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大哥風雲.1 引子
2024-06-12 04:58:21
作者: 於寧
早上刮臉,無意中發現桌上的檯曆換了,這才覺察,自己又大了一歲。
望著鏡中那張略顯蒼老的臉,我不禁感慨,時間在蠻橫地拖著人往前走,全然由不得自己。過去的一切永不再來,但記憶永存。
我是一個懷舊的人,經常回憶往事,儘管每一次回憶都會有所不同,但那些非常的人和非常的事總是不會有太大的偏差。
很多人,很多事,在記憶深處永遠占據著一個位置,一旦觸及,回憶便會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幻燈片一樣浮現在眼前。
比如10年前的這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對我講述了他的一些事,這些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我相信,現在的我正從陽光里走出來,走進那場灰黑色的記憶……
十年前,我因為一起治安案件被押在看守所接受審訊,寂寞又絕望,每天過得都很悽惶。
一天早晨,我被叫到了值班室,管理員對我說:「從今天開始,你去隔壁楊遠的監號。」
我的心一抽,聽說隔壁住著的那個叫楊遠的傢伙是個黑社會老大,我有些害怕。
管理員似乎理解我的心情,繼續說:「對你來說,這是個立功的機會。你給我看好了他,有什麼動向立刻報告政府。」
暈暈乎乎地回監號收拾完鋪蓋,我來到了隔壁號子。
儘管我經常隔著窗戶跟楊遠搭腔,可是與他面對面接觸這還是第一次。
手銬腳鐐齊備的楊遠麵皮很白淨,冷眼一看像個教師或者律師那樣的文明人。但仔細一看,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他的面部輪廓如同斧劈刀削,眼睛像鷹,嘴巴像狼,一身「重裝備」越發顯得讓人不寒而慄。他的穿著也很奇特,下身是一條紅顏色的毛褲,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圓領衫,因為圓領衫的領口很肥大,露出一大截胸膛。他的胸膛很結實,肌肉老高,看樣子他在那上面下過一番工夫。我注意到,他胸口上那個文身是一隻飛翔的藍蝴蝶。
我的心懸得老高,侷促地站在門口打了一聲招呼:「大哥,我來了。」
楊遠橫著脖子把戴手銬的雙手往上舉了舉,順勢沖我勾了勾手。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肌肉鬆弛,像一個久病初愈的人。
我知道他不會打我,可我還是很害怕,站在門口遲遲不敢挪動腳步。
那隻蝴蝶可真漂亮啊,兩隻翅膀上的花紋像眼鏡蛇,我知道有這麼一種蝴蝶,它最能恐嚇敵人保護自己。
悶了一陣,楊遠突然把雙手舉過頭頂,哈哈大笑:「哈哈哈!傻了?小屁孩子,我能吃了你嗎?過來,兩個多月沒跟人好好說個話了,陪我好好嘮嘮。這可不是強買強賣啊,哈哈……小子,這要是在外面,你想跟我說話,我還不一定理你呢……媽的,憋死我了。」
我發著懵,在門口找個空地放下鋪蓋,懸著心坐了上去:「大哥,想說什麼你就說,我在這兒聽著。」
楊遠把身子往牆上靠了靠,戴著腳鐐的腿隨即伸了過來:「來,先給哥哥纏纏鐐子,我的手用不上勁兒。」
我突然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十分讓人恐懼的人,也許是因為他的腦子受了刺激才變得有些語無倫次。
我挪過來,把他的腿放在我的膝蓋上。他的腳腕子已經被腳鐐磨得像一截烤地瓜。我在這邊用一塊破床單給他纏著腳鐐,他在那頭就嘟囔上了:「聽著啊小子,我這輩子活得值,死了都沒什麼好說的。知道嗎?該死該活不由人啊。我可能就要死了,可這陣子我還活著不是?人啊,活著的時候就應該轟轟烈烈,輪到死也不能唧唧歪歪。我還不是跟你吹,我乾的那些事情,你聽都不一定聽說過……可是現在呢?還不是照樣進來跟你這種小毛賊呆在一塊兒?別緊張啊兄弟,知道我的外號叫什麼嗎?蝴蝶!他媽的,多麼文雅的外號啊。」
你的外號很文雅,可是你的嘴巴可不怎麼樣。我很討厭他這樣罵罵咧咧的,我懷疑,就這素質,在社會上是怎麼當的大哥?
楊遠在我的頭頂上絮叨,我就在他的腳下納上悶了:這傢伙是不是犯神經病了?咱倆不認不識的,你跟我說這麼多幹什麼?
我想插句話又不太敢,乾脆任由他說下去。
楊遠似乎並不知道我對他的看法,兀自唾沫橫飛地說個不停。
乖乖,他文在胸脯上的那隻蝴蝶可真漂亮,我心不在焉地想。
楊遠一直說到了開中午飯,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了。我回憶了一下,他前面說的,跟我在這裡聽來的那些「吹牛喊山」故事差不多,無非就是他在外面多麼的威猛,多麼的有派之類,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所以,吃飯的時候我就故意裝做悶頭猛吃的樣子,不願意聽他繼續嘮叨了。他好象並不介意我對他的不敬,隨手把送飯老頭兒多給他的那個饅頭丟給我,自己三兩口吃完了飯,又在一旁絮叨上了:「難啊兄弟,難啊……到了這般時候,我是什麼也不想說了,什麼也不敢想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前面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回憶回憶往事嘍。」
看在這個饅頭的份上,我靜下心來,擺了個小學生聽課的姿勢,準備仔細聽他演講。
這次,他不說那些江湖上的事情了,只是念叨人生的艱難,還時不時地問我對他的印象如何。
我說,大哥挺猛的,聽說你在外面票子大大的,手下的弟兄和美女也不少。
楊遠咧開大嘴笑了:「有個屁用?死了什麼也沒有,像一陣風。」
外面在下雨,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這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起來。
「我有個當作家的朋友,他曾經根據我的外號,對蝴蝶發過一通議論,」楊遠清了清嗓子,「聽著啊,我給你朗誦朗誦。蝴蝶,美麗而溫順,喜歡陽光。每當烈日臨空,在崎嶇的山路上,在清涼的小溪邊,你會看到它翩翩起舞的影子。它懼怕寒冷,早春或深秋的清晨,它會張開翅膀,面向太陽取暖。峰巒之巔,是它的聚匯場所;山隘孔道,是它飛翔的必經之路……怎麼樣?跟一首詩差不多吧?」
「差不多。」我敷衍道。
「你是個不錯的兄弟呢,」楊遠抬手拍了拍我的臉,冰涼的手銬砸在我的肩膀上,有一種異樣的疼,「你的案子我聽說了,估計你這事兒至少也得判三年,這三年可夠你受的。為什麼?勞改呀,跟在外面不一樣呢。我活了將近四十歲,光在勞改隊就呆了七年。哈哈,在裡面都熬成精了。來吧,我跟你嘮嘮我的事兒,順便說說勞改隊那邊的事情……好好聽著吧,仔細琢磨,將來去了勞改隊不吃虧。」
楊遠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天黑了,外面的雨也下大了,雨點打在窗台上「啪啪」作響。
鐵窗外的那輪月亮似乎並沒被雨絲遮擋,依舊圓潤瓦亮,這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過。