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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痛打袁文彪

2024-06-12 05:05:35 作者: 潮吧

  看完一個監舍,我走出來正想往第二個里走,就看見大彪在發威,用手指著一個倚在牆上的夥計吼道:「叫你再不老實!你他媽的知道這是監獄嗎?進來了你就得服從管教!揍你還是輕的,政府說了,對待你們這些剛進來的畜生,就應該加大管教力度!你到底蹲不蹲?」我猛然感覺機會到了,在門口頓了一下,走過去拉了那個倚著牆發愣的夥計一把:「叫你蹲你就蹲,剛來別毛愣。」這話說得很是無奈,估計弱智也能聽出來裡面包含的不滿。那夥計委屈地瞥了我一眼:「大哥,我就是蹲得慢了點兒他就打我……幹部也不能隨便打人嘛。」原來他把大彪當成了管教幹部,我突然計上心來,轉過頭來問大彪:「你說你是幹部了?」大彪沒有反應上來,正色道:「他看不出來嗎?要不我憑什麼讓他們蹲在這裡?」我突然提高了聲音:「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說著,沖吳振明使了個眼色,吳振明疑惑地站了起來,他好像不知道我想讓他幹什麼。這小子可真夠笨的,我啟發他:「振明,你來作個證,這個人說他是幹部了嗎?」吳振明立即反應上來,脫口而出:「他說了,說完了就打人。」大彪這才明白過來我是什麼意思,猛地把頭轉向我,見我虎視眈眈地瞪著他,他的臉黃了一下,發瘋似的沖吳振明嚷:「撒謊是個畜生!」有我在旁邊站著,吳振明毫不退讓,迎著他走了過去:「你再罵我一句試試?」大彪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劈胸推了吳振明一把:「我罵你怎麼了?我還想打你呢!」吳振明看都不看他一眼,挑開他的胳膊,一腳把他踹了個趔趄:「你行嗎?」

  應該承認,大彪的確有些漢子氣概,站穩腳跟,略一遲疑,猛地向吳振明撲了過來。吳振明也不含糊,往旁邊一閃,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帶倒,誰知道大彪的動作非常敏捷,一轉身的工夫,拳頭已經出來了。吳振明猝不及防,鼻子上挨了一拳,血當場就出來了。這時候我想上,剛一挪動腳步就站下了,還不到時候,應該讓他繼續表演,我的目的是讓這小子上嚴管隊去歇息幾天。吳振明沒有發現自己的鼻子已經破了,跳起來又向大彪掄開了腳,幾個想要拉架的朋友根本沒法靠近。大彪的身體很靈巧,吳振明的每一腳都與他擦身而過,待吳振明的動作稍一遲緩,大彪再次出手了。他瞅了個空擋,突然一低身子,大叫一聲,飛起一腳踢在吳振明的胸口上,吳振明咚咚倒退了兩步,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似乎沒有了還手之力。看來這小子還是年輕了,沒有經過什麼實戰鍛鍊,不能再等了,哥們兒親自來吧!我提著拳頭,悄悄靠了上去。

  大彪見吳振明蹲下了,忽地往前一撲,看樣子想給他來個乘勝追擊。我直接一伸腿,大彪一個趔趄扎到了牆根,沒等他回頭,我喊了一聲:「你哄監鬧獄!」一腳踢在他的下巴上,這一腳我用的力量很大,我的目的是一腳就讓他放棄鬥志,他的腦袋猛地往後一仰,身子也跟著滑出了幾米遠,我跟上,照准下巴又是一腳,這次他不動了,躺在那裡像一條死狗。

  

  我估計這小子暫時昏厥了,閃到一旁對嚇呆了的人群說:「剛才大家都看到了吧?大彪冒充政府管教幹部,並且首先打了人,吳振明跟他理論,他又把吳振明打了,我這才制止他這種反改造行為的,一會兒隊長來了,希望大家給我作個證。」話音剛落,我就感覺後背襲來一陣冷風,下意識地一蹲身子,借勢往後掃了一腿,只聽「嘭」的一聲,大彪仰面躺在地上,眼睛都直了,手裡的一個鐵簸箕摔出了老遠。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跟大家說:「看見了吧?他還動了兇器!」沖傻愣在那裡的吳振明勾了勾手。吳振明走了過來,他的鼻子還淌血,我一把將他的臉抹成了關公,對隔著老遠哆嗦的喇嘛說,「馬大叔,你帶他去隊部報告政府,我在這裡看著反改造分子袁文彪。」剛一轉身,大彪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站著沒動,我知道他已經喪失了跟我繼續戰鬥的能力。他好不容易站穩了,吭了吭嗓子,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掛在了嘴角。我冷眼看著他,一下一下地舔著嘴唇。他跟我對視了一陣,目光陡然變得兇狠起來,似乎是豁出去了,怪叫一聲,十指戟張向我撲來。

  我伸出一隻手,迎面一晃,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輕輕一帶,他滴溜溜打了一個圈兒,一條腿猛地向我的腰掃過來。我一扭身子躲過這一腿,單腿點地,身子騰空,一腳跺上了他的面門。他搖晃兩下,兩條胳膊風車般掄了起來,我笑了,這都什麼呀,跟潑婦撒野有什麼兩樣?我沒有招架,像鬥牛那樣逗了他一會兒,我知道他已經亂了陣腳,一會兒就好轉暈了。果然,他醉漢似的轉了幾圈,在牆根一站,拳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掄,牆皮上全是一道一道的血槓子。我抱著肩膀閃到一旁,冷眼看著他,他好像也感覺到了疼,哇呀一聲停止了亂掄,站在牆根定了定神,突然跳起來向我抓來,好像要撕我的臉。

  我沒動,我想讓他撲到身邊的時候,來他個四兩撥千斤,狠狠地摔這小子一下,讓他徹底站不起來。剛抬起胳膊,大彪竟然又像跳起來的兔子一樣扎向了看熱鬧的人群。健平沖我嘿嘿一笑,拍打了兩下手,一扭身縮回了人群。我明白了,剛才是他給大彪使了個暗絆子。大彪趴在地上蠕動了幾下,突然一起一伏地顫動起來,他在哭,哭得傷心極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只是用兩隻手死命地抓堅硬的水泥地面,一下又一下。一個夥計拿來了馬扎,我走過去坐在他的旁邊,慢聲細語地說:「大彪,知道了嗎?做人不可以太乍狂,要給自己留點兒後路,這還早著呢,再跟我『慌慌』,難受的還在後面,聽懂了嗎?」

  大彪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一聲不吭。

  我站起來對大家揮了揮手:「都回去吧,一會兒隊長來調查,大家照實說。」

  健平起鬨道:「這還用說?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寬哥維持獄內秩序,跟壞人壞事做鬥爭!」

  大家哄地一聲笑了起來:「對啊,這叫為民除害。」

  大家剛剛散去,狄隊就氣沖沖地上來了:「怎麼回事兒?袁文彪呢?」

  大彪趴在地下裝死,我把他拉坐起來,一臉嚴肅地對狄隊說:「他哄監鬧獄,被我制止了。」

  狄隊皺著眉頭看了我一陣:「你行,有本事……去值班室等著我。」

  我轉身進了值班室,剛帶上門就聽見狄隊大聲問大彪:「你是怎麼挨的打?」大彪沒有說話,狄隊又問大家,「你們都看見了?」我聽見大家唧唧喳喳地跟狄隊說著什麼,不一會兒就聽見開監舍門的聲音。我胸有成竹,肯定沒有什麼問題,大伙兒都向著我說話呢,大彪是死定了。果然,不到三分鐘,走廊上就響起了狄隊的聲音:「老馬,給袁文彪收拾鋪蓋,嚴管!」

  大彪終於說話了:「有你這麼辦事兒的嗎?我挨了打還嚴管,張寬這個動手打人的呢?」

  狄隊的聲音異常堅定:「張寬應該受到表揚,不服氣你可以去大隊部告我。

  大彪的嗓音猶如犬吠:「姓狄的,我操你媽!你卸磨殺驢!」

  剛罵完這聲「卸磨殺驢」,大彪就沒了聲息,我估計這一下子比我剛才那兩腳還狠,我聽見的聲音不是嘭而是「噗嗤」一聲,估計是用拳頭打在了「嗉子」上。我這聲笑還沒笑出來,狄隊就站在了門口:「張寬,你幹得好!應該得到政府的獎勵。我宣布,犯人張寬因為勇於跟反改造分子做堅決的鬥爭,獎勵十分!張寬,給反改造分子袁文彪收拾鋪蓋,立即嚴管!」

  喇嘛進來了:「我來我來!政府真英明啊,這種混蛋早就應該受到制裁了。」

  狄隊哼了一聲:「張寬,你跟我來隊部一下。」

  跟在狄隊身後出了門,我聽見大彪蹲跪在地下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地下是一灘帶血絲的濃痰。

  狄隊走著,順手拖起了大彪,拖麻袋似的骨碌骨碌下了樓。

  把大彪丟在隊部門外的陽光下,狄隊拉我進了隊部,丟給我一根煙,一點頭:「你很聰明,」從牆上摘下一隻鏽跡斑斑的捧子(一種監獄自製的戒具)扔到地上,「出去,給他上捧子,馬上送去嚴管隊。」我揀起捧子,長舒了一口氣,快步走了出去。大彪跪在地上還在咳嗽,我從後面用腳勾了勾他的屁股:「別裝啦,轉過來,給你個『爺爺』戴戴。」大彪沒有轉身,把雙手像繳槍那樣高高舉起,我三兩下就給他上了捧子,用鉗子扭得緊緊的。狄隊拿著一張紙條出來了:「帶他去嚴管隊。」我問:「政府不去個人?」狄隊說,別的隊長都忙,你帶著手續去辦就可以了,我相信你。我抓著大彪的衣領子將他提了起來:「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吐去。」走出隊部的院子,喇嘛一溜小跑地顛了過來:「還有他的鋪蓋。」我把綁鋪蓋的繩子給大彪套在脖子上,對喇嘛說:「你回去值班,我自己送他。」喇嘛戀戀不捨地看了大彪一眼:「大彪,去了好好聽話,少吃虧。」

  路上我一直沒有說話,心裡竟然有一絲傷感,感覺很空虛,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

  大彪咳嗽了一陣,好像好受點兒了,開口說:「朋友,你給我記好了,咱們這就算是正式認識了。」

  我不想跟他廢話,你他媽的什麼級別跟我來這套?猛推了他一把:「走你的吧。」

  大彪還是慢慢騰騰的,他似乎是在尋找機會想突然給我來上那麼一下子,我笑了,我會給你這個機會?

  這段路我倆走了好長時間,到了嚴管隊門口的時候,大彪放棄了自己的打算,加快步伐進了大門。

  辦完交接手續,我拍了拍大彪的肩膀:「好好活著,我在外面等著你。」

  大彪看都不看我,抱著鋪蓋一步三晃地向幽深的走廊晃去。

  我獨自一個人站在嚴管隊的門口,眼前滿是刺眼的陽光,我覺得自己孤單極了。如果從天上往下看,我應該像一隻螞蟻似的站在空曠的勞改隊大院裡,陽光把我釘在那裡,猶如用圓規扎出來的一個黑點。難道這樣的生活要伴我度過三年?這三年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我茫然地看了一眼瓦藍的天空,腳下一軟,撲到了地上,撲下去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被誰猛踹了一腳,又像是一瓢水突然被潑到了地上。我的臉蹭著地面,呼吸帶起來的塵土在我的眼前漂浮著,被陽光一照,泛出五顏六色的光來,讓我突然想起了過年時放的禮花……再要想跟來順一起放禮花就要等到三年以後了,三年後我還有放禮花的心情嗎?我爸爸和來順還能在這世上活著嗎?這個想法讓我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忽地坐了起來,胡思亂想什麼吶!我迅速站起來,扑打乾淨身上的塵土,快步站到了一個樹陰下。樹上吊下來一隻吊死鬼,被風一吹忽悠忽悠地晃,我伸出指頭彈了它一下,它竟然拉長了,掉在地上,我跟過去一腳踩扁了它,腳下軟綿綿的。裡面的湯出來了,把淡黃色的繭染成了綠色。我覺得自己有些類似這個吊死鬼,命運自己無法掌握。對面的樓上有人喊:「餵——朋友,你是不是下街的張寬?」

  我抬頭看了看對面,窗戶上扒滿了人,一律的光頭,全是一個模樣,我分辨不出是誰喊的來,笑了笑沒有回答。

  西側的一個窗戶上有人伸出手來搖晃:「張寬!是我呀——蒯斌的哥們兒潘小峰!」

  潘小峰?我把手擋在眼前仔細打量他,他把臉貼近了鐵窗:「好好看看,不認識兄弟了?」

  果然是他!我仔細一看那座樓,那應該是老殘隊的監舍,一怔:「小峰,你怎麼殘廢了?

  「快別提啦,」潘小峰見我認出了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裝的,被人舉報了,快要從這裡滾蛋啦!」

  「那好啊,我也快要下隊了,」我很高興,將來這是一個好幫手,「你等著我!」

  「沒問題,你判了幾年?」

  「三年。」

  「才三年啊,沒意思……」

  「我……」我想罵他兩聲,又忍下了,我跟他不是十分熟悉,不過是跟著蒯斌跟他見過幾面。

  潘小峰還想喊什麼,被人喝住了,他怏怏地從窗口退了回去:「有時間來找我啊,我不方便去你那兒。」

  我沖他揮了揮手,走出樹陰,往入監隊走去。路上不斷有人在樓上喊,張寬,你怎麼又進來了?

  我沒有興趣跟他們打招呼,低著頭只管走我的路,腦子裡空空蕩蕩的。

  回到隊部,狄隊正跟孫隊說著什麼,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我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狄隊沖我點了點頭:「進來吧。把那個反改造分子送下了?」我說送下了,這小子很不服氣,說要出來報仇,也不知道是要跟我報還是跟政府報。狄隊皺了皺眉頭:「他那是說我呢,這傢伙一直對我有意見,讓他先吹著牛,出來我就讓他好看。」孫隊笑了笑:「他也真是的,自己是個什麼身份自己不清楚?竟敢跟政府對抗,這要是放在前兩年,不打死他也應該給他蛻層皮去。」狄隊問:「他真的跟犯人們說過他是政府幹部?」我點了點頭:「真的,我親耳聽見的,很多人也可以證明。」狄隊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簡直是無法無天!好了,我都調查清楚了,你抱著勞改手冊回去吧。還有,李健平分到值班室里了,接替袁文彪的位置,龐建軍也回去了,加強值班力量。你要負起責任來,出了問題我直接拿你試問……另外,以後把打人這個毛病給我改改,回去吧。」

  我抱著勞改手冊往樓上走,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感覺,勝利後的喜悅?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很無聊,極度無聊。

  大彪走了,走廊上的空氣就熱鬧起來,大家三三兩兩地站在走廊上說話,擼子不時湊過去說上幾句。

  這樣很好啊,本來大家的神經都有些緊張,再在這裡增添些緊張空氣可就真的很雜碎了。

  又轉過一天來,可智跟我爸爸一起來了。得到消息的時候,我在跟擼子閒聊,正開始對什麼是小康生活進行深人探討的時候,孫隊上來了,我正一下子就預感到,我爸爸來了。果然,孫隊笑眯眯地說:「張寬,洗把臉,換件乾淨衣服,接見。」

  下樓的時候,我的心情很平靜,想好了見了我爸爸要裝得無所謂一些,但是走到接見室的時候,我突然就走不動了,腿上像是綁了兩塊大石頭,心也莫名的提了起來,耳朵響,腦子裡面似乎都空了。孫隊可能是看出來了我難受,拍拍我的肩膀說,振作起來,別讓老人家陪你難過。我機械地進了接見室。我爸爸坐在那裡像一根木頭,他不知道我已經站在了他的對面。我站在門口,全身發麻,我都沒有了喊一聲爸爸的力氣。可智氣色不錯,笑著地沖我一點頭,附下身子對我爸爸說:「大叔,大寬過來了。」我爸爸的眼睛好像出了毛病,我本來站在門框的右邊,他竟然沖左邊笑:「大寬,你來了?」

  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跪下了,我說不出話來,趴在地下想給我爸爸磕頭,可是我抬不起頭來,就那麼雙手伏地,大口地喘氣。可智繞過桌子拉起了我,表情很輕鬆:「過來跟老爺子抱一下。」我隔著桌子抱了抱我爸爸,呼吸一下子順暢起來,好像是我爸爸又給了我一次生命。心也不跳了,身子也不麻了,耳朵也不響了,我鬆開手,直直地盯著他笑。我爸爸笑得很難看,像哭,可我能感覺到他很欣慰,因為他又看見了自己的兒子。他的頭髮依然茂密,只是白了許多,那上面好像抹了油,油光水滑,黑的、灰的、白的一齊梳到後面,像扎了一條灰色的綢巾。悶了很長時間,我爸爸才開口說話:「家裡挺好的,別擔心,你在這裡好好的就行了……來順也好,他放了學就在家陪我。你爭取早一天出去吧,還是在家好。」

  可智笑道:「大叔你放心,這兒也不賴,勞改了就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不會委屈他的,冬天有棉衣,夏天有汗衫。」

  我爸爸摸著他颳得很光滑的下巴,輕輕點了點頭:「政府是為了把你們改造成新人才這麼照顧的,要聽政府的。」

  空氣沉悶,我把爸爸帶來的包裹拿過來,沖可智眨了一下眼,可智站起來說:「大叔,咱們走吧?時間到了。」

  我爸爸想站得有力一些,可是我依然看出來,他站得很遲緩,像一個真正的老人,他還不到六十歲啊。

  可智想攙扶我爸爸,我爸爸晃開了他,門外的陽光一下子把他照得通亮,他的身上在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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