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天來了

2024-06-12 05:04:03 作者: 潮吧

  冬天來了。冬天一來,地里的活兒就少了,我們機動組又開始「機動」——編織草鞋。就是用一些質量好一點兒的玉米皮先搓成麻繩的樣子,然後在幾個外隊調來的「師傅」的指導下,將這些麻繩按照鞋底的樣子用麻線穿起來,後面的工序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做成拖鞋,專供賓館用。一個叫王川的眼鏡兒告訴我,這樣的拖鞋在國際市場上很受歡迎,尤其是小曰本兒,穿著這樣的拖鞋走在大街上,跟歌舞伎似的。我不知道歌舞伎是什麼意思,問他是不是咱們中國人經常說的賣大炕的娘們兒?眼鏡兒說,有那麼點兒意思,可也不全是,還有點兒唱戲的感覺。我覺得日本人可真有趣,在大街上賣淫唱戲。

  這樣的活兒儘管需要一定的耐心,可是大家都喜歡干,比挖淤泥,推車子送糞輕快多了。

  有時候我們為了多賺點兒獎勵票,晚上也干,經常十到熄燈鈴響起方才罷休。

  那天夜裡,外面在下雪,蒯斌又領來了活兒。我們一邊干一邊閒聊。驢四兒說,這是娘們兒才幹的活兒,要是在外面,誰幹這樣的活兒連老婆都娶不上。木乃伊湊到正低著頭抽菸的蒯斌身邊小聲說:「蒯組,驢四兒這個狗操的反改造呢,他打擊同犯們的勞改積極性。」蒯斌說:「關了吧你。操你娘,叫你聲雜碎那都算表揚你。」木乃伊吃這一噎,怏快地團坐同去,整個臉難看得要死,三年沒洗的香港腳一般戳在脖子上。驢四兒受到鼓舞,拉過眼鏡兒嘿嘿地笑:「眼鏡兒,跟你講個故事啊。我小時候懶,拉完了屎不願意擦屁股,我媽就給我養了一條哈巴狗,每次拉完屎都讓它來舔。狗舌頭真好使,不但舔得乾淨還舔得舒坦。有一次它把我的小雞雞給舔『槓槓』了,我難受,就顛了顛屁股。這下子可好,這個東西以為我又拉屎了,張口就咬……」蒯斌的腳當空蹬過來,驢四兒哎喲一一聲滾下了鋪,「蒯哥哎,.我不是說你哎,我那不是說木乃伊嘛。哎喲,你把我打成竇娥了哎……」「冤枉不了你,站門口反省去,」蒯斌大菸鬼似的蜷在鋪上,啞著嗓子說,「你連那條哈巴狗的腦子都不如。」木乃伊偷情的媳婦一般,捂著嘴巴笑:「舔錯屁眼兒了哎。」

  「你說什麼?」蒯斌的眼珠子猛地一立,跟豎進眼皮里倆棗核似的,一指牆角,「撅著去!」

  「我沒說你是屁眼兒……」木乃伊嘟嚷著,病貓一般耷拉著頭,一步三擺地去了牆角,撅起屁股。

  「我也撅?」驢四兒愁眉苦臉地蹭下了大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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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替,你解放了。」蒯斌嘟嚷一句,又躺下了。

  「蒯組,別為一句話犯沖,不值當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下……」眼鏡兒瞥一眼木乃伊,起事兒似的湊過來說。

  「忍一下你就不糟蹋人家姑娘了。」蒯斌滿是惋惜地替他總結道,眼鏡兒立馬禁聲。

  悶著頭幹了一陣活兒,驢四兒又忍不住了,拉著旁邊一個獨眼老頭兒說:「大叔,你那隻眼是怎麼壞的?挺嚇人啊。」老

  頭兒說:「我小時候痞,被我爹一笤帚疙瘩打出來的。」驢四兒把眼一一瞪,盯著老頭兒的那隻壞眼,一驚一乍地說:「你應該按一個假眼珠進去啊,不然太難看了。」老頭兒說:「以前我有,被我兒子不小心給咽下去了。那天我在家睡覺,把假眼摘下來放在杯子裡泡著,我兒子口渴,端起來就喝。後來假眼就堵著他的腚眼兒了,去醫院找大夫,找來找去就找到了,大夫嚇了一跳,日他個奶奶的,我行醫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看見有腚眼兒朝我瞪眼的!」

  「那還不趕緊拿出來?洗洗好接著用啊。」驢四兒依然朝老頭兒瞪著他的那兩隻螃蟹眼。

  「腦子不跟趟,」蒯斌坐起來,捻符下巴上的幾根鼠須,蔫蔫地笑。

  驢四兒興奮地往這邊湊了湊近「不聽話就砸出眼來,」瞥一眼撅在那兒的木乃伊,「還有那位。」

  「那是說你呢,膘子。」老頭兒擎著鞋底子飛針走線。

  「說我?我又沒惹蒯組,蒯組心明眼亮,」驢四兒討好地沖蒯斌呲了呲牙,「蒯組我真佩服你,如果沒有你,木乃伊這個混帳東西還不知道該怎麼折騰大伙兒呢。剛來的時候順子砸過他,他不服氣啊,找機會還想發壞,你這一上來就摁住他了,他見了你連個屁都不敢放……哎,可也怪了,你說這個混帳玩意兒那麼能『舔』,政府怎麼就不用他了呢?這是多麼好的一條狗啊。」「這你都不知道?」眼鏡兒緩過勁來,矜持地一笑,「就好比一條狗,當嘴裡的那根骨頭變成一顆大炸彈的時候,你說你是繼續叼著還是趕緊丟下跑?」「蒯組,蒯組!」木乃伊忽地直起了身子,「王川反改造,他辱罵政府是狗!」

  見沒人搭理他,木乃伊蔫了,放屁似的哼唧一聲,重新撅了回去。

  蒯斌皺著眉頭捻了一陣鬍鬚,一抬頭:「木乃伊,明天你去把廁所里的大糞掏到肥料池子裡,那活兒適合你。」

  木乃伊委屈得像是要哭:「憑什麼?」

  蒯斌的聲音輕得像紙:「鳥奔高枝落嘛,這事兒沒解。」木乃伊泄了氣的皮球一般不出聲了。驢四兒捂著嘴笑了:「看見了吧,蒯組就是會教育人,就跟潘冬子唱的一樣,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雄贏展翅飛,哪怕風雨驟,革命重擔挑肩上,黨的教導記心頭,」蒯斌突然躺倒了,聲音粗得像驢,「黨的教導記心頭!砸碎萬惡的舊世界,萬里江山披錦繡……」

  在這樣的歌聲里,我沉沉睡去。一隻老鷹在黑暗的天空中飛翔,天上一會兒是雨,一會兒是雪,老鷹忽然就變成了一隻麻雀,歪歪扭扭地扎進了一個籠子……我聽說在籠子裡呆久了,有些鳥兒就不再適應天空了,它們會覺得籠子更適合自己。是不是我已經像這隻麻雀一樣,適應了籠子裡的生活?我似乎已經忘記了外面的一切,眼前全是籠子裡的一些怪鳥。我跟這些怪鳥一起在籠子裡胡亂撲騰,撲騰來撲騰去,就撲騰到那條熟悉的街道去了,我看見王老八在汗流浹背地拆我家的房子,我爸爸跟在他的後面幫他擦汗,一邊擦一邊笑,我媽在屋裡哭,我爺爺蹲在西院牆下面,院牆的影子照得他很黑。有人在悽厲地叫罵……我一激靈,抬腿向前邁去,險些掉到鋪下,這才發覺自己是在做夢,而監舍里的混亂,卻是真的。

  大鋪下面,驢四兒跟木乃伊滾到了一起。驢四兒好像認錯了公母,配狗一般騎在木乃伊的身上,大嘴叉子直奔木乃伊的臉,好像是在找他的嘴巴,要強行接吻。木乃伊奮力躲閃著他的嘴,一聲接一聲地宣布要跟驢四兒他娘睡覺,惹得驢四兒越發執著地尋找他的嘴巴。我坐起來,點了兩根煙,插到看得津津有味的蒯斌嘴裡一根,幸災樂禍地問:「又怎麼了這是?」

  蒯斌不說話,煙全是從鼻孔里冒出來的,兩隻眼睛眯得像皺紋。

  眼鏡兒用肩膀扛我一下,顫著嗓子說:「剛睡下,木乃伊就開始『鬧妖』,要掐死驢四兒呢。」

  此人也就這麼大的本事了,我笑了,開始的時候連金高報想「乍厲」,現在的級別也就遊蕩在驢四兒那個檔次上了。

  眼鏡兒用力吸著從我嘴裡噴出來的煙,獻媚地沖我擠咕眼:「他完了,脾氣是朝蒯組來的,不敢跟蒯組造次,拿人家驢四兒撒氣了……寬弟,有煙沒?我家遠,好幾個月沒人來看我了……那什麼,給老哥來一棵?」我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煙遞給他,繼續看鋪下的兩個大男人在溫存。木乃伊突然大吼一聲「爺們兒不過啦」,久經沙場的老將一般猛力一擺頭,橫空跳將起來,就勢抓住驢四兒的腳腕子,全身的力氣用在雙臂上,隨著一聲「去你的吧」,驢四兒喬丹手中的籃球一般被慣到了門口的一堆雜物裡面。驢四兒王八也似在雜物里蹬了一陣腿兒,晃悠起來,一指木乃伊,厲聲譴責:「我奸你老娘!你不照架子來!」我這才看清楚,木乃伊的嘴巴徹底「嘩啦」了,下嘴唇一片爛肉似的耷拉在下巴上,上嘴唇腫得撅在彝子上,模樣就跟豬八戒被人在嘴上砸了一石頭似的。

  這下子玩笑開大啦,驢四兒不光是嚴管隊和禁閉室的「口子」了。弄不好要加刑。我這裡正愣著神,木乃伊一手撮著下嘴唇,一手橫著奔了驢四兒。驢四兒的一聲「哼」還沒哼利索,身子再一次進了雜物堆。木乃伊吃了辣椒的猴子一般團團轉著,好像要找一件趁手的兇器,剛把門後的一跟钁柄抓在手裡,身子就橫著出去了,身體重重地砸在牆面上,倒地的同時,屋頂上的浮塵撲簌簌掉下來,立刻把他粘成了一隻碩大的蜘蛛。蒯斌的影子在雜物與牆壁之間一閃,木乃伊又一次騰空而起,悶聲不響地扎進了雜物堆,剛剛站起來的驢四兒又一次被砸了進去。裡面的兩聲哎喲同時響起,唱戲一般滑稽。

  大家的一聲喝彩剛剛落下,蒯斌就躺回了被窩,屋裡旋即沒了聲響。

  我穿好衣服,走到雜物堆旁,一把拽出了木乃伊:「別跟我解釋,我都看見了。走,跟我去隊部。」

  木乃伊佝倭著身子翻了一個眼皮:「你算老幾?」

  我邊往外拽軟成鼻涕的驢四兒,邊回了一句:「在這裡,除了蒯斌就是我,老子是勞改積極分子。」

  蒯斌慢悠悠地支起了腦袋:「別管他,讓他繼續表演。」木乃伊的嘴巴流著血,擦也擦不乾淨,索性不擦了,一橫脖子,呱唧一聲躺在了我的腳下。驢四兒似乎站不住了,兩腿—軟,一屁股坐到了木乃伊的肚子上,隨著一聲舒坦的哎喲,滑到一邊,美美地打了一個哈欠。我徵詢地看了蒯斌一眼,蒯斌沖我使了個眼色,我明白,他是讓我報告隊長去呢。眼鏡兒很伶俐,跳下大鋪,麻利地穿上衣服:「寬弟,我去。」

  木乃伊被方隊長帶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著他,據說他在嚴管隊裡玩自殘,保外就醫了。

  驢四兒被關了禁閉,三個月以後出來,刑期多了一年,因為故意傷害。

  由於制止重新犯罪行為,蒯斌「升官」了,當了我們這個中隊的「大值星」(犯人頭),組長的位置自然成了我的。

  又一個春天來了。地里的幾個肥料池子開始化凍,我們又開始「機動」了,繼續挖大糞往池子裡運,等待春耕的時候撒到田地里。我不用拉車子了,我當了駕駛員,開著裝滿肥料的拖拉機往地頭上送糞,「裝卸工」有三四個,活兒異常輕快。—天拉上個五六趟,然後就可以回監區休息了。監區的綠化很好,一樹一樹的桃花裝點著空曠的監區,讓我的心情同樣變得空曠與清澈,只是天氣依然感覺不出多少曖意。看天空只是一片蒼灰,似乎有一個碩大的冰塊兒在上面懸浮著,不時讓我感到壓抑和憋悶,感到離我不遠的冬天那種寒冷依然圍繞在我的身邊,讓我一次次地想要變成一隻鳥兒往家的方向飛。

  剛出正月的時候,可智又來了一次,這次是他自己來的,他說,我媽又住院了,我爸爸在醫院陪床。可智說,林寶寶找了一份工作,在街道上的紙盒廠糊紙盒,一個月有三四十元的收人。她的脾氣也改了,整天不言不語,下了班就回家陪我爸爸和我媽,有時候還帶著來順出來溜達,貼著牆根走。金龍回來了,好像是提前釋放的。金龍一回來就去了我家,跟我爸爸解釋那件事情,我爸聽不懂,任他說,就是不說話。後來他整天跟家冠混在一起。家冠現在徹底混成了一個人物,年前他打聽到河西的一家酒店生意不錯,就派鄭奎帶著幾個兄弟去了這家酒店,找到經理,說自己的「公司」資金周轉困難,要用一塊手錶做抵押,借五萬元錢用一用。吃不住恐嚇,那位經理只好將五萬塊錢打到了家冠指定的帳戶上……臨走的時候,可智說,大寬你在裡面不要亂琢磨這些事情,只要家裡還安穩著,你就好好呆在裡面,爭取早一天出去。我的心亂得像鳥窩,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木著腦袋送他走了。外面在下著一場太陽雪,陽光映照下,雪片亮閃閃地滿眼亂飛。

  那些天我們中隊一直在挖大糞,我很累,走著路都想睡覺,有一回竟然真的睡著了,帶隊的一聲「人監守法第一條,預備唱!」讓我一頭栽進了路邊的草叢。我很想離開這裡,我想在照顧好我爸我媽和來順的同時,看看下街變成了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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