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守所里的故事
2024-06-12 04:58:26
作者: 於寧
「兄弟,這個好聽吧?」楊遠推了我一把,他的目光很熱切,好象很希望我給他下個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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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聽,好聽,絕對好聽。」我停下手,劃根火柴給他點上已經被他揉搓滅了的煙。
「唉,提起這些事情,我就想哭……」楊遠的聲音低沉下來,嘴唇也開始顫抖。
楊遠在說「想哭」兩個字的時候,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真的,我看見他的眼圈發紅,似乎是在強忍著眼淚。我沒敢繼續盯著他的眼睛看,我知道,像他這種人一定很愛面子,他肯定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也有脆弱的一面。楊遠好象明白我的意思,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睛,調整姿勢坐穩了,用力吸了一口煙,沖我「噗」地吹了一下:「小子,哥哥是條硬漢子,你別不好意思說話。」
聽他這麼一說,我反倒更加拘束了:「遠哥,說什麼吶,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楊遠把手裡的菸蒂揉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號子裡立刻有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說說,那時候我是不是很傻?」
他的眼睛像兩把刀,讓我感覺有些異樣,但絕不是恐懼,我說:「你不傻,比我厲害多了。」
「哈哈哈哈!你?」楊遠把臉仰得像上吊,「你算他媽什麼玩意兒?哈哈哈!」
我一下子愣在那裡,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就變臉了。
值班的武警把鐵門踹得咚咚響:「不許大聲喧譁!」
楊遠像打嗝那樣,猛地將笑聲變成了一聲「操」,歪頭乜了武警一眼:「二逼活膩歪了是吧?」
武警將一根手指從窺視孔伸進來,一點兒一點兒地朝楊遠戳:「你再這麼猖狂,會死得更快。」
楊遠眯眼看了他一會兒,低著頭把手在耳邊擺了擺:「玩去吧,玩去吧,呵,你是我的親大爺。」
我站起來走到門口,小聲對武警說:「班長,你就別惹他了,沒看見我正在安撫他嗎?」
武警矜起鼻子,用單面鼻孔哼了一聲,悻悻地走了。
隔壁一個女里女氣的聲音傳了過來:「遠哥,是你嗎?我是閻坤啊。」
我坐回來,捅捅還在低頭嘆氣的楊遠,輕聲說:「遠哥,剛來咱們隔壁的那個人喊你呢。」
「別理他,那是個『彪子』……」楊遠皺了皺眉頭,突然沙沙地笑了,「哎,你還別說,這人啊,可能還真有個輪迴什麼的。哈哈,你說就這麼個雜碎玩意兒,他怎麼就不判死刑呢?倒是我這個半拉雜碎先比他完蛋……操他媽的啊,什麼事兒嘛這叫。」
「遠哥,是你你就說個話!」那個叫閻坤的傢伙又在後窗那邊喊。
「兄弟,你告訴他,楊遠睡了,有什麼事兒讓他直接說。」
「哥們兒,遠哥睡覺了……」
「少來這套!」閻坤的聲音很尖,如同砂輪磨鐵,「遠哥,李俊海也進來了!」
「你說什麼?」楊遠忽地站了起來,「大坤,李俊海押在哪裡?」
「在南走廊七號!我剛從那裡轉過來,他讓我給你帶個好。」
「我挺好的,他呢?」楊遠的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四處亂竄。
「剛出醫院,被林武他們用刀捅了,一出院就押到這裡來了。遠哥,你可得有點兒數啊!」
「我知道了,」楊遠把眉頭皺成了一頭大蒜,聲音低沉下來,「你還有機會碰見他嗎?」
「有!我快要判了,到了集中號我想辦法,你有什麼話讓我帶給他?」
「暫時還沒有……」楊遠回頭示意我盯著門口,提著腳鐐靠近了後窗,「大坤,把手伸出來。」
楊遠彎腰拿起放在牆角的半條香菸,用一根線栓好了,問:「伸出來了?」
那邊說「伸出來了」,楊遠一手扳住鐵欞子,一手將煙悠了出去。
這邊剛操作完,我就看見管理員拎著鑰匙來了,我慌忙退回來:「遠哥,所長來了。」
楊遠就勢坐在窗下,擺了個老僧入定的姿勢,口中喃喃地念叨:「看成敗,人生豪邁……」
管理員走到門口,拉開窺視孔,用手指了指楊遠:「剛才是你咋呼的?」
楊遠沒有抬頭,繼續念叨:「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管理員用一根手指沖我勾了勾,我連忙湊過去:「所長,有事兒嗎?」
管理員恨恨地說:「我是怎麼囑咐你的?不許讓他跟別人搞串聯!再這樣,我連你也『勾』起來。」
我裝做很委屈的樣子,咧了咧嘴:「剛才我打了個盹兒,真的沒看見。」
「我可告訴你,如果我發現你跟他串通一氣……」
「放心,放心,下次我一定製止他。」
看樣子管理員本來是想進來的,讓我這麼一說,他好象又改變了主意,轉身開了隔壁的門。
時候不大,隔壁傳來一陣驢鳴般的嚎叫:「所長,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楊遠沖天翻了幾下眼皮:「嘿嘿,好玩兒,這小子還是那個德行。」
我突然發覺楊遠是個了不起的傢伙,從他的表情,從他剛才的一舉一動上。他的身上有一種讓我感到膽顫的魅力。我看得出來,這些人當年在社會上肯定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窗外的一縷陽光打在楊遠略顯蒼白的臉上,他的臉像是透明了,臉皮下埋著的是一付鋼鐵般的骷髏。我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焊弧灼了一下,快速地閃開了。窗外,明淨的天上有一隻麻雀在孤單地飛。
開飯了。送飯的老呂頭用飯勺磕打了幾下窗口,楊遠抬眼瞟瞟我:「過去拿。」
老呂頭輕咳一聲,用嘴巴指指笸籮里的饅頭:「拿三個,另外那個紙包是給楊遠的。」
楊遠忽地撲過來:「老呂,謝謝你啊。」一把將那個紙包拽了過來,「夠哥們兒。」
紙包里包著的是一隻黃澄澄的燒雞。楊遠將燒雞掰成兩半,遞給我一半,告訴我說,這是他那個傻弟弟當年在培智小學(一家弱智學校)的一個同學送的。他弟弟的這個同學在公安局大院裡干收發報紙的活兒,不說話的話,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勤快又老實。上學的時候,這哥兒倆好著呢,整天在一塊玩兒,玩累了就一起蹲在門口曬太陽,兩個人都不太喜歡說話。「我弟弟活著的時候,他經常去我家住。那時候我爹也活著,我們像一家人那樣,很快活……」說著說著,楊遠停住了,半晌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我很想念我弟弟……兄弟,我怎麼不想跟你說這些事情了呢?真沒意思。」
咳,這不是害人嘛,我剛聽上癮來呢!我顧不上吃雞,嚷嚷道:「別呀,沒你這麼玩的。」
楊遠把燒雞放進吃飯用的茶缸里,輕輕搖了搖頭:「一想起我弟弟和我爹,我這心裡就難受……」
是啊,提這個誰不難受?這一刻,我竟然也關心起「傻二」來了,我問:「二哥怎麼了?」
楊遠把臉別到一邊,抬起胳膊在臉上晃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抹眼淚。
「他死了。」楊遠把臉轉回來,依然低著頭,陽光將他的頭皮照得泛出一層幽藍的光。
「哦……」我不想問了,這可能是他最傷心的事情,我不想去討這個厭。
「不說了,不說了!」楊遠陡然提高了聲音,「沒意思!」
「沒意思就不說了?」我決定給他來個激將法,「遠哥,不是我說你的,你一個大男人……」
「我操!」我還沒說完,閻坤在隔壁尖著嗓子吆喝上了,「那邊吃什麼吶?這麼香!」
「沒什麼,我號兒里的這個兄弟給我弄了個燒雞。」楊遠撇了一下嘴。
「給咱也來點兒?」閻坤很著急,聲音發著顫。
「沒了啊哥們兒,」我扯著嗓子嚎了一聲,「遠哥連骨頭都嚼著吃啦!」
「玩獨的?這可不是個好習慣……」閻坤蔫了。
「遠哥,剛才我還沒說完呢,」我接著激他,「你不是說你是一條好漢嗎?好漢說話可得算數。」
「嗯,我接著說。」楊遠把眼前的飯往旁邊一扒拉,又開始了。
進到看守所,我的眼睛又不好使了,眼前漆黑一片。胖警察一推我,我一個趔趄就栽到了地下。耳朵旁邊嗡嗡嚶嚶地響,好象有很多人在說話。爬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一道亮光,旁邊的門敞開了,就是你進來的時候看到的那個值班室。那裡面坐著一個白頭髮的管理員,我聽見胖警察叫他段所,後來知道他是這裡的所長,姓段。蹲在段所腳下的時候,我還在發著懵,就像一頭被突然拉進屠宰場的病豬。
那一刻,我的腦袋空蕩蕩的,心臟似乎也停止了跳動,我知道,從此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
「好嘛,這不還是個孩子嘛。」段所瞄我一眼,沖胖警察笑道。
「你可別小看他,這小子有點兒能耐,」胖警察用腳勾了勾我的屁股,「把頭抬起來,別裝『熊』。」
我想抬起頭來,可我的脖子不聽使喚,扭了幾下,終於也沒能抬起來,蔫蔫地歪在一邊。
段所笑了:「呵呵,這小子好象還不大服氣呢。來吧,登個記。」
登記很簡單,這你都知道的,跟住旅館差不多,無非就是口氣差了點兒。
段所問一句,我答一句,最後段所把本子一合,對胖警察說:「好了,你回吧,我這就給他安排個號子。」
胖警察麻利地給我卸了手銬,臨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呆著考慮問題,我隨時會來提審你。」
我鬆了一口氣,想找句話說,一時沒找出什麼合適的來,竟然說了聲「謝謝」。
走出門來的時候,我的眼睛適用了這裡的環境。我發現這裡像個牲口棚,差別是:一個棚子是草的,一個棚子是石頭、水泥的。你沒發現?哈,真的,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我跟在段所身後,就像一頭戴著眼罩的驢,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是感覺我該歇息歇息了,我該好好想想自己都幹了什麼,也好應付將來的提審。我估計你也這樣,呵呵,大家都一樣……
拐了一個彎兒,嘈雜的聲音開始大了起來,人像扣在一口鍋里,外面在用刷子刷鍋底。
段所在走廊盡頭的一個號子門口站住了,裡面有人嚷:「坐好,坐好,所長來了。」
段所把門上的那把螃蟹一樣大的鎖扳上來,「喀嚓」一聲打開了:「林武,給你加個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門,只覺得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腦殼。我的心一緊,這才是真正的犯人吶!以前我被關在拘留所的時候,那裡的人不剃光頭,一點兒也覺不出來跟正常人有什麼不同。可這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這片白花花的腦殼,讓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攥了一把,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隨著「咣」的一聲關門,我被丟在了門裡。屋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傻楞在門口不知所措。
我用眼睛的餘光感覺到,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有小半個籃球場那麼大。
屋裡沒有床,密密麻麻的白葫蘆們盤腿坐在各自的鋪蓋上,直直地盯著我看,好象要用目光把我剝成一隻脫毛的雞。
略一安靜,一個聲音從南牆角傳了過來:「楊遠?這不是楊遠嗎?」
我沒敢應聲,拘留的時候我就知道,在這裡,你是條龍得盤起來,是只虎你得臥起來。
「剛才是誰在亂咋呼?你爹來了嗎?」這個陰沉的聲音來自窗下,我沒敢抬頭看。
「林哥,是臭蟲咋呼的,練他?」這個聲音很興奮。
「是得練他,」窗下的人似乎是在捏著嗓子說話,「劉三,呆會兒你當教練。」
「好嘞!先練新號兒?」劉三躍躍欲試。
「對,先練新號兒!」窗下的聲音猛然高了起來,他似乎一下子進入了亢奮狀態。
應該承認,那陣子我被他們鎮住了,好象又回到了剛就業時的狀態。我不知道他們想要怎麼「練」我,儘管我聽說過這裡面的一些「道道兒」,但真正開始面對的時候,我「麻了爪子」了。當時我確實發懵了,懵得都不知道沖說話的那個人打聲招呼。
悶了幾秒鐘,窗下的那個人換了一種溫和的口氣招呼我:「夥計,過來,到我對面來。」
我愣了一下,魂兒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現在想來真可笑,你說他要是不招呼我一聲,我是不是得在門口站上一輩子?
他媽的,林武這個混蛋!哈哈……後來我知道這小子叫林武,跟我差不多大,玩「花火」……嗯,就是裝逼,玩了個監號老大。這時候,我可以抬起眼皮打量他一下了。這傢伙結實得就像一頭狗熊,脖子幾乎跟大臉盤子一樣粗,脖子下面的胸脯像安裝了兩個槓鈴,隨著說話聲還一緊一緊的,我猜想他這是故意的,故意讓我看到他的強壯。媽的,你說他跟我玩這套把戲幹什麼呢?體格大只能嚇唬嚇唬那些沒見過世面的。我體格小,可我從來不害怕體格大的,我三下就可以把他們放倒。放不倒,我就用刀砍……說遠了,咱們繼續。
「你叫楊遠?」林武用腳蹬了蹬我的腿彎。
「是我,大哥。」我怕他踹我,連忙蹲到了他的對面。
「你很厲害?」這口氣明顯是想找茬兒,聲音很小。
「大哥,你想幹什麼就明說,我剛來,啥都不懂。」
「咦?『彪子』你還挺愣啊,」長著一張馬臉的劉三靠過來,一腦袋撞在我的鼻子上,「嘗嘗我的鐵頭功!」
我的鼻子一熱,感覺有東西淌出來了,起先我還沒在意,以為那是鼻涕,因為這幾天我一直感冒著。
我揉了揉鼻子,沖還想往前湊的劉三笑了笑:「大哥好功夫。」
林武的目光忽然有些呆滯,臉上的肌肉也鬆弛下來:「捏著鼻子,把臉仰起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鼻子流血了,我沒動,任由鼻血「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怎麼,哥們兒跟我玩兒殘酷的?」劉三跳起來,一腳踹在我的肩膀上,我直接躺在了地板上。
「起來,別放賴,哥們兒不喜歡賴漢子。」林武推開還要往前沖的劉三,伸手拍了拍我的臉。
「大哥,我不是放賴,我的身上沒有力氣,剛提審完……」
「沒提審完呢,這不是我正在提審你嗎?」
我費力地坐起來,剛要往起蹲,林武發話了:「別蹲,像我這樣坐著,挺直你的腰板。」
這話讓我感動,竟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現在想想真他媽難受,那時候我怎麼了?
劉三老遠站著,不知道是在吆喝誰:「二逼們都在看什麼看?都他媽給我坐好了!沒看見老大在審案子嗎?」
我的心像有幾隻蒼蠅在出溜著爬,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難受得要死。
林武從屁股下的被子裡掏出一團棉花丟給我:「把鼻子堵上,哥哥見不得血。」
我把棉花團成一個小球,塞進一隻鼻孔,血還在流,林武笑了:「錯了,是那一個。」
等我換好了鼻孔,林武撇腔拉調地問:「賣什麼果木的?」
我不明白,我不是做小買賣的,什麼賣果木?
正發著呆,剛開始喊我的那個叫臭蟲的小孩過來了,一拉林武:「老大,他是楊遠啊,誰不知道楊遠?」
林武皺了皺眉頭:「愛誰誰,在這裡我是老大!劉三,把臭蟲拖南牆根去,練!」
「彪子,說話呀?賣什麼果木的?」臭蟲在牆根哎喲著,這邊又審上了。
「大哥,我在機械廠上班……」
「沒問你在哪兒上班,我是問你犯什麼事兒進來的。」
我明白了,咳,你早說啊,玩這套威虎山把戲有什麼意思呢?我笑了笑:「流氓。」
林武瞪大了眼睛:「調戲婦女?摸奶子、摳×來著?」
我有點兒上火,但一時又火不得,只好照實了說:「打架,我砍人了……」
「好嘛,照這麼說,我這裡來了個『猛子將』!砍誰了?」
「小廣。」
「啊?!」林武一下子呆了,「你是蝴蝶?」
「是,我是蝴蝶。」
「劉三!劉三!你他媽的給我滾過來,趕緊給大哥磕頭!」
後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劉三真的跪在我的腳下給我「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把我磕得直發暈,把林武磕得躺倒在地,笑成了一隻被胳肢著的老鼠。這時候,全號子裡的人像散會那樣,嗡的一聲鬧嚷起來,看樣子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現在想想,這裡面可能有兩種情況:一些人替我捏了一把汗,見我過了「關」就放心了;一些人瞪著眼睛想看熱鬧,沒想到是這麼個結局,一下子癟氣了。
自然地,散了「席」,我跟林武就成了不錯的哥們兒。
林武告訴我,他以前很崇拜小廣,拿他當大哥待。自從我把小廣「干」了以後,他就不再那麼崇拜他了。有一次,林武他們在街上「瞎晃悠」,碰見小廣跟幾個人站在市場門口玩派,因為林武沒叫他一聲「廣哥」,小廣的一個兄弟上去就踹了林武一腳。林武的朋友知道那是小廣,一個個楞在當地沒敢吭聲。林武平白無故地挨了一腳,心裡不舒坦,臉上就掛不住了,說了句「別這麼橫,誰也不是沒挨過揍」。小廣從懷裡抽出一把菜刀,直接朝他的臉上掄,林武跑了,那幾個朋友被砍了好幾刀。對此,我嗤之以鼻:「就那麼跑了?操,這也太『逼裂』點兒了吧?你怎麼不找他報仇?」林武說:「找個屁?我這不是進來了嗎?搶劫,就搶了三塊錢。」
我問林武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說進來一個多月了,已經下了起訴,快要判了。
這時候,劉三一直在給我按摩肩膀,像一個給鬼子服務的漢奸。
那個叫臭蟲的小孩也「起闖」(牛氣)起來了,咋咋呼呼像是一下子成了個人物。
就這樣,我成了這個號子裡的老大。
說實話,那時候我小,沒少折騰別人……別笑話我,真的。
轉過一天來,我爹托人給我送來了被褥,牛玉文也給我捎來了幾件過冬的衣服。
這期間我又被提出去審訊了幾次,主要還是砍小廣的那件事情,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我還幹了別的什麼。以前跟著我玩兒的兄弟,陸陸續續進來了不少,除了當初跟我一起去砍小廣的那幾個兄弟以外,有些人還牽扯到別的案子,這我都不知道,我也打聽不著。預審科的人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繼續交代!別以為你乾的那些事情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就憑這麼點事兒,我們會把你抓進來,這麼嚴肅地審問你?」他們這麼一說,我還真的當真了,最後連我上學的時候曾經偷老師的鋼筆都說出來了。
月底,我在一張紙上簽了個字,就是宣布我正式成為罪犯的那張紙--逮捕證。
那時候判刑可真快啊,剛簽了逮捕證,我就接到了起訴書。
接起訴書的時候,檢察院的人問我,要不要請個律師?我問律師是幹什麼的?他們說,是幫你說話的。我動心了,問,需要交錢嗎?他們說,是的,要交三十五塊錢。我說,那我回去考慮考慮。四爪朝天地躺在號子裡,我看見我爹因為操心而蒼老的臉,我看見我弟弟因為營養不良而虛腫濫胖的身體,最後我哭了……我沒錢請律師。林武說:「請個屁!律師跟公檢法是一個系統的,他們會幫你說話?別花那個冤枉錢了,你看看,這裡哪個人還請過律師?」結果,我沒請。林武這小子挺有意思的,不讓我請,他自己倒請了。那天開完了庭,林武回來直罵娘,娘了個大×的,大米乾飯養出賊來了,律師加著「狠槓」地在法庭上「造」我,根本不向著我說話。我心裡直笑,活該!不幾天,林武就去了集中號。他判了兩年,上訴期還不到就去了少管所--因為那時候看守所實在是太擁擠了,人比螞蟻還多。走的時候,林武特意跑到門口吆喝我:「楊遠,記著啊,我去了王村少年犯管教所,如果你也去,打聲招呼,去不了,就給我寫信啊,我在那兒等著你!」
我蔽在門後,小聲說:「我也快要判了,興許咱們能分在一塊兒呢。」
押他走的那個警察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說:「都來吧,國家建設需要你們。」
這話聽得我傻愣了半天,有一刻我竟然以為自己是個有為青年。
有一次放茅的時候,我見到了李俊海,他判了,被押在集中號等待去勞改隊服刑。
打了一聲招呼,我問:「你幾年?」
李俊海笑得很傻:「八年,你呢?什麼罪?」
我說:「還沒判,流氓、傷害,倆罪名。」
李俊海囑咐我:「定了就好,千萬老實,嚴打的時候不講究,亂判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