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戰前夕

2024-06-12 05:02:52 作者: 潮吧

  下街夜市最熱鬧的地方在火車站到小黃樓的附近,整個街道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漲潮又退潮一般熱鬧。街道兩旁或蹲或站了一幫一幫的小販,腳底下擺放著自己叫賣的東西,什麼都有。高檔一些的是眼鏡、打火機、皮鞋,低檔一些的是襪子、褲頭、鞋墊,甚至還有賣舊衣服的。幾個抱著臉盆的漢子泥鰍一般來回出溜:「蹭油身上啦,蹭油身上啦——糖炒栗子!」

  林志揚拉了一個公雞打鳴般嚷嚷的漢子一把:「棍子,王東他們來了沒有?」

  棍子沒看他,眼睛一瞥我,啪地打了一個立正:「呦,老二!老也沒見著你了,在哪兒發財?」

  我抬了抬下巴:「還那樣,在家『洋干』著。」

  棍子從臉盆里抓了一把栗子塞進我的褲兜:「想一哥了……唉,一哥要是回來就好了。」

  「怎麼,不願意跟我說話?」林志揚抓起一個栗子,放進嘴裡骨碌兩下,「問你話呢,王東他們來了沒有?」棍子哈了哈腰:「來了來了,」順手給人廁所那邊一指,「都在那兒等著呢。揚哥要『活動』,弟兄們哪個敢不來?」林志揚往那邊瞅了兩眼,擰一把棍子乾癟的臉:「躲遠點兒,別濺了血身上。」棍子縮一下脖子,湊近林志揚,小聲說:「剛才我看見爛木頭他們了,在小黃樓下面賣襪子呢。真橫啊,只要是問過價錢了,不買也得買,下街這個地方跟他們家似的。」林志揚哦哦兩聲,笑道:「下街不是他們的家,是下街人的家,是我和一哥的。你走吧,一會兒世界大戰就爆發了。」棍子嘟嚷著走了:「老虎不在家,猴子稱簕王呢……你和一哥的,你和一哥的,屁。」林志揚聽見了他在嘟囔什麼,沖我一笑:「瞧不起我呢,哈。」

  扒拉著人縫,我和林志揚走到了大廁所的旁邊。

  林志揚把車子支好,搬下紙箱,沖我一點頭:「你就蹲在這裡賣,我跟哥兒幾個打聲招呼就過來。」

  我把鞋脫下來墊在屁股下,打開紙箱將襪子擺到紙箱上面,出氣般叫了一聲:「都來買襪子啦!」

  林志揚說聲「像那麼回事兒」,晃著膀子往唧唧喳喳湊在一起說話的一幫人走去。

  

  我下意識地掃了楊波家的窗戶一眼,窗戶關著,窗外的那件格子襯衫不見了,有淡藍色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閃電般擊了我一下,我忽然就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經常會做一些關於飛翔的夢,在夢裡,我會從某個地方以蹬腳的方式起飛,然後舒展雙臂,用蛙泳的姿勢向天空緩慢游去,周圍的空氣就像水,我快樂地在天空中游泳。有時候我會在飛翔的時候遇見我故去的爺爺,有時候我會在飛翔的時候看見那條傳說中的河,河水輕柔地往大海里淌。

  我爺爺說,大寬,咱們家的房子太破了,你爺爺就這麼大的本事了,你爸爸沒有本事,咱們家沒有好房子住,你哥哥混帳,他不能讓咱們住上好房子,你行,你得讓咱們家住上好房子。這些話是在夢裡聽到的還是我爺爺親口對我說過的,我記不清楚了,我能夠記得的只是我爺爺經常嘆氣,不喝酒的時候還好,喝了酒就嘆氣,一聲接一聲,像豬哼哼,最後那一句總是這樣:唉,近你媽(我老家罵人的土話)。這話有些無奈,但很傳染人,我經常也隨著他嘟嚷一句:唉,近你媽。所以,關於他是硬漢的說法,我不相信。我覺得我才是硬漢,我會讓我家住上寬敞又漂亮的房子的。於是,我整天琢磨著怎樣才能成為硬漢。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在院子裡挖了一個蘿蔔窖子,他說,想要練出輕功來,就得從窖子裡往外跳,每天挖深一些,當你能從十幾米深的窖子裡跳出來的時候,你就變成燕子李三了。我沒練,我太小了,整天玩兒,沒時間練。

  等到長大一些,我爺爺就在我們家胡同口的那棵法國梧桐上綁了一本書,讓我每天都去打半個小時。他說,你什麼時候能把這本書打透,你的拳頭就硬了,可以打死一頭牛。這個任務簡單,我打,我每天都去打半個小時。可是我打了好幾個月也沒打碎幾張紙,倒把自己的拳頭打得起了一層老繭。我著急了,就偷偷用手去摳。我爺爺發現了,我爺爺說,練武不能偷懶。我說,練這玩意兒太麻煩,有沒有直接一招就把人打倒的?我爺爺說,那我教不了你,你跟著黃家老三練摔跤去吧。

  黃家老三叫黃克,以前是區摔跤隊的教練,壯實得像墩子,還喜歡打人,我沒敢去找他。

  我去找了王老八,王老八說他曾經得過全市的散打冠軍,拳擊一流。

  後來我知道,王老八吹牛不上稅,一吹,全下街颳大風,公牛母牛都不敢來下街。

  不過,我跟著他練那一年也不白練,棍子那樣的癩漢子,我可以照顧他三個,門牙掉了都沒機會揀。

  後來我還是跟著黃克練上了摔跤,吃了不少苦。

  有一年,街道上的人來找我爸,手裡拿著我爺爺綁在樹上的那本書。街道上的人走了以後,我爸就揍我,用笤帚疙瘩猛掄屁股。我爺爺說,別打孩子了,那是我給他綁的書,我不知道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寫的書。我爸就哭,我爸爸說,咱們家出了個小反革命啊爹。我爺爺說,要不你打我,別打孩子了。我爸說,爹你去街道上解釋吧,我沒臉去。我爺爺就去了街道,回來的時候直樂,哈,能把我怎麼樣?老子是無產階級,我孫子是無產階級的後代,根正苗紅,不反革命。從那以後我就害怕見到那棵樹,一見那棵樹就摸屁股。後來林志揚和王東他們知道了這件事情,就拉我去樹下撒尿,得空就撒,直到把那棵樹給尿死。林志揚說,我姐姐也幫忙撒過尿,一天兩泡。我想像著林寶寶露著大屁股在樹下撒尿的情景,心裡直彆扭。

  我這裡正胡思亂想,腦袋就被人摸了一下:「大寬,起來見個人。」

  我哥哥站在我的頭頂上,冷冷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跟站在他身邊的一個看上去年齡很大的青年點了一下頭:「是朝陽哥吧?」

  那個人伸出雙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是,我是孫朝陽,」回頭沖我哥一笑,

  「你弟弟很結實,是塊好材料。」

  我哥點了點頭:「以後還需要朝陽哥多多照應。大寬,揚揚呢?」

  林志揚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哥的身後:「一哥,我都安排好了。」

  我哥抱了孫朝陽一把:「朝陽哥,你去吧,這兒沒你什麼事兒了。」

  孫朝陽伸手拍了拍我哥的後背:「我那邊也安排好了。你忙,我在遠處看著你。」我哥哥搬起我腳下的紙箱子,往林志揚的懷裡一杵:「去爛木頭他們那邊。」林志揚往前走了兩步,回頭齜了齜牙:「一哥,你最好離我們近一點兒。」

  我推了他一把:「走你的吧。」

  我哥反手揮了揮,走到一棵樹下,摸出煙,單手劃著名火柴,順手把火柴盒丟到地下,用腳一碾,一把推過了三哥:「三哥,你們跟著揚揚,我不過去你們別跟人吵吵。」我捏了捏拳頭,感覺很硬,似乎有汗水順著指頭縫滑了出來。爛木頭,上次你把我打進了醫院,這次我要好好收拾你了……爛木頭出手確實夠黑,那天我還沒怎麼反應,胸口就像被一根木樁砸了一下,整個人軟得像是一條被抽去了骨頭的蛇。身上、腦袋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腳。等我從塵土裡爬起來的時候,那幫人已經走遠了。我踉蹌著撲到一個西瓜攤上,抓起一把刀就追了上去。結果,爛木頭的脊背開了幾條大口子,我又被打暈在塵土裡……住院的時候,林志揚去找過我,開始還吹牛,後來蔫了,說,老二,暫時忍一忍吧,一哥沒出來,咱們不是他們的對手。我沒說什麼,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出院我就去殺了他。從醫院回家,我爸爸幾乎把我給當成了勞改犯,寸步不離地看著我。說來也怪,時間不長,我竟然沒有了去殺爛木頭的心思……摸著身上的傷痕,那種感覺又上來了,這次我饒不了他。

  三哥磨磨蹭蹭地跟在我的後面,林志揚從人縫裡鑽回來,一拍三哥的胸脯:「知道老大為什麼拉上你嗎?」

  三哥橫了一下脖子:「知道。」

  林志揚把箱子塞到三哥的手上:「知道就好。以後你沒有機會給鳳三當跑堂的了。」

  三哥說:「本來我就沒往人家身邊湊合,我算個什麼東西。」

  林志揚放慢了腳步,哈哈一笑:「三哥,咱們都是下街人,下街不出漢奸。」三哥沖天翻一個白眼,別著脖子不說話了。

  「老二,去年你跟爛木頭他們打那一架,到底是怎麼引起來的?」林志揚問。「別問了,你都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為一哥的亊兒……他們找了個什麼理由上去打你的?」

  「沒有理由,就因為我是張毅的弟弟。」

  「他們就沒找個茬兒什麼的?」

  「閉嘴。」我的臉一熱。

  「哈,我聽蘭斜眼說,當時你沖一個娘們兒吹口哨呢,那個娘們兒是河西的。」

  我的臉燙得厲害……這事兒是真的。那天我正蹲在大廁所門口看對面幾個小姑娘跳繩,從公交車上下來一個打扮得像妖精的大姐,我覺得她走路的時候扭腰擺臀,姿勢很是撩人,就沖她吹了一聲口哨。那個女人起初不理我,後來聽見我唱「我看你不胖不瘦剛剛合我的意,大姐你愛我,我們現在結婚去」,她火了,沖後面的一群人暴吼一聲:「你們都瞎眼了?砸死這個小流氓!」於是我就躺到了大廁所門口的塵土裡。後來我聽說,那個女人叫王嬌,是河西出名的「笸籮」(野雞),有個外號叫「一笆簍」,意思是吃男人那玩意兒不少。前幾天我還見過她,她好像不認識我了,沖我拋個飛眼,搖擺著隨風而去。

  三哥知道我默認了這事兒,哼唧道:「要不下街人都說,張大是個『活不好講』,張二是個小流氓呢。」

  我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了。是啊,我確實有些,有些那什麼。

  腦子裡忽然就浮現出楊波的身影,她站在陽光下,身上泛出淡黃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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