫文方面,絲毫不亞於男子,其中還有不少出色者,竟然男子還要優秀幾分。
即便如此,傳統的觀念,讓許多夫子,還是對女子讀書頗有偏見。
蘇漾曾提議說,多方尋覓些,在醫學、藥學、算學、詩詞歌賦等各個方面有天賦的女夫子來授課,興許會緩慢改變處境。
李潛深以為然,便到處搜羅著。
實在是少之又少。
眼前人倒是一個。
把她丟進女學堂這方淨土裡,倒不失為一個絕妙的法子。
李潛同周忘憂提了嘴,只簡單的介紹了些,就聽她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我還要感謝王爺的賞識,能夠上學院教書,與我而言實在是件樂意至極的事情。」
「那事情便這麼定下來,你在家準備準備,我會讓人送來課本,等準備的差不多,再送你去學堂。」
周忘憂便稍微打聽了番,知道日後還有可能與陸清婉相見,心下更為寬慰。
小皇帝即位後,原本被發落到各地的王爺,酌情召回京城參政輔政。
其中就有陸清婉的夫君,原先的六王爺李瑁,他算是落得個還不錯的下場。
越武帝生有十一個兒子,五個兒子已不在人世,剩下幾個均過得不盡如人意。
李瞳沒被召回京,在偏院的南方。
李淮為了教育辦學事業,到處奔波,於他本身而言,可能是其所欲也,所以應當滿足。
李融因強姦一事鬧大被流放千里,不知死活。
如此算來,最快樂的當屬先十一皇子李望。
不聰明歸不聰明,卻應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
周忘憂撫著隆起來的肚皮,稍作回憶,便覺得往事不可追,追之傷感無限。
她嫁到皇家的時候,是皇家人丁最為興旺的時候,不過十餘載,竟凋敝至此,真可謂是人間春秋換,世事幾度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