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分道揚鑣
2024-06-12 05:03:56
作者: 潮吧
十天的上訴期很快就到了。這十天大家過得很快活,不像是在坐牢,倒像是在住賓館,吃飯有人送,睡覺還有「警衛」站崗。第二天就要發往勞改隊了。晚上大家的情緒很興奮,一個個就像即將衝出籠子的鳥兒。金高不知從哪裡弄了一包旱菸,吩咐號兒里的幾個「迷漢」從棉被裡抽出一點棉花,拿鞋底子一陣猛搓,一會兒就搓出了火。大家每人一根用報紙捲成的旱菸喇叭,各自靠到鋪位上抽大煙似的過癮。王東過足了癮,悄沒聲息地站到了窗戶底下,仰著臉看窗外的星星。他保持旗杆那樣的姿勢,直戳戳杵在那裡,雕塑一般。我走過去想要跟他說句話,一靠近嚇了一跳,這小子在哭呢,眼淚嘩嘩地流。
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金高連忙招呼大家滅了煙,用褂子往窗外扇乎煙味。
我正納悶外面這些腳步聲怎麼朝我們號兒這邊來,天順小聲說:「又來新朋友了。」
話音剛落,門就被打開了,魯所長推著三個看上去像是「老犯兒」的人站在了門口。
金高迎上去接過他們的被褥,沖魯所長一笑:「政府,這也是明天一起走的?」
魯所長點了點頭:「北走廊過來的,明天跟你們一起走。記著啊,別搗亂,搗亂一個也走不了。」
「大金是吧?」前面一個壯實得像鐵塔的漢子大大咧咧地摸了金高的肩膀一把,「還認識我吧?」金高不回答,沖魯所長哈了一下腰:「符所放心,大家都有數。」魯所長掃裡面一眼,似乎知道這裡剛抽過煙,皺著眉頭關上了門:「煙能不抽盡最別抽,這是紀律。」鐵門一關,金高晄地倚在門上:「剛才是誰跟我說話哪?」鐵塔漢子已經踱到了窗下,聞聲扭過頭來:「大金,是我,牟乃偉。」金高淡淡地哦了一聲:「哈,是乃偉啊……」後面的話小得像蒼蠅飛,「一個『臭哈依』,跟我套個近乎。」咳嗽一聲,搖晃著身子坐到了自己的鋪蓋上,「別站著啊,都坐下。哥兒幾個隨便聊聊,將來咱們都是『同犯』。」
牟乃偉似乎覺察到金髙對他有些不屑,橫一下脖子,一屁股坐到了金高旁邊:
「大金真有派頭啊。」
金高笑笑,把兩條胳膊墊到腦後,蹺起二郎腿,沒有說話。
氣氛有些緊張,我鬧不清楚情況,倚著被子看他們,心裡琢磨著萬一鬧起來自己應該怎麼辦。
天順好像不認識這個叫牟乃偉的,冷眼看著他,估計心裡想得跟我差不多。
「有什麼呀,」牟乃偉揮一下拳頭,嗓子大得像驢,「在社會上誰還沒經過點兒場面?當初老子在外面,跟我鄰居鬧彆扭,他爹去跟我講和,我聽他的?就是一個砸!媽的,跟我鬧?死多少人了。我他媽從去年冬天就來了看守所,哪個不給面子?連魯所見了我也一口一個乃偉的叫,我還沒把他放眼裡……」沖還站在門口的兩個夥計一歪脖子,「瞎站著幹什麼?哥哥我在這裡!你,」一指那個年齡稍大的夥計,「老歪,過來,先給爺們兒拿拿腰兒。媽的,別給臉不要臉,有什麼呀,
那個叫老歪的漢子好像有些「暈罐兒」(發蒙),灰不溜秋地愣在那兒,冷不丁一打眼,嚇了我一跳,誰偷了個兵馬俑藏那兒了?順著他的目光一看,我才發現,臭蟲雙手舉著一個馬桶蓋子,正奮力往牟乃偉的頭上砸去。就在馬桶蓋即將砸到牟乃偉的腦袋上的剎那,牟乃偉一偏頭,臭蟲一下子撲到了他的前面,馬桶蓋子脫手摔出了窗戶,臭蟲的一聲哎喲還沒喊利索,肚子上先吃了一個勾拳,悶聲趴在了地板上。牟乃偉伸出腳,用腳後跟鑿兩下臭蟲的脊背,取一個戰將得勝的姿勢,慢慢站起來,咔咔地掰著手指走了幾步,悠然迴轉身子,翻著眼皮一瞅金高:「就這?哈,還是來點兒利索的吧。」
金高拿眼皮撩了一下天順:「順子,這哥們兒在朗誦什麼?我怎麼沒聽清楚?」天順似乎還沒反應上來:「他朗誦什麼了?我……」「我他媽弄死他!」金髙餓虎似的跳起來,一腳兜在牟乃偉的胸口,緊跟著一個右勾拳,啪的一聲把牟乃偉放倒在牆角,動作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牟乃偉遭-重創,野獸似的想要翻身起來,無奈身子不聽使喚,蠕動幾下,軟軟地癱成了鼻涕。金高蹲到他的頭頂,玩狗似的摩挲著他的腦袋,微微一笑:「你叫牟乃偉是吧?我不認識你。我說過的,不認識不要隨便套近乎。還他媽牟乃偉呢,你就是一個木乃伊。」 「大金,是漢子就別玩『偷棰』(突然襲擊),讓我起來,讓我跟你平起平坐,咱們繼續。」牟乃偉說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金高怔了一下,笑容突然就收斂得一乾二淨,那隻愛擾在牟乃偉頭上的大手變化莫測地向下一揮,一個兇狠的勾拳重重地鑿在他的腹部,牟乃偉「嘔」了一聲,一下子蹲在了金高的腳下。天順此時才反應上來,怪叫一聲,一薅脖領子把牟乃偉揪起來,胳膊別在自己的肩膀上,猛然一擰身子,牟乃偉麻袋似的摔到了牆根。我迅速跟步上去,瞄準肚子,通通又是兩腳,牟乃偉萎靡下去,一屁股砸到牆角,連哼哼一聲的力氣都沒了。
「木乃伊,說話呀,」金高沖已經軟坐起來的臭蟲勾勾手指,「蟲蟲兒,點菸。」
「你媽的木乃伊,知道這是誰嗎?」臭蟲有氣無力地站起來,邊捲菸邊嘟囔,「說出來嚇死你,我大哥……」
「你大哥好事不會做,什麼壞事兒都幹過,」天順奸臣似的笑了起來,「踢寡婦門,挖絕戶墳……」
「順子哥,那是說你,我可不敢這麼說金哥。」臭蟲遞上煙,給金高點上,畢恭畢敬地退到了一邊。
牟乃偉蜷在牆角哼唧了一會兒,還想說句什麼,金高大吼一聲:「關!膘子哪兒的?」
牟乃偉徹底沒了脾氣,佝僂著身子唱:「哎喲哎,我河西的哎……兄弟。」
金高抽兩口煙,把煙摔給臭蟲,微微一笑:「你聽見他喊我什麼了?我跟他是兄弟?」
臭蟲做個鬥雞的姿勢,一瞪眼:「兄弟?他是你爺爺!快,麻溜的,喊爺爺!」
「爺爺,」牟乃偉蹬兩下腿,白眼兒翻得像刷撲克牌,「金哥,我『迷漢』,我再也不敢了。」
「你這種怪我見得多了,」金高把兩條胳膊又墊到了腦後,「什麼案兒?」
「金哥,我河西的,叫牟乃偉……其實我是個老實孩子,我……」
「嗨,得雞瘟了是吧?」臭蟲衝過來,一扒拉牟乃偉的腦袋,「大哥問你話呢,賣什麼果木的?」
「不賣水果,我在外面擺了個小攤兒,賣雜貨呢。」
「你媽,問你犯什麼事兒進來的呢,」王東在窗戶下壞笑起來,「你不但木乃伊,還他媽缺心眼兒。」
「哦……他們說我強姦,其實不是,我嫖客嘛我。」牟乃偉把白眼定格在衛生球的狀態上,徹底沒電了。
「哈。」一直站在門口不動的那個「新朋友」忽然笑了一聲,讓人感覺這也是—個所謂的「怪」。
「人啊……」我的笑聲在心底迴蕩,陰森的感覺冒出來,冷不丁打了一個冷戰。
早晨放茅的時候,管理員對我們很客氣,不但放茅時間長,還問大家誰的衣服沒洗,抓緊時間洗了,別去了勞改隊讓人笑話這兒出去的人不講衛生。此時誰還有那份閒心洗衣服?大家沒吭聲,站在廁所門口等待回號子。臭蟲高嚷一聲「我要洗棉襖」,猴子一般躥回號子,雙手舉著棉襖沖了回來。廁所門口的地太濕,臭蟲的腳下一滑,身子立馬不穩,投降的俘虜也似的舉著棉襖沖廁所里去了,撲通一聲,隨即是一陣痛苦的叫罵。牟乃偉想笑,偷眼一瞥金高,蔫蔫地將笑容滅了。
臭蟲千脆不洗棉襖了,摸著後腦勺上一個碗大的蘑菇出來,表情就像剛死了爹又被人拍了一鐵杴似的。
管理員笑了笑,轟雞似的把我們往號兒里趕:「好好回去呆著,濰北農場的幹部馬上就來提你們走。」
回號子坐下,金高忿忿地橫了一下脖子:「我說什麼來著,果然是去濰北。」
天順接口說,你不是上次去過濰北嗎,說說那邊都幹什麼活兒。
金高剛要說話,牟乃偉在一旁嘟囔上了:「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大小都是一個活字。」
「木乃伊大哥這話說得有水平,」天順乜他一眼,怪笑道,「哪兒學的?你大學生是吧?」
「我社會大學的,」牟乃偉矜了一下鼻子,「社會大學才是真正的大學,可鍛鍊人呢,這兒算個蛋。」
「畢業了沒?」天順的臉色陰沉起來,鼻孔也在逐漸放大。
「談不上,可也明白了不少道理。」牟乃偉有些得寸進尺,他似乎是在逐漸找自己的感覺。
「明白了什麼道理?」天順眯起了眼睛。
「以前誰狠誰是大爺。現在可好,流氓不像流氓了,講義氣的成了膘子了,雄狠勁不好混了……」
「你狠過嗎?你流氓,你義氣了?欠是不是?」金高踱過來,我聽見他的拳頭在咔咔作響。
「金哥……」牟乃偉的臉上閃過一絲沮喪,身子隨著緊了起來,「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媽的,五講,你缺一個講道德,四美,你缺一個行為美,知道不?」天順悼恃地說。
「知道,我一樣兒缺倆,還有講衛生和語言美。」牟乃偉的話軟成了棉花糖。
「跟我耍貧嘴是吧?你媽,你缺一個揍字知道不?」天順的眼睛又眯了起來。
就在牟乃偉把身子硬成準備受辱姿勢的時候,門開了,魯所長笑眯眯地站在門口招呼金高:「你,王東,劉長春,許建軍,臭……季小波,出來。」金高納悶地問:「魯所,我們這些人不是一起走?」魯所長點了點頭:「你們幾個先走,去北墅勞動改造。後面的幾個去濰北。」金高回頭沖我和天順一笑:「好嘛,剛熱乎了幾天就『散席』了,」走過來抱了抱一臉茫然的天順,又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兄弟,好好混,以啟問社會咱哥兒幾個闖一番大事業,」瞪一眼如釋重負的牟乃偉,一咬牙,「木乃伊你給我聽好了,是狼就吃肉,是狗你得吃屎。如果讓我知道你對我這兩個兄弟有什麼不敬,我讓你一輩子吃屎!」
這話讓我有些不爽,感覺我是在他的羽翼之下生活。我是狼啊……我骨子裡沒有做狗的潛質,我絕對是狼!可是他的話確實讓我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只好抱他—把,訕笑道:「金哥放心走吧,兄弟是個吃肉的。」說完,心裡小小地彆扭了一下,吃個肉啊,在這裡是做不成狼的,除非我原本是一隻虎,儘管暫時沒了虎威,可是做只狼還是有這個資格的,可我哪裡曾經「虎」過?狼不好做,狗又不想做,那麼我就暫時先做一隻狐狸吧,最好是跟在老虎後面的那種,我蔫蔫地想。
金高推開我,反著手貼了貼牟乃偉的腮幫子:「我的話你記住了沒有?」
牟乃偉的臉漲得通紅,像抹了過量的胭脂:「記住了金哥,我吃屎,我是狗。」
金髙揚了揚下巴,抱著鋪蓋走到門口,回頭沖王東一笑:「王師傅,咱們先走—步?」
王東沒娘的孩子一般走到門口,遲疑著又倒了回來,魯所長在外面催促,他頓一下又走,走到門口又倒退回來,醉漢跳踢踏舞一般。我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肩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就那麼傻笑著看他。臭蟲在外面沖我鋤地似的揮了一下手:「寬哥,東哥是個娘們兒,你跟他羅嗦什麼?」我打個激靈,猛地推了王東一把:「走吧,好好跟著金哥混,別擔心我。」王東一扭頭,花旦似的擺出門去,一聲「後會有期」被他嚷得像唱戲。門晄當一聲關了,天順長嘆一聲「苦哇」,呱唧躺到了地板上。一直被我懷疑為「怪」的那個兄弟哼了一聲,冷冷地冒了一句:「感情,這就叫作感情啊,殺人不眨眼的感情。」
「夥計,你哪兒的?」牟乃偉瞥一眼門口,卸了重擔似的吐一口氣,斜著眼睛問「怪」。
「我認識你哥。」那夥計不理牟乃偉,沉聲對我說,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個「單飛」,這裡沒人認識。
「大哥哪兒的?」我這話像是替牟乃偉問的。
「跟你們家住得不遠,下街前面大馬路那邊,」這夥計說話不緊不慢,很有「抻頭」的樣子,「我叫蒯斌。」
這個名字很不熟悉,人也不起眼,個子不超過一米七,又黑又瘦,屬於丟進人堆得扒拉半天才能找出來的主兒。加上性格有些怪,我的心裡有些不重視,笑笑說:「哦,是斌哥啊,判了幾年?」蒯斌說:「七年,喝酒了,打在一個『茬子』上,傷害。」牟乃偉似乎對蒯斌剛才對他的怠慢有些不滿,嘭地一拳搗在牆上:「媽的,整個一個裝犯!」蒯斌不看他,摸著自己的鋪蓋自言自語:「人生其實就是這樣,就像撒尿似的,一不小心就撒歪了,褲子也沾了,鞋也沾了,這事兒沒解。」
這傢伙說話有點兒意思,我正想跟他聊上幾句,門又開了,魯所長沖裡面一揮手:「全體出號!」
我們早就等不及了,聞聲,呼啦一下擠出門來。
魯所長指著旁邊站著的一個清瘦警察說:「這位是濰北農場的方隊長,大家可以跟著他走。」
繞過兩道走廊,我們來到了剛進來時的那個值班室,排成一溜貼牆根蹲下了。
交接完畢,我們被幾隻手銬連成一串往外走,看守所的大門口陽光燦爛,晃得我幾乎變成了瞎子。抬頭望天,我的爸爸媽媽此時此刻在做什麼?我哥哥處境如何?林寶寶和來順在我家生活的怎麼樣?楊波是不是已經回到了家?……這許許多多的問題讓我的腦仁兒嗡嗡的響。
六年後我是不是還是一條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