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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血腥之路

2024-06-12 04:59:00 作者: 於寧

  楊遠說到這裡,突然把臉轉向牆壁,嘿嘿地笑:「好玩兒啊,像做夢一樣。」

  我的心還在跳著,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笑,一時無話可說。

  走廊上不知道是誰在唱歌,歌聲像一根細線,慢悠悠地往耳朵里鑽。

  長河流著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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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掃落葉,

  聽大雁悲鳴,

  又是一年過。

  我思念遠方的親人,

  媽媽在盼兒回家,

  不知何時才能回家裡……

  楊遠慢慢把身子直起來,側耳靜聽,聽著聽著,他的臉色開始凝重起來。我知道,此刻他一定是想起了他死去的父親和弟弟,他的腦子裡一定幻化出這樣的場景:肅殺的秋風掠過原野,他的父親用自行車帶著他和弟弟,輕飄飄地穿行在荒涼的鄉村土路上,漫天飛舞的蒲公英,下雪一樣地撲面而來,風把落在他們身上的蒲公英一次一次地吹向遠方,吹向看不見的天邊。或許他父親在迎著風唱歌,是很歡快的那種,或許他弟弟也在唱,可是他唱不成調兒,躲在楊遠的懷裡咿咿呀呀。我仿佛也加入了進去,我也跟他們一起在飛著,周圍的一切都是黑暗的自由,沒有現實也看不見環境,空靈得讓人心悸,很美。

  楊遠坐在一縷陽光的背面,頭頂上的陽光把他的臉反射得藍幽幽的。那縷陽光就像一隻萬花筒,裡面什麼色彩都有,一些細碎的塵土變幻著形狀,一會兒飛揚,一會兒沉靜,一會兒蹤影全無,恍如叵測的人生,不知道自己最終將走向哪裡。

  「哎,你知道托爾斯泰嗎?」悶了一陣,楊遠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知道,不是俄國一個寫小說的嗎?大鬍子,很有氣派……」

  「我操,還糊弄不了你呢,」楊遠沒趣地笑了,「那麼雨果呢?」

  「好象也是個寫小說的,法國?德國?這個不太清楚。」

  「有點兒學問啊你,莎士比亞你也應該知道吧?」楊遠的表情顯示,他很嫉妒。

  「莎士比亞?」我故意裝糊塗,「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幹什麼的?」

  「一個賣劇本的,」楊遠輕描淡寫地一笑,「一生為錢奔忙,最後窮死在自家炕頭上。」

  我記得莎士比亞好象沒那麼慘,為了聽他的下文,我故意做了個惋惜的表情。

  楊遠嘆口氣,做悲天憫人狀,感慨地說:「所以呀,幹什麼事情都需要錢,你說他如果有錢的話,還賣什麼破劇本?那才能賺幾個銀子?不過他說過的一句話倒是挺有道理的,他說,金錢是一個好戰士,有了他可以使人勇氣百倍。當年我對這話理解不深,為了錢幾乎把腦袋都拴在腰上了,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可是現在呢?你看看,赤條條啥也沒有,有的就是扛在脖子上的這個葫蘆……完嘍,連這個葫蘆也快要保不住啦。我真羨慕那些正正經經上班或者做生意的人,他們很辛苦,但是他們活得塌實,沒人想去搬他們的腦袋……對了,基督山伯爵你看過吧?是個法國人寫的,叫什麼來著?」

  「是大仲馬吧?」我想了想,不敢肯定,「你看過,楞不知道作者是誰?」

  「我管作者是誰幹什麼?我只知道好看,」楊遠似乎也想不起來誰是作者,強辯道,「你小子這不是多此一舉?哦,和著你看書還非得研究人家作者不成?那你告訴我,三俠五義、小八義的作者是誰?書好就得了,管他是誰寫的呢……基督山伯爵上面寫了一個人,那夥計的情況跟我差不多,遭人陷害,最後一一報了仇,很痛快。他比我可強多了,害他的人一個都沒有逃過,全讓他給收拾了……我就拉倒啦,心太軟,太愛面子,現在想報仇也晚了,夠不著人家啦。可話又說回來了,沒勁!我就是報了仇又能怎麼樣?多活幾年?我爹和我弟弟還能再回到我的身邊?拉倒吧,恩與仇無非就是那麼回事兒罷了。」

  「那也不能讓別人欺負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嘛。」

  「出了,沒出我能再進來?想想真不值得……」

  「為了修理孫朝陽?」

  「沒有機會啦,他當年就死了。」

  「那是因為修理誰?閻坤?小廣?反正我覺得李俊海應該別跟他客氣。」

  「我連胡四都沒客氣,他算個蛋?修的就是他。」

  「對,他害過你,你應該用更快的刀子宰他。」

  楊遠停了一下,突然瘋狂地笑了起來:「他的刀子比我的快,我沒宰得過他,哈哈哈哈!李俊海,這真來了鳳三的那句話,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躺在沙灘上,他才是真正的後起之秀啊,到現在我還沒跟他干在明處呢……兄弟,以後出去有志向在社會上『滾戰』,記著我這句話,害你的人永遠都是你身邊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慎之又慎,要相信直覺,直覺是天生的,是上帝送給你的禮物,相信直覺就是相信上帝,我有過直覺,可是我放棄了……說遠了?說遠了。反正你得給自己留一點兒退路,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讓身邊的人知道,那樣容易死人,就像在海里淹死的大都是會游泳的人一樣,千萬不能太實在。」

  這番話聽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感覺身處黑道的人,就如同行走在一個黑暗的迷宮裡,不知道何時才能到達光明的彼岸。我不禁慶幸自己以前所走過的路程,我慶幸自己沒有走得太遠,我慶幸自己還能夠在黑暗中找到一條光明的路。

  閻坤在隔壁像吆喝牲口那樣嗷嗷了幾聲,撲騰撲騰地用身子撞牆。

  楊遠無聊地打了一個哈欠:「你看看,你看看,那屋的又『皮緊』了,他經常挨揍。」

  閻坤好象聽見了楊遠在說他,尖聲喊道:「又吹上了?你來打我呀,哈哈哈。」

  窗口灌進來的一陣風讓楊遠剛張開的嘴巴又閉緊了,這嘴巴閉得很無聊。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醫院,大夫告訴我,你弟弟和你爹下午就回家了,燒退了,人顯得很精神,是一個叫金高的交的醫藥費,然後背著你弟弟走的。我放心了,開著車去了市場。夜晚的市場依舊很熱鬧,人們在忙碌著採購年貨。我跟那五他們打了聲招呼,直接進了鐵皮房,屋子裡開著燈,沒人。我倚在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踉蹌兩步,一下子倒在沙發上,感覺像是被人從屁股上猛踹了一腳,又像是一瓢涼水忽然潑到了地上……我太虛弱了,半小時以前的經歷,讓我的神經如同拉到極限的猴皮筋,此刻猛地斷了。我趴在沙發上大口地喘氣,被槍筒頂過的眉心還在隱隱發涼,齊老道那隻蒼白的手仿佛長在了我的眼睛上,一刻不停地在眼前搖晃,似乎是在跟我告別,兄弟,我走了,別著急,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我不敢去想以後的事情了,忽地坐了起來,大聲喊:「花子,花子!」

  花子提著褲子闖了進來:「遠哥回來了?這泡尿還沒撒完呢。」

  我穩穩精神,沉聲問:「下午有沒有人來找我?」

  「有啊,還來了不少呢,」花子的語速快得像是在鍋里炒豆子,「先是劉所長來要管理費,我給他了,後來就熱鬧啦,閻八頂著個血葫蘆頭來找你,說是讓你給他主持公道,他讓兔子給拿磚頭拍了。我剛要去找你,兔子他們就進來了,你看看,這兒還有血呢,全是閻八流的……我操,還真沒看出來,兔子這小子跟他媽街上的小混混差不多,二話不說,拿棍子就掄,把個閻八爺砸得嗷嗷叫,就差給兔子下跪了。他們砸完了,又回去把閻八的鋪子也掀了,掀完了回來還想砸閻八,閻八早跑了。兔子也不含糊,帶著人就去追,怕閻八去報案。你想想閻八能不報案?兔子他們還沒出大門呢,就被派出所的攆散了。」

  「兔子讓派出所的給『捂』起來了?」我忍不住笑了,這事好玩兒。

  「沒有,兔子總歸是兔子,跑得比真兔子還快,只抓了倆跟班的。」

  「閻八呢?」我有點兒幸災樂禍,「直接去了急救室?」

  「沒有,他用一塊破布包著腦袋回來了,讓我告訴你,抽空去他家看看。」

  「去他媽的,我是他兒子?他說什麼我就得聽什麼?」我揮揮手,「不去,自己的事兒還忙不過來呢。花子,我可告訴你,他們之間的事情千萬別攙和,這幫兔崽子起了內訌,將來還不知道出什麼事兒呢,別把咱哥們兒也攪和進去。還有,我不經常來這裡,你幫我看著那五他們,一個也不許跟他們來往,再沒有人來?」見花子搖了搖頭,我接著問,「小傑沒來電話?」

  花子想了想,搓著頭皮說:「他們打架的時候好象有電話,我沒顧得上接。」

  我估計是小傑的電話,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錢遞給花子:「忙去吧,完了給弟兄們發點兒辛苦費。」

  花子一出門,我連忙撥通了小傑的傳呼,囑咐傳呼小姐多呼兩遍,然後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話。那晚的風很柔和,一點兒也不像冬天裡的風,它們似乎很懂禮貌,先是在窗口詢問似的轉悠,然後一縷一縷地往裡飄,飄到我的身邊時,輕柔地在我的臉上摸兩把,不好意思地轉個圈兒又飄走了,讓我想起小時候我爹趁我睡覺的時候親吻我的感覺。我爹可真有耐心啊,他經常在夜裡一遍一遍地拉那段憂傷的曲子,拉得月亮都害羞了,明一陣暗一陣。風也不會打攪他,就那麼輕柔地停在半空,聽我爹拉二胡。有時候,我爹還能把雨給拉出來,小雨淅淅瀝瀝地下,我爹就躲在雨聲里看我和我弟弟,瞪著那隻明亮的眼睛。

  我爹辛苦了半輩子,我不能再讓他操心了,我一定要讓他過上好日子,前半生受的苦我要讓他在後半生里找補回來。我看見我爹留著老先生那樣的花白鬍鬚,穿著白得像雲彩的長衫,牽著我弟弟的手,邁著戲劇老生那樣的方步,優雅地行走在開滿鮮花的大路上。四周翩翩飛舞著一群一群的彩蝶和蜜蜂,天空瓦藍瓦藍的,又深又遠,一行行的大雁唱著歌,飄然遠去。

  我笑了,爹,你滿意了吧?你兒子行,後半生你就靠他了。

  電話鈴響了,小傑!我一把按住電話,深吸一口氣,抓起了話筒:「小傑?」

  「操,你就知道小傑小傑,我,金高。」

  「你在哪裡?剛才我還找你呢,BB機買齊了嗎?」

  「買齊了,全是吉利號碼,除了八就是六,花錢多,咱也得買好的。」

  「那行,明天你給弟兄們分分,我弟弟好了嗎?」

  「好了,」金高在那頭吃吃地笑,「二子有點兒意思,剛才跟老爺子下棋,耍賴呢,老爺子消滅了他兩個炮,他楞是又變出了兩個,讓老爺子抓了個現行,好一頓『熊』,這小子哭得一塌糊塗。你什麼時候回來?回來接班,我要出去喝點兒。」

  我想了想,輕描淡寫地說:「你小子也應該出點兒力了,老爺子平常對你最好,抽空多陪陪他正是你表現孝心的好機會,不瞞你說,這樣的機會很難得,如果別人想幹這活兒我還不一定答應呢。老實在那兒給我呆著,我有事回不去……什麼事兒?我能隨便告訴你嗎?」我靈機一動,「婚姻大事,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外地的,我得趕緊去赴約,明天,最晚後天回來。這兩天你哪裡也不用去,就在家裡陪我爹……不相信?呵呵,沒辦法,等我回來再告訴你吧,冷庫那邊讓林武先去看著。」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這次是小傑,我直接問:「那邊怎麼樣?」

  小傑笑得沙沙的:「還他媽怎麼樣,綁了個爺爺,好喝酒,非茅台不喝,難伺候著呢。」

  我也笑了:「那就讓他喝,只要他配合『工作』,他開口了嗎?」

  小傑不笑了:「還那樣,非見你不可,這樣吧,這不差幾天過年了嗎?你就不用來了……」

  「不行,我必須去,」我打斷他,「年前必須把這事兒處理了,大家都得過年。」

  「那好,你來吧,我去火車站接你,別招呼人,你自己來就可以了。」

  「我知道,三個小時以後見。」

  掛了小傑的電話,我順手打了林武的電話,林武好象醒了酒,在電話里直嚷嚷讓我去胡四飯店再喝點兒。我開玩笑說,幾個光棍喝起來沒意思,你把芳子喊過去我就去,不喝「彪」了不是好漢。林武一聽,更來勁了,吵吵著要去找芳子,被胡四拉住了。胡四問我這麼晚了找林武幹什麼?我說,我要出趟遠門,讓林武明天去冷藏廠幫我照應著買賣。胡四說,那我就不讓他喝了,養足精神,明天幫你掙錢去。安排好了,我打開保險柜,把閻坤給我的那把槍放在手裡掂了掂,疾步出門。

  花子正攥著那把錢給賣魚的夥計分,我喊他過來:「我要出兩天門,有事打小傑的傳呼。」

  那五咋咋呼呼地沖我嚷:「老大,怎麼我跟他們的錢一樣多?我是大將啊。」

  我把剩了半盒的煙扔給他:「大將,把煙賣了,一根值十多塊呢。」

  這是煙臺郊區的一個小山村,跟在小傑後面來到一個僻靜的農家院落的時候,天已經放明了,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雞鳴,讓這個小山村顯得越發寂靜。小傑打開街門,指著牆角的幾個空酒瓶子說:「你看,這全是咱五子兄弟喝的,媽的,這個酒鬼。」

  我撿起一個結實的白酒瓶子遞給小傑:「呆會兒你就用這個砸他的腦袋。」

  小傑隨手把瓶子扔了:「你來了就不用這個了,這傢伙吃軟不吃硬。」

  我把掖在褲腰裡的槍拎在手上:「我給他來個軟硬兼施,玩邪的就把他埋在這裡。」

  小傑笑了笑:「反正你說了算,我的任務完成了,你不讓打,我一下也沒碰他。」

  打開正屋門,小傑探出頭去看了看,沖旁邊的一間屋子努努嘴:「在那兒睡覺。」

  我用槍把門頂開一條縫,借著黎明的微光一看,一個胖得像豬一樣的人橫躺在炕上,呼嚕呼嚕地打鼾睡,響聲震得窗玻璃直哆嗦。厚厚的大花棉被掀開一半,露出一大截胸脯,胸脯上稀稀拉拉長著一些黑毛,讓我想起沒刮乾淨的豬肚皮來。他的兩條胳膊伸在頭頂上,讓他看上去像是在祭拜老天爺,仔細一看才知道,他的兩個大拇指被一根鞋帶綁在了一起。旁邊合衣躺著的兩個人聽見外面有動靜,一骨碌爬起來,掀開炕席抽出獵槍就要往外沖。小傑推開門噓了一聲:「遠哥來了。」

  一個叫天順的夥計傻笑道:「遠哥,你可來了,我們是真讓這個彪子給折騰暈了。」

  我把自己的槍揣起來,接過天順的獵槍,一下一下地戳五子:「起來,起來,客人來啦。」

  旁邊一個叫廣元的夥計「啪」地拍了五子的肥屁股一把:「起來!」

  五子翻了一下身,嘟囔道:「拔腚,老子在睡覺……別打擾我。」

  「給你臉了是不是?」小傑一把掀了他的被子,「滾起來,你爹來啦。」

  「我爹?就是我爺爺來了我也得先睡醒了再說。」五子不管被子,又翻了一個身。

  「看見了吧,就他媽這麼個德行。」小傑無奈地沖我攤了攤手。

  我把獵槍調個個兒,用槍托猛掄了他的屁股一下:「起來!」

  他好象感覺很疼,忽地坐了起來:「打我?簡直瘋了,知道我是誰嗎?」

  我把獵槍橫在腿上,坐在炕沿上眯著眼睛看他:「我知道你是誰,可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五子看都沒看我,「你不就是蝴蝶嗎?『羅羅』個蛋。」

  「找抽?」天順揚起胳膊想煽他,我攔住了他:「別動,讓他繼續表演。」

  「天亮了啊,」五子用胳膊搓著眼皮嘟囔道,「好啊,又是一天,押我一天多一天罪過。」

  我忽然覺得這傢伙很有趣,簡直可以用可愛兩個字來形容他了。難道濟南那邊的兄弟都這樣混社會嗎?這也太好玩了點兒。這小子肯定有點兒「仗頭」,要不然他是不會這麼猖狂的,這派頭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拿得出來的,甚至有點兒胸有成竹的意思。我想起幾個小時以前見過的濤哥,莫非他是濤哥的人?看濤哥那個架勢,絕對是濟南的一等好漢,難道他的「仗頭」來自濤哥?那可就不好辦了,這裡面牽扯很多問題,以我現在的實力,我還不想樹敵太多,尤其是不知根底的老大級人物。看來他應該就是濤哥的人了,要不濤哥是不會說「把手伸得挺長」這句話了。那麼是誰走漏的風聲,知道我伸手了呢?我必須搞明白這個人是誰……想到這裡,我把獵槍往他的懷裡一杵:「兄弟,別廢話了,要麼開槍打死我,要麼答應我的條件。」

  「別鬧了哥們兒,」五子拉過被子蓋住了胸脯,「槍里沒子彈的。」

  「要不我給你裝上子彈?」我被他嗆得有點兒尷尬,把槍遞給天順,「裝上子彈。」

  「你這人真沒意思,」五子躺下了,「為這麼點破事兒至於出條人命?」

  小傑噗嗤笑了:「遠哥你看見了吧?這他媽不是個無賴還是什麼?」

  五子似乎很冤枉,咂巴著嘴回了一句:「咱們誰是無賴誰清楚,無賴才綁架人呢。」

  是啊,究竟誰是無賴?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怏怏地看著他沒有話說。

  天徹底亮了,困意陣陣襲來,我打著哈欠笑了笑:「五子,你好好考慮考慮,我先睡一會兒。反正咱們今天必須把事情解決了,必須。你知道的,我們也是受人之託,拿了人家的錢沒辦好事兒說不過去。我把話先撂在這兒,要不你別答應我們的條件,要不咱們都不用過年了。這話你還別不相信,我楊遠吃的就是這碗飯,我不可能砸了自己的買賣,好好想想吧。」

  五子扶著窗台坐了起來:「你別走,想讓我答應條件,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小傑忍不住了,厲聲呵斥:「你這檔次還在這裡談條件?先看看自己的位置!」

  我推推小傑,轉頭問五子:「你說,可以的話我就答應你。」

  五子瞪著血紅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咱倆單挑,誰輸了聽誰的。」

  我在心裡直發笑,濤哥怎麼養了這麼個手下?這都什麼年月了,還玩這套小混混把戲?就算你單挑把我贏了,你能走出這個院子嗎?何況你肥得像頭豬一樣,我三拳能不能把你砸回豬圈裡?我裝做很欣賞他這個提議的樣子,歪頭對天順說:「順子,你把他的『指拷』解開,我跟他練練,」說著,轉身往外走,「把你打殘廢了,可別回去跟濤哥訴苦,說我欺負你啊。」

  五子一激靈,忽地爬了起來,把眼瞪得像燈泡:「你說什麼?什麼濤哥?」

  沒想到我無意識的一句話,竟惹得他反應得如此強烈,這更證實了我的判斷。

  我扭回頭,繼續套他:「濟南的濤哥啊,你的偶像啊。」

  五子砰地朝牆踹了一腳:「這他媽算什麼事兒嘛,糊塗啦,我不幹了!」

  我回頭繼續激他:「害怕了?不跟我單挑了?」

  五子猛地把手伸給天順:「挑!給我解開,爺們兒先跟你戰上三百個回合再說!」

  我轉身走到外屋,小傑掂著獵槍跟了出來:「何必呢?多丟份子?」

  我繼續往外走:「你不懂,什麼牲口得用什麼腔調『了了』,咱五子兄弟吃這個。」

  小傑拉了我一把:「你能行?趕了一夜的路,臉還黃著呢,要不我跟他來?」

  這話被五子聽見了,大聲在屋裡嚷嚷:「我不跟無賴挑,要挑就挑講道理的。」

  「聽聽,」小傑被氣笑了,「我他媽混了十幾年江湖,第一次碰見這麼個主兒。」

  「這就不錯了,」我站在院子裡,邊活動手腳邊說,「起碼比那些悶葫蘆強,看我怎麼收拾他吧。」

  「楊遠,萬一你輸了,」小傑拍拍槍筒,「我直接干廢了他。」

  「沒必要,再說槍一響,讓別人聽見麻煩就大了。」我掄了幾個下勾拳,嗖嗖。

  「遠哥還是這麼生猛。」廣元倚在門框上沖我豎一下大拇指,嘿嘿地笑。

  「猛嗎?」我苦笑一聲,「不猛不行啊,咱哥們兒得做個人上人啊。」

  小傑從褲兜里摸出幾發子彈,扳下槍管往裡裝:「聽不見的,你聽聽外面都什麼聲音?」

  遠處零星有幾聲爆竹響,有的響聲很大,像是那種用報紙捲成的大土炮。我一下子想起要過年了,街上的孩子憋不住了,在過癮呢。眼前驀然就浮現出小時候我和我弟弟在街上放鞭炮的情景。那時候我倆都很貪,我爹買的用來在除夕夜放的鞭炮,基本都讓我倆拆得差不多了。我倆拿著這些零碎爆竹,天不明就跑到了街上,叮噹一陣亂放,甚至還將爆竹插到大便上,爆竹一響,屎花亂飛,我弟弟高興得嗷嗷叫,口水流得都要拖到地下了。如果遇上個啞炮,我弟弟會老遠站著,猛吃手指,吃了好長時間也不敢過去看,賊一樣地四處張望,哥哥,沒響沒響,「截」芯子了?我就走過去把那個爆竹從頭上撕開,再點。這一聲「嘭」響起來的時候,我弟弟會猛地把腦袋甩到一邊,口水就變成了一條甩動的魚線,扯出去老遠。因為他的腦袋大,脖子細,甩完了這一下總得晃幾下腦袋,這才穩住了,笑得一嘴牙花子,兩條腿也變成了青蛙腿,一蹦三尺高……我笑了。

  「你同意了?」小傑裝好子彈,晃了兩下獵槍,「該給他點顏色就給他點顏色。」

  「用不著,我不會輸給他的,」我打了一個旋風腿,「我還沒遇到過對手呢。」

  門一響,五子掰著手指從屋裡出來了:「爺們兒準備好了?咱們開始?」

  我亮了一個架勢,沖他勾了勾手:「來吧。」

  五子瞥了小傑一眼:「慢著,老哥你把槍放下,我看了發暈。」

  小傑提著槍迎上去:「你哪那麼多廢話?惹毛了我,我直接干挺了你。」

  「蝴蝶,聽他的還是聽我的?」五子抖抖手,不屑一顧地把臉仰到了天上。

  「聽你的,」我把小傑的槍拿過來,遞給天順,「放回炕席,咱哥們兒不需要這個。」

  「再提個條件啊,」五子揮拳打了幾下空氣,「把子彈卸下來,我信不過他們。」

  「也聽你的,」我順手把槍管扳下,將子彈倒在了地上,「這下滿意了?」

  五子上前幾腳把子彈踢到了牆角的雪堆里:「這夥計辦事『賽』(好),滿意了,開始吧。」

  這小子很精神,我不由得開始佩服起他來,看樣子這也不是個善茬子,謹慎著呢。

  「來吧。」我站了個虛步,後腳踩瓷實了,前腳來回劃著名圈。

  「好小子,是個練家子,接招吧你!」五子猛地跳起來,當空使了個擺蓮腿,迎著我就撲了過來。

  我明白了,這是個「野路子」,八年前在街頭打野仗我也常用這樣的路數。我站著沒動,他剛接近我,就被我拽住了胳膊,往懷裡輕輕一帶,順手使了個「揀腿」。他橫著身子平空飛了出去,像一條被拋向垃圾桶的破麻袋。我用一隻腳尖轉過身子,沖他繼續勾手,來呀,別跑啊。五子爬起來,甩著滿腦袋泥漿楞了片刻,他似乎不相信我有這麼大的力量,鼓鼓胸脯沖我嚷,你來!我收了虛步,直接向他走去,我想先在氣勢上壓住他,讓他不敢再次出手,沒想到,他抬起腳朝我的褲襠猛地踢來。我一抬膝蓋護住襠,順勢將那條腿插到他的兩腿之間,腳後跟往後一撩,他撲通一聲仰面張倒在地,我上前一步,直接用另一隻腳踩住了他的臉:「還來嗎?」

  「你不照架子來……」五子大口地喘著氣,「爺們兒不跟你來玩兒摔跤的。」

  「那好,重新來,」我移開腳,退後幾步,「這次我不出手了,你來。」

  「好,我運口氣……」五子悻悻地爬起來,捏著嗓子喘氣。

  我雙手抱著膀子等他,我覺得他很有意思,以前我跟李俊海在廠里練拳擊的時候,李俊海經常在被打得發暈的時候玩這套把戲,有時候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他會猛擊我一拳,隨後跑掉,揚言他也沒吃虧。五子喘氣的樣子很好笑,大張著嘴巴,眼球亂轉,像一隻被攆急了的兔子藏在石頭後面慶幸自己逃過一劫的樣子。我用腳在地下劃了兩下,催他出拳,他突然躺下了,速度快得像猛然中了一槍。我剛一愣神就被他用腿彎別住了一條腿,膝蓋一麻,撲通就跌在了地下,臉朝下,屁股撅著,樣子難看得像一瓣大蒜被人用刀一下子拍扁了。我懊喪極了,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太大意了,竟然被這樣一個笨豬一樣的人給撂倒了……這件事情在我的腦子裡留下了一個很深的陰影,以至於我從此以後變得小心翼翼起來,甚至有些縮手縮腳。

  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的時候,五子猛一轉身,嗖地躥上了牆頭,快得像一支射出去的箭。我還沒反應過來,小傑和天順就躥出了院牆,帶起來的風,將旁邊的雪都吹散了。我連忙從地上撿起獵槍,一把塞到廣元手上,快去追!廣元「嘭」地把槍丟到地上,沒子彈。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小子好大的腦子啊,他這是早就算計好了呢……我拉著廣元打開街門,囑咐他把門看好了,萬一有什麼動靜收拾收拾趕緊走,跑遠了就給小傑打傳呼,說完,按了按褲腰上的槍,大步追了出去。

  胡同里幾個挑著擔子的村民疑惑地看著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小偷。我沖他們咧咧嘴,把腳步慢了下來。我害怕他們真的把我當成小偷,那就麻煩了,他們一吆喝,我也就出不了這個山村了。剛拐出胡同口,就看見小傑和天順,一邊一個夾著灰頭土臉的五子回來了,我故意大聲嚷嚷:「哈哈,回來了?我就說嘛,趕集著什麼急?吃完了飯再走嘛,回家吃飯去。」

  那幾個村民似乎打消了疑慮,對望一下,挑著擔子「咯吱咯吱」走遠了。

  五子這下子好象徹底服軟了,氣喘得像在馬桶裡面放屁:「要過年了,別傷了和氣。」

  我猛抽了他的脖頸一巴掌:「閉嘴吧,你是我親大爺。」

  關好房門,小傑一腳將五子踹在地下,拽過鞋帶就要給他上「指拷」。

  我攔住了小傑:「不用了,他的花招全使出來了,後面的讓他自己看著辦吧。」

  五子反著腦袋看我:「蝴蝶,我佩服你是一條好漢,我認栽,讓我坐下說話。」

  我拉他起來,用毛巾擦乾淨他身上的泥漿,把他推到炕上坐好,然後把我的槍拿出來,拆下彈夾,把子彈全部卸下來,數了數一共六發,攤在炕上挑了一發最亮的,在身上擦了擦,又重新裝了回去。五子看傻了,一個勁地咽口水,好象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小傑也不知道我想幹什麼,站在我身後呼呼喘氣。我倒過槍把遞給五子:「來吧,打我,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大哥,你饒了我吧!」五子頭腦中的那根弦一下子斷了,他嚷得萬分悽慘。

  「怎麼,不想要這個機會?」我把槍又往他的手裡塞了塞。

  「五子,我們對你可是仁至義盡了,」小傑冷冷地說,「本來,我們捏死你很簡單。」

  「哥兒幾個,別逼我啦,」五子出溜到炕下,一把抱住了我的雙腿,「我答應。」

  我淡然一笑,一個一個地往槍里裝子彈:「這就對了,你應該理解我們,大家都在『道兒』上混飯吃,誰也得給誰讓點兒路是吧?我知道你也有難處,跟著別人混,生怕回去沒法交代,這我理解,可我們也一樣啊,我們拿了別人的錢……」

  「蝴蝶老大,你說錯了,」五子坐回炕沿,搭拉著臉說,「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想跟你『演道兒』(裝)了。說實話,我那個買賣是我自己的,不是濤哥的,我跟濤哥的關係你們不知道,不是誰給誰當小弟的關係,我們倆是生死之交……這事兒呆會兒我再跟你說。我知道是誰請你們來抓我的,不就是建雲嗎?那夥計很『格路』(古怪),要不然我是不會那麼對待他的,蝴蝶你怎麼能幫他辦事兒呢?我知道你是為了錢,可那種人的錢你也要啊,不怕他噁心著你?不瞞你說,小傑一綁我上車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我不怕,我知道一定是你們來了,我也知道你遠哥不是一個不講江湖道義的人,何況濤哥還在後面呢,你們殺了我,濤哥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又說遠了。不『硌磨』了(計較),我把建雲的東西還給他,你們讓我回家。」

  「濤哥說了,讓你給現錢,我們不要東西。」我繼續「化驗」他說。

  「別鬧了,」五子撇了一下嘴,「來之前我跟濤哥在一起,他怎麼沒說?」

  「昨天他去我們那兒了,是給一個老朋友過生日,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鳳三。」

  「鳳三也在場?」五子有點兒相信了,「早就聽說濤哥要去你們那兒給什麼朝陽祝壽呢。」

  我感覺火候差不多了,這小子沒什麼城府,興許十分鐘就把他肚子裡的那點兒貨色全掏出來了。我安排天順和廣元出去買酒買菜,特意叮囑他倆一定要挑最好的買,酒起碼也要茅台,沒有茅台就買五糧液,都沒有就去煙臺市區挨家找,天上下刀子也得去。把五子感動得不行,摟著我的脖子就親,就差放聲大哭了,兩條胳膊掛在我的脖子上,就像獻給我的哈達。

  喝著酒,五子的話就更多了起來,絮絮叨叨的,要不是急著套他的話,我幾乎拔腿走人。他說,濤哥現在是濟南黑道上最重量級的人物了,關係網四通八達,沒有辦不成的事兒,連你們那兒的什麼朝陽和鳳三都得給他三分面子。然後就羅嗦了很多關于濤哥在江湖上威風八面的事情,最後他瞪著牛眼說:「知道我跟濤哥是怎麼認識的嗎?說出來嚇死你們。」

  他說,83年嚴打的時候,他在看守所的一個獄霸號里當老大,逢人必「修」,再猛的人到了他的手上也得叫爺爺。有一天濤哥進去了,他安排人「審」濤哥的案子,沒等「開庭」,那幾個人就躺在了地上。五子一看不好,抄起馬桶蓋就往上沖,結果剛一照面就被濤哥放倒了,沒辦法,五子就掏出一把用湯匙改造的刀子來,還沒掏利索就被濤哥奪過去了,五子以為這下子沒命了,誰知道濤哥直接把刀子插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鮮血淌得像噴泉。從那以後,大伙兒全服了,拿他當了神仙。

  這麼猛?我不由得佩服起濤哥來,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我相信,這屬於一個有腦子有魄力的人。以後我一定得跟他交往交往,也許將來成了鐵哥們兒,互相有照應的時候,一個想法逐漸在我的大腦里成熟……我打斷五子:「他也認識鳳三?」

  「咳,濤哥根本就瞧不起鳳三,」五子話多起來就像在嘴裡跑火車,「濤哥說了,他最瞧不起只有歪腦子沒有真義氣的人,以前我們三個人在濰北農場勞改,關係倒是不錯,可鳳三老是在背後『點化』(騙、糊弄)人,濤哥出來以後再也沒搭理他。我也不太喜歡這種人,要不是因為建雲找了他,他來求我,我連想這麼個人都想不起來……怎麼,蝴蝶你跟他關係也不錯?」

  「沒什麼關係,剛認識,」我敷衍他,「我們綁你的事兒,鳳三知道吧?」

  「他知道個屁,是……」五子突然打住了,摸摸嘴唇笑道,「反正濤哥知道。」

  「我知道濤哥知道,不過他知道得也太快了點兒。」我裝做無所謂的樣子,繼續勸他喝酒。

  五子一口乾了一杯,邊咳嗽邊揮揮手:「濤哥是幹什麼的?『麼』事兒也逃不過他的法眼。我還不是跟你吹,他早知道你會來找我的,無非是沒想到你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綁架我,算是失算了吧,嘿嘿,你也夠黑的。蝴蝶,不是我說你的,你這麼辦讓濤哥很沒面子,本來他還想等你來找我的時候跟你聊聊,聊順當了能交個朋友呢,可你這麼一來,『瞎包』咧。」

  我驀地想起在生日宴上濤哥曖昧的表情,一下子明白了,心裡有一絲尷尬。

  小傑似乎也有些愧疚,拿眼直瞟我,那意思是,當時別那麼著急就好了。

  我不能讓五子看出來我的想法,搖著頭笑了笑:「我怎麼知道這裡面的關係?我只知道拿了人家的錢就應該替人家辦事兒。好了,咱們還是談談這事兒怎麼處理吧。五子,你扣建雲的貨能值多少錢?我的意思是,你把它折合成現金給我打到帳戶上去,然後你再把建雲的貨自己處理了拉倒,我不願意再攙和這事兒了,太麻煩,再說,年根也快要到了,你說呢?」

  「行,說說你的帳號,」五子很痛快,「一萬五,多了沒有,不信你可以去濟南看看。」

  「好,喝完了酒你就給濟南打電話,馬上匯錢。」小傑插話說。

  「不喝了,這就走,我辦事不拖拉。」五子急匆匆地吃了幾口菜,就要下炕。

  「哈哈,你是個好兄弟,你這樣我還真不好意思了,不著急,先喝酒,喝完了我們送你去車站,讓你回家過個輕快年,」我讓小傑給他記了個帳號,接著說,「五子,你回去以後,馬上把錢給我打過來,讓我給建雲一個交代,至於以後的事情到時候再說,我也向你保證,只要你守信用,我以後絕對不會找你的麻煩了。我覺得你這個人挺實在的,以後看得起我就經常聯繫,也許將來咱們就是親兄弟了。記著替我跟濤哥解釋解釋,大水沖了龍王廟啊這叫,哈哈,讓濤哥有時間去找我玩兒。」

  五子反倒不急著走了,把麵包服一脫:「今天不走了,我要跟弟兄們喝個夠!」

  我示意天順和廣元收拾桌子,合衣一躺:「送他走,我要睡覺,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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