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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喪家之犬

2024-06-12 05:03:45 作者: 潮吧

  這些天我經常做夢,這些夢不是在我的床上做的,是在遠離下街的一個叫大溜島的漁村里一位大哥家的炕上做的。在夢裡我經常被警察抓,在空無一人的街道,在熙熙攘攘的鬧市,在狹窄的胡同,在荊棘叢,在荒林間,在任何一個我能夠想到的地方被抓。我夢見我被流放到一座遠離城市的荒山,山上有叫不出名字的野獸在咬我的脖子,我的鮮血流到山坡的石頭縫裡,石頭縫裡便會長出罌粟一樣艷麗的花朵。野獸在咬我的時候,天上有濃煙一般的黑雲堆積,四周全是無聲的風。

  我逃出下街已經半個多月了,這半個月讓我理解了喪家之犬這個詞的含義,感覺發明這個詞的傢伙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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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想到警察會這麼快就知道了我搶劫的事情,我以為自己會好歹將這個年湊合下來呢。

  那天晚上我穿街越巷,飛一般地展轉騰挪,估計現在的劉翔看見都會嫉妒我當時的速度……

  我幾乎穿過了下街所有的小巷,穿過小黃樓和小黃樓後面的化工廠,穿過西海沿,穿過大海池子,站在大海池子上的大閘邊,呼哧呼哧地喘氣,感覺自己的脖子憋得就跟救生胎似的。我想喊,是誰害了我?可是我喊不出來,我知道是誰把我害成這樣的,沒有別人,就是我自己。我記得我哥曾經在一次酒後,摸著自己脖子上的刀疤說,報應這個東西厲害呀,你在外面「作」夠了,深夜回家,它興許就蹲在門口等著你呢。我知道自己的報應也來了,我無法躲避……警察這麼快就開始抓人,肯定是我們搶劫的那件事情「炸」了,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來警察還有什麼理由抓我,抓王東。是誰報的案?

  海岸邊的淺海中泊著一條機帆船,船上有鬼魅般的人影在晃。

  我把兩隻手做成喇叭狀,大聲喊:「大哥,你們是不是要走啊?」

  一個人影沖我揮了揮手:「要回去了,你去哪裡?」

  我不說話,沖他一個勁地招手,船突突突地駛了過來,說話的那個人問我是不是要去紅島那邊?我說是,管你去哪裡呢,現在首要的是離開下街,走得越遠越好……船艙里有幾個悶頭喝酒的漢子,他們不說話,我沖他們笑了笑,裹緊衣服擠到了艙邊。風在船艙外呼嘯著,將船頭的積雪吹進來,散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看了外面一會兒,外面什麼也沒有,整個天是空的,我閉上眼睛聽海浪的聲音,海浪扑打著船舷,就像在敲打著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像要爆炸,頭一紮一紮地疼。

  船在大溜島拋錨的時候,天已經快要亮了,我摸出幾塊錢給了船老大,聳著肩膀下了船。

  臘月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我不敢停住腳步,就那麼在這個村子空蕩蕩的街上溜達,就像一條狗。

  是不是林志揚把我交代出來了?我的腦子轉動得非常吃力……他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把我供出來吧?那麼還有誰?難道是金龍?不會吧,要是他的話,他為什麼今天晚上還要在工地上出現?他跟我這麼裝也太過分了吧?他想把我當成一個「膘子」耍?回想起我上樓找鋼子的那一瞬,我分明看見了洪武的人,如果他這麼做,那些人告訴洪武,不是連他一起牽扯進去了嗎?如果是他投案了,洪武是不會放過他的,因為洪武不想把這件亊情讓螯察知道……那麼這個人是誰?王東?不可能!他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只是因為我打過他,他就拋棄多年的兄弟感情,這也太說不過去了,何況他這麼做無疑是在自殺;如果是他,為什麼警車要停在他家的門口,如果是他,那時候他應該在公安局,瞥車應該停在我家門口才對。

  腦子這樣亂糟糟地轉著,我就感覺不到冷了,全身燥熱,額頭上甚至有汗出來了。

  天在我不經意的時候亮了,晨曦映照下的積雪閃著五彩的光。

  街上開始有人出來挑水了,我跟上一個挑水的老頭問哪裡有電話?老頭指了指對面的一個小雜貨鋪子。

  我給我們家胡同口的小賣部大姨打了一個電話,還沒等開口,大姨就吃驚地問,你是不是大寬?我說是。大姨說,大寬你快來家吧,昨天晚上你們家來了不少警察,是不是你哥又惹禍了?你媽嚇得都背過氣去了。我說,我一會兒就回家,你先去找一下斜眼兒哥,我囑咐他一件事情。蘭斜眼剛喊了一聲喂,我就堵上了他的嘴:「別聲張,我是老二。昨天晚上是不是有警察去過我家?」蘭斜眼似乎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話的聲音有些變形:「是,是啊老二……他們不是找你哥的,是找你的,我一直跟在他們後面……」「我知道了,」我怕他說多了大姨不讓接電話,打斷他道,「你馬上去找一下金龍,讓他來大溜島找我。萬一你找不著金龍,你就親自來一下,我會看見你的。蘭哥,醜話說在前頭,這事兒不要告訴任何人,一旦被別人知道,你這個年就不要過了,去吧。」蘭斜眼說:「我會找到他的,剛才我還看見他在外面溜達。」我頓了頓,開口說:「我哥那邊怎麼樣了?」蘭斜眼壓低了聲音:「你哥跑了。警察也在找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啪地掛了電話。雪又開始零零星星地飄落,風颳得很緊,好端端的大白天颳得跟黃昏似的,風夾著雪粒打在我的臉上,疼。

  金龍找到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我正餓著肚子在村中央的戲台下面,跟一群村民擠在一起看戲。一個女人在唱:「鱗刀魚,賽銀葉,旁邊走的蟹子燈,扭扭嘴的海螺燈,一張一合的蛤蜊燈,蹦蹦噠噠的蛙子燈,白菜燈,賽蓬鬆,搖頭散發的芫荽燈,黃瓜燈,一身刺,茄子燈紫熒熒,韭菜燈,賽馬鬃,葫子燈彎中兒中兒,南瓜地里造了反,北瓜地里亂了營……」金龍的臉色烏青,像被人用搓板搓過似的,拉我出來,悶聲說:「寬哥,你沒事兒就好,王東出賣了咱們。」

  「斜眼兒是在哪裡找到你的?」我上下打童著他,總感覺他哪裡有些不對勁。

  「在下街啊,」金龍鐵青著臉反問道,「你說我還能在哪裡?」

  「昨天晚上你回過洪武飯店了?」

  「寬哥我知道你什麼意思,」金龍橫了一下脖子,「你是說我臨陣脫逃是吧?」

  「沒那意思。我問你是什麼時候離開八廠工地的?」

  「你剛一上樓我就走了,」金龍咽了一口乾唾沬,「我看見洪武了,他就站在工地圍牆外面。」

  「那時候有沒有警察過來?」

  「沒有。」金龍跺了一下腳,「寬哥你什麼意思嘛,你是不是懷疑是我報告給警察的?」

  我眯起眼睛看著他,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金龍被我看得不自在起來:「寬哥,你真的是在懷疑我嗎?」我笑了笑:「我不是只懷疑你,我懷疑很多人。如果你不值得我懷疑,就先說說理由。」金龍委屈得臉都扭成了麻繩:「如果我要是個叛徒,我早就叛徒了我……我不知道要過年了出事兒不好?我憑什麼早不叛徒晚不叛徒,差幾天就過年了才叛徒?我比誰傻呀。剛出事兒的時候,洪武那麼折騰我,我都不叛徒,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發哪門子『洋膘』?我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呀……」「你先告訴我,你的臉是怎麼回事兒?有人打你了?」我搖搖手打斷了他。金龍反著眼珠子看看我,猛地嘆了一口氣:「是,我被人打了!」猛地將帽子揪下來,把頭歪向我,讓我看他沒有了的那隻耳朵,「看見了吧,洪武折騰我不是一次了,這次他又折騰我。他打我,他還要把我的那隻耳朵割了去……昨天晚上,我看見他站在工地外面,我以為他沒發現我,就想跑,剛跑出工地就被他的人給抓住了。他把我抓到家裡審問我,還是為咱們搶劫的事情,我咬住牙不承認,他就打我……」

  「他沒問工地裡面發生了什麼?」我冷冷地問。

  「奇怪呀,他沒問。只是問是不是我聯合外面的人搶了他的錢……」

  「後來呢?」

  「後來我不承認,他就讓我走了。我沒敢回飯店,在外面溜達了一宿……開始的時候我回過工地,工地那邊沒人了,我就去了你們家,你們家附近有不少聱察。我碰見了胖子,胖子說,王東被警察抓走了。我就知道不好,警察抓王東肯定不是因為工地裡面的事情,我就知道咱們那事兒有可能『炸』了,我就找了個地方藏起來了。我以為你能抽空回家,想在半路上截著你……寬哥,我怕你被警察抓了啊,」金龍抽搭兩聲,擰一把彝涕接著說,「我一直等到天亮也沒見著你的影子,我就知道你跑出來了。這期間我去過寶寶餐廳,餐廳的門大開著,裡面什麼人也沒有。有個出來倒垃圾的夥計告訴我說,你哥跟兩個人回來過一趟然後就走了,剛走,警察就來了,那個夥計說,他聽見瞥察說,張毅把一個人的眼睛打瞎了……」

  我打斷他道:「你為什麼不回洪武飯店?至少你也應該回去看看警察是不是也在抓你。」

  金龍哼了一聲:「我『膘』我傻?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我那是自投羅網。」

  我按了按他的肩膀,笑道:「我誤會你了。你一直呆在下街等我?」

  「我沒那麼傻,」金龍晃開我按著他肩膀的手,訕訕地說,「我知道既然警察開始抓人了,我再在那邊晃蕩,等於老母豬撞門。我藏在大廁所後面的垃圾山上。我想等到天亮以後去找福根,去他家暫時躲一躲,還沒等我出來,蘭斜眼就找到了我。」我摸了一把他的口袋:「沒帶點兒錢出來?」金龍沖我翻了個白眼:「這個我比你打算得到位,」從口袋裡摸出一沓鈔票,當空一晃,「我身上所有的錢都帶來了……別想多了,我沒有先見之明,這些錢我一直帶在身上呢。寬哥,你沒分析一下這事兒到底出在誰的身上?」我說:「分析不出來,正想讓你幫我分析呢。」金龍神色詭秘地瞥了我一眼:「王東。你說呢?」

  「不可能,」我說,「如果是他,他那時候不可能呆在家裡,應該是在派出所或者公安局。」

  「要是警察放煙幕彈呢?」

  「警察那是犯神經,煙幕彈沒有這麼放的,他們應該先抓了咱們再去抓王東,這才叫放煙幕彈。」

  「你以為警察就是神仙呀,」金龍撇了一下嘴巴,「也許他們當時慌了手腳呢。」

  「也有這個可能……」我的心驀地有些恍惚,王東的面目在我腦子裡忽然變得猙獰起來。

  金龍掉轉身子,望著遠處朦朧的群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年不用過了。」戲台上的唱戲聲又傳了過來:「韭菜燈,賽馬鬃,葫子燈彎中兒中兒,南瓜地里造了反,北瓜地里亂了營……」我扳過金龍的身子,忽然感覺有些內疚:「金龍,謝謝你大老遠地過來找我……你說的對,這個年咱們不用過了。」 「我還好,我爹媽都不在了,我姐就那樣了,她習慣了,她不需要我操心,」金龍頹喪地搖了搖頭,「關鍵是你啊……你哥也躲出去了,你爸和你媽這個年可怎麼過呀。」一提這些,我的心裡一陣空落,不覺息聲。我不相信鋼子的眼睛是被我哥挖的,他沒那麼下作,極有可能是魏三乾的,我哥不會那麼沒有水平。

  「寬哥,你怎麼不說話了?」金龍揣起錢,推了推我,「是不是對王東有些失望?」

  「那倒談不上,」我回過神來,淡然一笑,「我只是有點兒納悶,他至於這樣做嘛。」

  「怎麼不至於?」金龍歪了一下鼻孔,「他的心眼子很小,這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他的心眼兒再小,也不能把自己也陷進去吧?那事兒不是咱們倆單獨乾的,還有他。」

  金龍嘆息一聲,大發感慨:「人啊,關鍵時刻就什麼也顧不上啦。說實話,從一開始接觸王東我就覺得這個人靠不住,他不是個可以同甘共苦的兄弟。你就說他在淑芬這件事情上的做法吧……我跟淑芬有什麼呀,不就是從前有那麼一點兒聯繫嗎?後來淑芬不喜歡他了,願意跟我敘敘舊情,他就那麼對待我,跟一個殺父仇人似的。寬哥你不知道,淑芬跟我說過不少他的事情,這小子從來沒閒著在淑芬面前貶低我。我覺得那種貶低別人抬髙自己的行為並不能提高自己的形象,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低素質!你想,一個為了在別人面前提高自己的形象,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是個什麼檔次?連裝犯都不如……」

  他在一旁發著感慨,我已經溜達到一個掃淨了雪的土台子上坐下了。雪停了,風沒有了,東南天邊出現了一絲濕漉漉的亮光,亮光映照下的海面漂浮著無數海鷗。有一隻海鷗尖叫著飛過來,貼著地面又飛走了,很多海鷗同時發出纖細的叫聲,這些叫聲就在我的耳邊飄。大群的海鷗飄向遠處的山,山因為遙遠,看上去像雲朵一樣虛幻,灰濛濛如同影子一般。

  不知什麼時候,金龍靠了過來:「寬哥,咱們不能一直呆在這裡呀……反正我在這裡一個認識的人沒有。」

  我摸著膝蓋站了起來,感覺自己虛弱得被掏空了似的:「就呆在這裡,咱們有錢,有錢就有地方住。」

  金龍將那把錢掖到了我的褲兜:「都給你,現在你說了算,我是你的『小夥計』了。」

  我想了想,開口說:「先找戶人家住下,就說咱們是東北過來收海米的。你別說話,你不會東北口音。」

  就這樣,我和金龍在這個陌生的村子裡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多天,明天就是春節了……前幾天我往我家胡同口的小賣部打過一次電話,問小賣部大姨我們家的情況,大姨說,大寬你怎麼還不回來呀,你爸和你媽找你都要找瘋了,你怎麼這麼不孝順呢?我問她我哥回過家沒有?她說,你哥也沒回來,他可要把你爸爸和你媽給氣死了,幸好林寶寶抱著孩子住在你們家,她經常陪你媽出來溜達。我稍稍放了一下心,感覺林寶寶也是我們老張家的人了。大姨停了一陣,忽然問我在哪裡,我說我在東北做生意,賠了,沒臉回家了,過了年再回去。大姨的口氣有些不甚分明:「我去喊小蘭過來接個電話?」

  我覺得大姨很可能是接受了警察的指派,是在故意拖延時間,說聲「不用了」就掛了電話。

  昨天,我讓金龍冒充蘭斜眼的親戚,給大姨打了一個電話,讓她去喊蘭斜眼過來聽電話。

  蘭斜眼一過來,我就接過了電話:「我是大寬,你不要說話,聽我說。我哥那邊怎麼樣了?」

  「很好,很好啊二叔,」蘭斜眼的聲音很興奮也很緊張,「我二娘還好嗎?我很想你們啊……你想問我三叔的情況是吧?他也很好啊,就是從他走了我再也沒見著他。他欠人家錢了是吧?人家到處找他,他不敢回來了。他的事兒我聽說了,錢不是他借的,是一個叫魏三的人借的,沒他什麼事兒。魏三抓起來了,是在外地抓的,我三叔沒事兒,聽說他在外面躲上一陣就回來過年。對了二叔,你小舅子叫什麼鋼子的也抓起來了,他綁架了一個小孩兒……好像他還有別的事兒,反正他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來了,你跟他姐姐說一聲,別瞎忙活了,你就當沒有這個小舅子拉倒。要過年了,我們這邊淨出事兒……王八家的那個孩子『不著調』,跟人打架把眼睛打沒了,沒了眼睛也沒人可憐他,照樣進拘留所呆了幾天,剛放回來呢。還有,我們鄰居番瓜包家的那個『作孩子』也進去了,街面兒上說他犯了搶劫罪,估計得判上個三年五年的。還有,我們下街這邊有個小黃樓,裡面有個漂亮姑娘跑了,就因為她後娘打了她幾下她就跑了,到現在也找不著人,他爹來找過你……」

  「你娘,」我聽得又是糊塗又是好笑又是緊張,「別嘮叨,簡單點兒說。」「基本就這些。二叔你過年的時候就別來看我爹了,他很好,你好好在那邊呆著。」

  「明白了,有事兒我會找你的,掛電話吧。」

  「好的二叔,」蘭斜眼高聲叫道,「要過年了,記著給咱老蘭家的祖先上墳啊!」

  媽的,臨走沾我便宜!我憑什麼給你們家祖先上墳?我訕笑著掛了電話。明白了,鋼子的眼睛不是我哥挖的,魏三進去了,王東進去了,鋼子也進去了,楊波離家出走了……楊波跟她養母的關係一直不好這我知道,可是我沒想到大過年的她會離開家,她也太任性了。既然鋼子的眼睛不是我哥挖的,為什麼鋼子要找我哥拼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哥不明不白地躲在外面幹什麼?我斷定我哥肯定還幹了什麼別的事情,不然依照他的脾氣,他是不會連年都不在家過的,他已經連續兩年沒在家裡過年了。回到那間房子,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思索,我是否應該在過年的時候回家一趟?我們家有兩個兒子,一個也不在家總歸是不好,街坊會笑話我們家,他們會說老張家一個「活不好講」,一個小流氓……不對,應該是兩個畜生。

  金龍黃著臉看我,他似乎知道此刻我在想些什麼,知道自己在這個當口不應該說話。

  難道搶劫的事情真的出在王東的身上?看著悶聲不響的金龍,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看起來金龍的嫌疑比較小,如果是金龍,此刻他是應該呆在看守所的,他沒有理由跟在我的身邊。

  林志揚?這好像也說不過去,林志揚要是想這麼做,我早就應該進去呆著了……

  金龍在炕上坐了一會兒,開門出去了。不多一會兒,金龍拎著一條鮁魚進來,沖我一晃:「中午咱哥倆喝點兒。」我點了點頭:「應該喝點兒了。金龍,剛才我在想,王東真的有那麼愚蠢嗎?他這麼做不是自作自受是什麼?就算是他豁出去要報復我,或者報復你搶了淑芬,可是他這麼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咱們還沒進去,他倒是先進去吃『二兩半』了,你說他值得不值得?」金龍拎著魚蹲在灶間,用一把剪子胡亂捅魚肚子:「誰知道他腦子裡的哪跟弦斷了?不管他,對待這種長在腦袋上的雜碎就應該把他當成一根,咱們不『尿』他了……萬一咱哥們兒也進了監獄,到時候有的是機會收拾他。」

  魚做好了,酒也打開了,我望著眼前的魚一言不發,似乎是在琢磨這魚的做法,計劃著以後去了監獄怎樣加工王東。我知道自己是不會在外面躲上一輩子的,我明白自己的結局,那就是遲早要去監獄裡呆上幾年。喝了一陣酒,我的心情反倒輕鬆了許多,我甚至有一種馬上就去投案自首的衝動……我實在是不喜歡眼前這種提心弔膽的生活,也許進了監獄我就塌實了,至少我的心情不會像現在這樣糟糕,不會像現在這樣戰戰兢兢,惡夢不斷。我想像著,我孤單地行走在監獄高高的圍牆下面,頭頂是蛛蛛網一般的鐵絲網,斜陽將我的影子在地上拖成了蛇,我看見我爸爸一手攙著我媽,一手抱著來順,站在斜陽下向我招手,斜陽將他們照成了一幅剪紙,我看見林寶寶瘋瘋癲癲地在斜陽下跑,後面跟著同樣瘋癲的楊波……

  「媽的,人生其實就這樣,」金龍瞪著喝成兔子的眼,忿忿地說,「要想以後舒坦,就得現在遭罪。」

  「是啊,」我贊同地點了點頭,「這話我哥以前說過,他說,怕輸就別出來混。」

  「現在我是不相信什麼江湖義氣了,因為王東。」

  「喝酒是高興事兒,別提他了好嗎?」我蹬了他一腳,心裡一陣不爽。

  「一起辦事兒的,為了一點小事兒就他媽的翻臉,這叫什麼事兒嘛……」金龍嘟嚷了一大片關於好兄弟自相殘殺的話,那意思翻譯成文言文,大概就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意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江湖義氣還是應該講的,不然在外面沒法混,」話鋒一轉,「我覺得你應該去看一下你姐。咱們這事兒一出,警察肯定會去調查洪武,接著洪武就知道了那事兒是咱們幹的,他又抓不著咱們,你想,你姐的日子能好過了?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她,有可能的話就接她出來。」

  金龍盯著我看了好長時間,一骨碌下了炕:「對,我應該回去看看!這就走。」

  我跟了下來:「別這麼著急呀,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再說,你一個人出門我也不放心啊。」

  金龍齜牙咧嘴地說:「這事兒用不上你,我一個人目標小。你好好在這裡等。」

  我遲疑一下,開門讓他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深處,我的心情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因為什麼。年除夕的時候,房東大哥給我送來了餃子,感慨了一番在外面做生意的不易,安慰我不要想家,嘟嘟嚷嚷地走了。就著餃子喝了一會兒酒,我又開始胡思亂想,想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想我小的時候我爺爺跟我講的那些故事,甚至想起了王老糊把自家炕頭上貼了「肥豬滿圈」那事兒,感覺十分好笑。笑了幾聲,腦子忽然一陣陰暗,王老糊把合家歡樂念成「混家呼嚕」的亊情湧上腦際……媽的,現在我們家也成「混家呼嚕」了。我爺爺要是活著,他在過年的時候沒有見到自己的兩個孫子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我爺爺不太喜歡我哥,不是因為他曾經用鐵杴鏟過他,是因為我哥哥不聽他的話。

  記得我爺爺被人說成漢奸的時候,不知是誰在我們家胡同口的牆報欄上貼了一張大字報,上面寫著我爺爺是個殺人犯,本人現在跟我們國家建交了,他曾經炸死過幾個日本監工,屬於破壞中日關係。我爺爺說,這不扯淡嗎?那時候日本鬼子欺負咱們,我不殺他們留著他們紅燒?誰知道以後咱們國家又跟人家和好了?要知道後來會和好,我才不去抻那個頭呢。我爸爸說,爹你就省著點兒吧,人家說什麼就讓人家說,你可千萬別當「犟筋頭」,抓你進去坐牢,你哭都沒地方哭去。我爺爺沒跟我爸犟,蔫坐在門檻上喝酒。晚上,我爺爺把我和我哥叫到跟前說,你們倆也寫大字報去,把咱們寫的蓋住他們的那一張。我不會寫字,就讓我哥寫,我哥哥不寫,他說,留著多好!證明咱爺爺是條好漢,殺過日本鬼子。我就用我爺爺準備的毛筆在一張紙上畫了個大雞蛋,趁天黑貼在了罵我爺爺的那張大字報上面。第二天一覺醒來,我爺爺站在我和我哥的床前,蔫不拉嘰地說,沒蓋住,被風颳跑了,怎麼辦?我哥躺著不動,我爺爺就惱火了,揪著他的耳朵讓他去把那張大字報撕下來。我哥哥不去,我哥哥說,誰殺了人誰去,誰拉了屎誰擦屁股。我爺爺沒咒念了,說「唉,近你媽」。我去了,把那張大字報撕了下來。中午的時候,我爺爺從外面回來,又說「近你媽」。我去報欄那邊一看,那上面又貼了一張新的,我估計還是說我爺爺是個殺人犯的,我就又撕。王老八過來打我,我跑了。晚上一看,又貼上了,還是那張,我就又撕……這樣,那張大字報撕了貼,貼了撕,折騰了好幾個來回,直到最後被一張揭發林志揚他奶奶接待過日本兵的大字報代替為止。

  我想,如果我爺爺還活著,他一定不會想我哥,他會說,大寬呢?叫大寬回來放鞭啊,過年了。

  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就像爆了炒栗子鍋……我在鞭炮聲作成的旋渦中沉沉睡去。

  那一夜,我不停地做夢,在夢裡我不時飛起來,從天上往下看,全是灰濛濛的雪,一片一片,沒有盡頭。

  初五了。金龍怎麼還不回來?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如坐針氈,感覺有一隻冰冷的手銬在頭頂上晃。我想離開這裡,可是我又不能隨便離開,我擔心金龍回來找不著我,我還沒來得及跟金龍正一下「口子」呢。萬一我們失去聯繫,他被窨察抓了,「口子」就徹底亂了。我後悔前幾天只顧分析別的事情把這事兒忽略了。拿出錢數了數,還有八百多塊,足夠我應付兩三個月的。要不給房東留個話,告訴他我去了哪裡,然後離開這裡?我實在是害怕警察根據一些蛛絲馬跡找到這裡。剛想去找房東,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我缺腦子?告訴他我去了哪裡,萬一警察找來,我還不是照樣被抓?冷不丁就出了一身冷汗。倚在門後喘了一陣氣,我下定了決心,走,馬上離開這裡!我擔心此刻金龍已經被抓了,他正帶著警察往這裡趕。

  揣好錢,將槍壓上子彈,我整理一下衣服,悄悄關門走了出去。

  大街上全是穿著新衣服的走親戚的人,一個個喜氣洋洋,就差畫上臉子扭秧歌了。

  站在村口,望著漫無邊際的大海,我想,如果我是一隻海鳥就好了,我可以隨便飛去哪裡。

  我應該去哪裡呢?腦子一懍,忽然想起一個家在附近村子的同學,儘管上學的時候我倆關係一般,可是到了這種時候,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先去碰碰運氣再說,沒準兒他能收留我住下呢。我摸一把胸口,迎著風踏上了去那個村子的大路。現在應該是陽曆三月初了,我爺爺的祭日快要到了,我想,我爺爺發喪的時候我不在場,祭日的時候我無論如何得去他的墳頭看看。我哥哥現在到底在哪裡呢?他的心情是否跟我一樣,也在想那些遠去的往事?我決定安頓下來之後再給小賣部大姨打個電話,讓她去找蘭斜眼,也許這麼長時間了,蘭斜眼應該知道了我哥哥藏身的地方,我應該去找他,一起去看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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