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孫朝陽的淫威
2024-06-12 04:58:58
作者: 於寧
皇朝大酒店矗立在大海對面,陰冷潮濕的海風帶著巨人喘息般的聲音,一股一股地往酒店四周撲。酒店旁邊的停車場擺滿了一輛一輛的轎車,轎車旁大都站著幾個面色陰沉的年輕人,有的好象認識,互相打著招呼,臉上掩飾不住激動而詭秘的神情。林武拿出一個磚頭模樣的電話指揮同來的兄弟:「哥兒幾個,先別下車,長點眼生,一有動靜馬上給我把外面控制起來。」
打完電話,林武嘿嘿一笑:「跟咱們一樣,來赴宴的小子們都有準備呢。」
胡四點點頭:「是啊,孫朝陽這麼一弄,夥計們不準備不行啊。」
我拿過林武的大哥大,掂了掂:「這玩意兒挺沉,當兇器也不錯。」
林武沒接茬,繼續說:「我看見鳳三的人了,一個個蔫兒吧唧的沒個精神……」
胡四唉了一聲:「上樑不正下樑歪啊,鳳三自己都挺不起來,你讓他們怎麼來精神?」
我把大哥大遞給林武,順手拍拍他的腿:「別瞎分析了,既來之則安之,走吧。」
林武帶來的人見我們下了車,連忙把財神抬了下來,跟在我們身後。
胡四穿一件過膝的黑色皮衣,站在落地玻璃前掏出一把小梳子將頭髮整理得一絲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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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趣道:「好傢夥,你這麼一收拾,還真有點兒黑道大哥的意思呢。」
胡四幽雅地將腦袋往後一甩:「想要事成,先有造型,我很講究的。」
「呦!蝴蝶!」剛進大堂,旁邊沙發上就站起了一個人,「哥們兒,不認識我了?」
「吳胖子,」林武哧了一下鼻子,「別理他,這是個彪子。」
「好嘛,哥們兒還真不認識我了,」吳胖子見我沒理他,悻悻地搖了搖頭,「我是胖子啊。」
其實我早就認出他來了,故意跟他玩個「造型」:「胖子?沒印象了。」
胡四好象也認識他,故意拿他當跑堂的使喚:「我說,在哪兒簽到?」
吳胖子似乎一下子沒了跟我套近乎的興趣,沖旁邊圍著的一群人一努嘴:「在三舅那邊。」
三舅是朝陽公司里的會計,孫朝陽的小舅子。
胡四咋呼了一聲「三舅」,直接指揮林武的人將財神抬到了他的腳下。
三舅從桌子後面繞出來,跟胡四握了一下手:「蝴蝶也來了嗎?」
我沖他點點頭:「我來了。」
三舅第一次見著我,隔著胡四向我拱拱手:「久聞大名,朝陽經常提起你呢。」
我也拱拱手:「難得朝陽哥想著我,他來了嗎?」
三舅攬著我和胡四,沖吳胖子吆喝了一聲:「胖子,領四哥他們上樓。」
電梯裡擠滿了人,吳胖子過去拉幾個人出來,把我們讓了進去,自己站在門口,邊操作電梯邊訕笑道:「蝴蝶真是貴人多忘事啊,當年咱們還為一點兒小事好一頓『叨叨』呢,這麼快就把我忘了……前幾天我還跟小傑說要去給你賠個禮呢。」
我摸摸他滿是肥肉的肩膀,淡然一笑:「別說什麼賠不賠禮的,那時候咱們都還小。」
吳胖子似乎覺得我說這話不合他的心意,歪一下鼻子不說話了。
胡四漫不經心地問:「鳳三來了嗎?」
吳胖子乜了胡四一眼:「這位是四哥吧?喔,鳳三來了,在上面喝茶。」
出了電梯,一個很面熟的年輕人迎著我走了過來:「蝴蝶,呵呵,來得挺及時。」
我認出他來了,上次就是他趁握手的時候給了我一張孫朝陽的名片。
我跟他握了握手:「還行,朝陽哥過生日哪能不及時點兒?」
這是一個大堂那樣的樓層,整個樓層擺滿了巨大的圓桌,有的桌子已經坐滿了人,有的桌子還空著,幾個服務員蜜蜂般穿梭其間。大堂正中掛著一條紅色的橫幅--孫朝陽先生四十大壽生日慶典。橫幅下面,孫朝陽正滿面紅光地跟幾個人說話,那派頭不壓於美國總統或者英國首相。他的打扮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上海灘》裡面的馮敬堯。頭髮背向腦後,亮出的腦門如同一個碩大的鴨蛋,繡滿福字的中式長袍在燈光下閃著五彩斑斕的光。他的手上夾著一根驢繩粗細的雪茄,隨著說話聲不停地舞動,讓人聯想到一個身懷絕技的畫家在揮毫潑墨。他的對面站著壯得像牛一樣的齊老道,齊老道不時拍拍旁邊一個瘦弱的中年人,那意思好象是在安慰這個人。中年人不時頷首微笑,顯得彬彬有禮,涵養十足。胡四老遠喊了一聲「朝陽哥」,孫朝陽轉過頭來沖胡四點了點頭:「好,我家四哥打扮得比我還瀟灑呢。強子,給你四哥安排個座位,蝴蝶,到我這裡來。」
那個叫強子的年輕人抱歉地沖胡四一笑:「四哥,你和林武到這邊來。」
胡四低聲嘟囔了一句:「我操,還真把我們弟兄分成三六九等了。」
強子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台子上的樂隊,賣力地奏著廣東音樂。
我側眼看到,胡四和林武被安排到了靠窗戶的一個桌子上,吳胖子已經坐在那裡了。
我使勁喘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腳步平實,目光安靜地往前走。
擋在我前面的幾個人像被風扇吹開的碎紙,嘩啦嘩啦地閃到一邊。
齊老道掃我一眼,走到一個領班模樣的人跟前,輕聲跟他嘀咕了一陣,那個領班按了牆上的一個開關一下,大廳里陡然亮堂起來。燈光一亮,原來一直在穿梭著的幾個男服務員悄沒聲息地消失了,隨即門口那邊冒出了不少穿黑色西裝的人,一個個筆直地站在門口,胳膊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橫視著嘈雜的大廳,大廳里頓時安靜了不少。我突然覺得這將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貌似平靜,暗藏殺機。輕柔的音樂掩蓋下,前面旋轉著的一個彩燈似乎是在甩出一道一道的鮮血。不知道因為什麼,我的眼前驀地一花,我看見多年以前的我,揮舞「戰爭之神」沖向一處黑暗……我一愣,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睛。
「蝴蝶老弟,還記得我嗎?」齊老道踱過來,橫著身子向我伸出了手。
「哦,是齊哥。」我裝做夠不著跟他握手的樣子,別著身子沖他笑了笑。
「你很給我面子啊。」齊老道把嘴裡的菸頭用舌頭來回調著個兒,表情很輕蔑。
「這是你的面子嗎?」本來我不想跟他鬥嘴,見他這樣,我只得回了一句。
「老道,坐下說話,」孫朝陽拍了拍他的肩膀,「蝴蝶是我最敬重的兄弟,呵呵。」
「我也一樣啊。」齊老道坐下,把脖子一橫,下巴挑上去,繼續玩他的菸頭。
「蝴蝶,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孫朝陽拉著我的手,指著中年人說,「這位是鳳三老大,道兒上有名的大哥。三哥,這位我就不用跟你介紹了吧?蝴蝶,大名楊遠,剛從山上下來的夥計,『猛戧』著呢。呵呵,原來跟著你的小傑現在就跟著他干。」
「久仰久仰。」鳳三說話的聲音很輕柔也很斯文,讓我覺得他是一個三十年代的教授什麼的。
「三哥,別這麼客氣,我還小,以後還得靠你們多多照應。」我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柔軟。
「呵呵,後生可畏啊,」鳳三的聲音儘管柔和,我還是聽出了一點兒煞氣,「小傑沒來?」
「對了對了,」孫朝陽插話道,「小傑呢?我很欣賞這兄弟。」
「我也不知道啊,」我坐下喝了一口茶水,「他不經常跟我聯繫的。」
「怨我怨我,我應該給他發請貼的,」孫朝陽歪頭一掃齊老道,「老道,連你也把這茬兒忘了。」
齊老道把菸頭吹出老遠,瓮聲瓮氣地說:「忙了,難免漏掉一個倆的,誰都不是神仙。」
鳳三兩手托腮,輕瞟齊老道一眼,目光詭秘。
孫朝陽猛吸了一口煙,朗聲大笑:「哈哈,說的是,來了我還怕他惹麻煩呢。」
鳳三把一隻手在眼前拂了拂:「那到不至於,今天這日子沒人敢搗亂。」
我的心不禁一亂,鳳三這老傢伙不愧是個江湖油子。
什麼叫「這日子沒人敢搗亂」?我覺得鳳三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小傑在跟我以前曾經砍過他,他肯定不會把這事兒忘記了,現在我跟小傑在一條線上,他這是在拿話「刺撓」我呢。別著急呀老哥哥,今天我就是撲著你來的,本來剛才看見你文質彬彬的樣子,我還想放你一馬,現在你跟我玩這套不陰不陽的把戲,我可真饒不得你了。臉上笑著,心裡就不停地琢磨胡四設下的計策,心裡不由得佩服起胡四來……胡四的腦子的確夠大,把鳳三都看穿了,他現在就像一隻氣臌魚,一踩就爆。想要壓住孫朝陽,必須先把鳳三砸下去,在這個節骨眼上,砸鳳三就像青蛙吃蒼蠅那麼簡單。只要在這裡把「口子」調正了,讓孫朝陽沒話可說,甚至讓他覺得我們跟他是一條心,後面的一切就好辦了。孫朝陽不出手,別人乾瞪眼,這樣一來,我們的威信勢必大增,返回頭再來挨個收拾你們,將會易如反掌。
我幾乎把自己想像成了統一軍閥的蔣介石,甚至想到將來我過生日的時候,孫朝陽之流前來朝賀的場景。那時候,我要穿比孫朝陽的馬褂還氣派的龍袍,福祿壽禧全他媽繡上!叼個破雪茄算個屁?咱玩兒鼻煙,鼻煙壺越古董的越好,開口一律之乎者也。場面也要比這個大,起碼要設他幾個分會場。音樂咱也得跟上,廣東音樂算什麼?咱奏國歌--義勇軍進行曲。
鳳三好象覺得他剛才說的話有點兒不妥,敲敲桌子讓服務員給我添上茶水,自嘲道:「我老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記得幾年前我身邊的小兄弟經常念叨蝴蝶蝴蝶的,當時我還沒在意,呵呵,這倒好,兄弟現在的勢力讓我刮目相看了啊。」
沒等我說話,齊老道在一邊開了腔:「是啊,這年頭就這樣,膽子大就行。」
孫朝陽似乎無意識地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把臉別到一邊,跟新來的點頭。
這個小動作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突然覺得孫朝陽跟齊老道也不是鐵板一塊。
「兄弟,你別誤會我,」鳳三給我點了一根煙,宛爾一笑,「我沒拿小傑說事兒。」
「三哥,別這樣,」我也一笑,「你跟小傑的事是你們之間的事情,與我沒什麼關係。」
「這就對了,」鳳三把身子往後仰了仰,「本來這事兒就有誤會,我也沒那么小的肚量。」
「朝陽,」齊老道看了看手錶,「時間到了,咱們開始?」
「人都到齊了?」孫朝陽往左右掃了一眼,「差不多就開始吧。」
強子拉著兩個年齡都有些偏大的人過來了:「朝陽哥,濟南的濤哥和豐哥也來了。」
這兩個人都不說話,沖孫朝陽點點頭,直接坐下了。
孫朝陽走過去,一一跟他們擁抱了一下,拍拍手說:「開始吧。」
齊老道的臉像是突然被電弧光打了一下,一下子變得容光煥發,疾步跨上了橫幅下面的台階。我不得不佩服齊老道的口才,他把手往下壓了壓,扯著洪亮的嗓子開始了慷慨激昂的演講……後來我看電視,總是把他跟趙忠祥搞混了,我覺得他如果也去中央台當了節目支持人,一定會比趙忠祥的名氣大,形象上暫且不說,光那激情和煽動力就要超過老趙好幾倍。他的演講不時引來陣陣掌聲,甚至還有人學京劇票友那樣悶足力氣喊了幾聲好,讓人覺得仿佛置身於恢弘的劇場。我記得那時候還沒有卡拉OK,齊老道演講到尾聲的時候,突然拍著手掌率領大家唱起了《生日歌》,氣氛熱烈得像當年慶祝抗戰勝利。
齊老道演講完了,大廳里開始熱鬧起來,孫朝陽不時沖各個桌子晃晃酒杯,面相矜持。
互相敬著喝了一陣,孫朝陽就開始挨個桌子敬酒,趁此機會我沖胡四使了個眼色。
在洗手間裡,我問胡四:「趁亂的時候開始,還是等大家都安靜了再說?」
胡四好象有些緊張,不停地用腳底擦地板:「再等等,隨機應變。」
我回來坐下,孫朝陽還在串桌,我瞟了濤哥一眼:「濤哥是從濟南來的?」
濤哥點點頭:「是,剛下火車,你就是蝴蝶吧?」
我一愣,他怎麼知道我叫蝴蝶?我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隨口說:「是,濤哥怎麼知道的?」
「猜的,」濤哥用手指彈著酒杯,微微一笑,「你的手伸得很長嘛。」
「濤哥,今天這日子大家還是別說沒用的吧。」強子捏捏我的胳膊,沖濤哥笑了笑。
「強子你又多心了,」濤哥把手伸過來跟我握了一下,「兄弟,我沒有惡意。」
我的腦子猛一激靈,五子的事兒他們一定知道了!一下子想起小傑說過的話--江湖水很深的。果然很深,他們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情呢?是哪個環節出了毛病?那時候我總歸是年輕,被他這一刺激,臉一下子就紅了,感覺像是鑽進了一個燒得通紅的爐子,眼睛也沒地方放了,手直想從空氣里抓出一把槍來,直接頂在他的腦袋上,讓他告訴我,是誰把消息透露給他的?鳳三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抓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喝酒,今天只談高興事兒,亂七八糟的別去想他。」
濤哥笑得很爽朗,一仰脖子幹了一杯,倒搖著酒杯說:「咱們都聽三哥的。」
幹了這杯酒,我的心情穩定了一下,點點頭不再說話。
不行,呆會兒收拾鳳三的時候,我連你一遭收拾了,完事馬上去煙臺,看看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孫朝陽回來了,他好象喝大了,搖晃著身子對強子說:「到時間了,請大家到樓底。」
強子拍拍我的肩膀:「蝴蝶,你去喊四哥,朝陽哥有話要說。」
我的心像被一隻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孫朝陽想要幹什麼?
強子見我坐著沒動,輕輕捏了我的肩膀一下:「沒事兒,朝陽哥讓你去作個證。」
我抬頭看看孫朝陽:「朝陽哥,大家都去?」
孫朝陽邊給我倒酒邊說:「別人就免了,就你跟胡四,還有三哥和老道也去。」
我把那杯酒喝了,轉身去找胡四。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的心逐漸開始亮堂,如果你想「辦」我,那也是早晚的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何況我們早有準備,誰「辦」誰還不一定呢。我下意識地夾了夾腋下,那裡空蕩蕩的,方才反應過來,我應該把閻坤給我的那枝槍也帶來……這一陣後悔,讓我驀地出了一身冷汗。看胡四的面相,我知道他幾乎沒有喝酒,臉依舊焦黃,眼睛依舊放著熠熠的光。林武好象喝了不少,臉紅得像一個猴子屁股。見我走過來,吳胖子舉著一根雞腿,大聲嚷嚷:「哥們兒,就等你了,林武吹牛說,你十個也喝不過他一個!」
我沒理他,趴在胡四肩頭跟他說了孫朝陽的安排。
胡四聽著,不住地點頭:「好,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去。」
我裝做繫鞋帶,想去摸林武綁在腳腕子上的槍,迎頭碰上了吳胖子的眼睛。
我站起來,乾笑一聲:「看什麼看?想灌我?等我活著回來再說吧。」
胡四拍了我一下,一語雙關地說:「等著吧,坐山觀虎鬥。」
往外走的時候,大廳里換了燈光,人影忽然變得膨脹起來,像一頭頭穿著衣服的豬。
強子和齊老道一邊一個夾著有些茫然的鳳三,孫朝陽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面。
站在電梯口等了一陣,孫朝陽等不及了,一甩頭走向樓梯。
強子瞅著齊老道壯碩的背影,嘿嘿一笑:「這體格,一百年出一個。」
我隨口打聲哈哈:「是啊,張飛也不過如此。」
這是一間很僻靜的地下室,我和胡四並肩走到門口的時候,站在前面的強子伸出胳膊檔住了我倆。我發現,地下室旁邊的一處黑影里,零星站著幾個穿服務員衣服的人,看神態像是孫朝陽的人。我故作鎮靜地問強子:「還得排好隊往裡走啊?」
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辦法,朝陽哥很仔細的,怕弟兄們不給他面子,」說著就讓我抬起胳膊,伸手貼著我的身子摸了幾把,然後又摸了摸胡四,「好了,朝陽哥真是多此一舉,四哥和蝴蝶哪能幹那些藏著掖著的事情呢?不好意思,請進。」
房間不大,四周是一圈沙發,中央擺著一張長條桌子,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很面生的中年人,孫朝陽坐在北面的桌子頭上,右面坐著齊老道,左面坐著鳳三。見我們進來,孫朝陽招手讓我坐到鳳三旁邊,讓胡四坐在齊老道的旁邊,強子背著手站在孫朝陽的身後。我一眼就看見了我們帶來的那個財神,箱子已經打開了,關老爺站在箱子裡,昏暗的燈光照著他,讓他顯得沉穩得有些無精打采。我在心裡喊了一聲關老爺保佑,心塌實得像是躺在一塊被波濤包圍著的礁石上面,老傢伙們,開始吧,一旦我發現你們想半「辦」我,我直接抽出關老爺屁股下面的獵槍放倒你們,這裡沒人能抵擋住關老爺的獵槍。
這時候的孫朝陽似乎一下子醒了酒,兩眼放著藍幽幽的光。
四周沒有一點兒聲音,大家仿佛是坐在一座墳墓里,我能聽得見抽菸發出的嘶嘶聲。
孫朝陽用眼睛來回掃視了幾圈,沉聲對齊老道說:「開始吧。」
齊老道氣宇軒昂地站起來,伸出猩猩一樣長的兩條胳膊,拍了拍旁邊的兩個中年人:「大家可能不認識這兩位大哥,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周天明周大哥,朝陽集團的家底就是從周大哥手裡接過來的。這位是莊子傑莊大哥,鳳三哥的生意是莊大哥一手操持起來的。今天二位大哥到這裡來,是來討個公道的。什麼公道呢?朝陽集團現在發展壯大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朝陽集團的股份應該有周大哥的一份,這一點兒我就不用說了,我們決定拿出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贈給周大哥,請大家鼓掌。」
周天明欠欠身子,抬手摸了一下下巴,矜持地拍了幾下手掌。
孫朝陽眯著眼睛沖他點了點頭:「周哥不必感動,這是你應該得到的。」
不會就這麼簡單吧?我想,這種事情做個屁證,這算是你們的家事,讓我們來不會單純因為這個吧?我偷眼瞄瞄胡四,胡四正襟危坐,巴掌拍得很講究,一手朝上,一手一下一下地摳那隻手掌,像他在勞改隊的時候一絲不苟地給大家分稀飯。
「莊大哥呢,」齊老道接著講,「莊大哥是港上最有資格在建築行業說話的人物,所以今天我提議,鳳三大哥也學我們朝陽公司,適當拿出一部分股份讓給莊大哥,沒有股份就讓地盤,讓曾經打下基業的大哥有碗飯吃,你的意思呢?三哥。」
「沒問題,我會跟莊大哥商議的。」鳳三很謙卑地沖莊子傑點了點頭。
「沒什麼可商議的,」齊老道拍了一下桌子,「在你的勢力範圍內,黃土和石子歸莊大哥。」
「可以,我再贊助莊哥兩部車。」鳳三隔著桌子跟莊子傑握了一下手。
齊老道對鳳三的反應似乎很滿意,優雅地打了一個響指:「OK,我暫時就說這些。」
莊子傑好象是個結巴,說話很不連貫:「我得先,先謝謝,齊老,齊老弟……」
齊老道橫起一根手指,來回擺動兩下:「別客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我做人的準則。」
「好了,今天的事情就這麼了結了,」孫朝陽站了起來,順手按齊老道坐下,然後繞出座位,來回溜達,「人呢,在社會上行走,必須講究一個義字。以前我年輕,有些事情處理得不是那麼妥當,今天我四十歲了,也該給自己下個結論了。我呢,混到這個地步也不容易,所謂四十不惑,我的理解就是,人到了四十歲上就應該明白自己是個賣什麼果木的了。你們大家也應該跟我學著點兒,少干那些違背良心的事情,不然到了我這把年紀容易後悔,最操蛋的是,玩得太下作了還不一定能活過四十歲呢,各位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好了,言歸正傳吧,」孫朝陽突然扭回身子,把兩隻手搭在齊老道的肩膀上,「有些人還在執迷不悟,到處指手畫腳,以為自己是港上第一名了,這個人是誰呢?大家應該很清楚。我暫時不說,我只說他幹了些什麼,請大家幫我想想辦法,看看應該怎麼處置這種人……有個人想要從我的嘴巴裡面摳食吃,而且明目張胆,是誰呢?」
是誰?是我和胡四!我的心開始發熱,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穩穩立在那裡的財神。我不能讓他繼續煽動了,我要馬上立起自己的威風來,不管前面等待我的將是什麼,我必須在第一時間搶占主動,不然頂在我腦袋上的將是他們的槍。我沖孫朝陽笑了笑:「朝陽哥,你也太羅嗦了吧?說出來,大家開他的批判會。」說著,我就慢騰騰地站起來,想要往財神邊上靠。
「坐下!」強子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斧子,沒等我站起來,他一步跨到財神那裡,手起斧落,碎片四濺,我的獵槍赫然到了他的手上,「蝴蝶,告訴我,這是你的槍吧?」說完,單手舉著獵槍朝我走過來,房間裡頓時鴉雀無聲。
我幾乎能聽見強子的手指在獵槍扳機上蹭動的聲音,沙沙作響。
眾人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只有冷風小蛇般穿透窗縫鑽進來的嘶嘶聲。
我看見對面的齊老道斜眼盯著我,躍躍欲試,手指掰得咔咔響。
我突然發現,如果在這裡開槍,外面聽見的機率幾乎為零。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沒想到事情會以這樣的速度急轉直下,連個過渡都沒有。除了虎視眈眈的齊老道和楞在一旁的孫朝陽,大家都在低頭看著眼前的茶杯,似乎是在研究茶葉的製作方法。我像一根釘子突然被人釘在地上一樣,傻楞著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烏黑的獵槍像被一面放大鏡慢慢映著,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一眼枯井,直直地頂上了我的眉心。不知道是誰的菸頭掉在地上,發出一聲雷鳴般的鳴響。此刻,我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我覺得天國離我只在一步之遙,開槍吧,開槍吧,我閉上眼睛,在心裡慢慢數著,一,二,三,四……你怎麼不開槍?來吧,打死我吧。
「說話呀,是不是你帶來的槍?」強子的聲音很蒼白,像石子一塊一塊的往地下丟。
我看見了我爹,他站在寒風裡,把手做成喇叭狀,大聲喊我,大遠,大遠,快回家,要過年啦。我看見我弟弟站在我爹的身邊,舞動雙手,咿咿呀呀地沖我嚷嚷,他好象在說,哥哥,哥哥,快回家,外面冷,咱們家裡生了火爐子……那一刻,我突然清醒過來,我不能就這樣等死!說時遲那時快,我猛地把頭往旁邊一閃,左手一扭強子拿槍的手腕,右拳猛擊在他的下巴上,強子轟然倒地的同時,獵槍已經到了我的手上,我一步跨到孫朝陽的身邊,把槍直接頂在了他的額頭上:「都別動!」
「呵呵,」孫朝陽把雙手舉過頭頂,冷眼看著我,「年輕人,又衝動了不是?」
「蝴蝶……」胡四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孫朝陽的旁邊,欲言又止。
「走開,你別管。」我橫一眼胡四,咬著牙,把槍又往前頂了頂。
胡四急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地沖我擠眼。我驀地有點兒發傻,難道我錯了?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強子右手提著那把斧頭,左手摩挲著裂了一個大口子的下巴,目光散亂,他似乎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見我的情緒穩定了一些,胡四推開我頂在孫朝陽額頭上的槍管,長舒了一口氣:「兄弟,你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就發毛了?回去坐著,朝陽哥的話還沒說完呢。」
「我不知道什麼說完不說完,我只知道有人拿槍頂著我。」我瞄了強子一眼。
「咳,」強子好象很受委屈的樣子,耷拉著眼皮說,「我問問你都不行?」
「強子你也是,想玩個造型也得看看對手不是?」胡四調侃道。
「少他媽廢話,」齊老道啪地一拍桌子,「再毛愣,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我的火氣又上來了,剛要把槍抬一下,胡四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好,好,好好好,」孫朝陽把雙手在眼前推了推,「算了,我這兩個兄弟不錯,」他不管我了,慢慢走到齊老道的身後,「我接著說,剛才說到有個人想從我的嘴巴里摳食吃,是誰呢?」猛地一拍齊老道的肩膀,「是他,是這個叫齊老道的人。」
齊老道仿佛不相信他聽到的話,猛地回過頭來:「朝陽,你怎麼了?!」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就變直了,直得像是從裡面蹦出了兩根棍子。我赫然看見,齊老道的右手沒有了。強子倒提著齊老道蒼白的右手,輕輕抖動了兩下,砰地丟在桌子中央,雪白的桌布被滾動著的手染得像開了幾朵鮮艷的梅花。齊老道把缺了手掌的胳膊猛地戳在肚子上,聲嘶力竭地吼道:「天大的誤會!朝陽哥,趕緊送我去醫院!」邊說邊探過身子來夠他的右手。
孫朝陽早已經把那隻手用一塊繡花手絹包起來,揣進了褲兜:「別去醫院了,這隻手歸我了,我要用它來提醒那些膽敢從我的嘴巴里摳食吃的人,讓他們時刻記著,伸出來的手,想要縮回去沒那麼容易。蝴蝶,可以把你的槍借我用一下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胡四就把槍搶過去,遞給了孫朝陽:「這本來就是送給朝陽哥的禮物。」
孫朝陽拽下脖子上的紗巾,悠然地抖了兩下,邊擦槍邊笑:「我知道,你們是我的好兄弟。」
說完,把槍丟給強子:「兄弟你來,我怕見血。」
隨著兩聲沉悶的槍響,齊老道直接癱在了地上,膝蓋以下血肉模糊。
強子把槍還給我:「裡面還有三發子彈,你想處置誰,隨便。」
我想也沒想,沖天花板摟了三下機子,站在硝煙里笑道:「這是給朝陽哥拜壽的禮炮。」
齊老道躺在地上,呻吟聲越來越微弱,天花板散落下來的牆皮掉了他一腦袋,他再也沒有了居高臨下的氣勢。
強子扯下桌布給他包住雙腿,招呼外面站著的幾個「服務員」進來,小聲說:「送他去醫院。」
搬齊老道往外走的時候,孫朝陽拍拍齊老道扭曲不堪的臉:「別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
鳳三走過來,一隻手握著孫朝陽的手,一隻手拍拍孫朝陽的胳膊:「朝陽,你是我的好兄弟。」
孫朝陽淡然一笑:「沒辦法,這個人民憤太大了,三哥,咱們還是好朋友。」
莊子傑和周天明呆得像兩隻剛被抓進籠子裡的兔子,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大家各回座位悶坐了一陣,孫朝陽問我:「蝴蝶,這把槍真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我笑得很天真:「什麼話嘛,不送給你,我帶它來幹什麼?打鳥?」
「兄弟,以後咱們的任務艱巨了,」回家的路上,胡四長嘆一聲,「不是我說喪氣話,咱們基本不是孫朝陽的個兒,這個傢伙太油了,為了對付咱哥們兒,他捨棄了齊老道,直接跟鳳三和那兩個老傢伙聯手了……知道他為什麼不敢跟咱們明著來嗎?狗咬『馬虎』(狼)兩下怕啊,他擔心萬一失手,自己變成一個去了皮的陽具,他想慢慢拆散咱哥兒幾個,然後分而制之啊。本來他處理齊老道應該背著人干,為什麼喊上咱哥兒倆?殺雞儆猴你知道嗎?他想威脅咱們,讓咱們適可而止。我聽他的?操,還是那句話,不把姓孫的砸趴下,沒咱哥們兒的出頭之日!緊鍋豬頭慢鍋肉,慢慢來吧,誰跟錢有仇,誰他媽彪子。」
林武早已喝成了一灘爛泥,歪在車座上一個勁地咂巴嘴:「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胡四沉默了一陣,接著說:「孫朝陽很不講究,把財神砸碎了,他不想活了?」
我忍不住笑了:「財神算什麼?他的請貼上都寫著,今天是他的誕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